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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4-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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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这些之后,让陈太学震动的地方感觉迟钝了,更不像当初赖掉冉老头他们的钱时那么心痛了。但他还是很郁闷,很迷惑,因为他拿不准:自己找出的这些理由,究竟算不算理由?
冬天到来的时候,陈太学的母亲走完了她生命的里程。那个孤独的老人死在冬日的早上。那天她起了床,把猪食煮好——煮猪食的时候,她照例和做饭的媳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锥心刺骨地互相攻击,自从陈福离家出走以后,两个女人攻击得就更加厉害了——就搭根凳子到门外去,靠着黑乎乎的木板墙坐下来。那时候,毫无热气的太阳正升起来,可死亡却降临到这个老人身上了。死亡来得很突然,简直不知道它是来自天空,来自大地,还是来自老人的身体内部,它一来就把老人笼罩了,弥漫了……
母亲的丧事办得很奢华,光响器就请了九拨,这在大荒村是前所未有的。但陈太学回到高州城后,喉咙里老是埋着一只苍蝇,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这主要还是与他儿子有关。邻近村子里来“坐夜”(吊丧)的,都要问起陈福,这真是往陈太学的心窝里扎针。何奎的父亲还是像往常一样,咬着根竹烟筒,开口闭口“我儿子说”。村里谁家婚丧嫁娶,都在几层院坝里放了八仙桌,饭时当餐桌,饭后供人打牌和闲聊,只要何奎的父亲在哪张桌上坐下了,四周就围了许多人,向他打听国家大事。本来是母亲的丧事,结果倒成了那老头子的新闻发布会了!
陈太学不愿意想这些,可又不能不想,想起来就不能不伤心。只是他早就不责怪儿子了,只责怪自己。他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的钱还不足够多的缘故。他相信只要有足够多的钱,大荒村人就不会把何奎的父亲放在眼里的,就会跑到他陈太学的腚下来舔肥的!
那些天,陈太学持续不断地做同一个梦。他在梦中张开两臂飞翔,大河与群山在他肚皮底下影子一样划过。但是,不管他飞多长时间,飞多少里程,天气都是惨淡的,又冷又湿,而且后面还有人追赶。他看不清追赶者的脸,只觉得有一股阴气,使他恐惧得不敢有片刻的停留。醒来之后,他的手脚都麻木了,梦中的情景却刻骨铭心。
要是我有很多很多的钱,就没有谁敢在后面追我了……想到这里,他无端地叹息了一声。
翻年过去,高州新城已初具规模,张保国也在这时候当上了建设局副局长,分管项目部。
这年初夏,张副局长传达了上级振奋人心的号召:开发翠屏山。
翠屏山海拔不过四五百米,在群山簇拥的川东北,它根本就不能称为山,不过是土丘罢了。这片土丘位于城南,面积广大,形体浑圆,夏秋时节,野花盛开,香飘数里,高粱、玉米和水稻迎风滚动,住在城里的人,经常站在窗口,欣赏那绿浪滔滔的壮丽景象;到了冬季,外围的高山阻挡了来自大巴山和秦岭的寒流,因此翠屏山上依旧是草色青青,千竿挺秀。其“翠屏”之名,就是这么来的。正由于它的美,有关部门觉得,让它长不值钱的杂树、野花和庄稼,实在可惜。开发是早就定下来的,只是不能随便规划,要是在上面修普通商品房,简直辱没了那块地盘。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决定:利用山上良好的自然风光,修个别墅群出来!
这是高州城“民心工程”的一部分(命令刚刚发布,“高州市小康示范村”的石碑就立在了翠屏山口),因为别墅是给山上的农民修的。山上有数百户农民,多少年多少代了,他们都住在木屋或者土坯房里,漏风漏雨,既不舒适,也不安全;住进别墅就不一样了,那些农民就一跃进入超级小康了。按高州城的现行房价,老城每平米一千元,新城一千三百元,而翠屏山上的别墅定在三千元,按最小户型二百平米计算,就要六十万元。农民每人拥有一亩水田,几分旱地,一家有一头耕牛,几条喂猪,有的人家猪也喂不起,牛也养不起,一年的收入也就几百块,这么算下来,他们要把那栋别墅买到手,不吃不喝,也是一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对农民这种现实的困难,有关部门是考虑到的,他们说如果你们实在买不动,就让别人来买吧,你们下山到老城住安置房,上面给每户补贴五千元,剩下的房款就靠你们自己支付了。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就作了市场调查,别墅还没修,就已经销售一空。
那段时间,张保国副局长每天夹着公文包,带着几个手下,挨家挨户走访山上的农民:你买别墅吗?不买?不买就赶紧下山!
这一次,不像开发河沿时那么手软,再不允许钉子户存在,谁要说声不,立即扒房子!
推土机和挖掘机从临时开辟的土路轰隆隆地开了上来,在农民的田地里欢快地奔跑。那时候,稻谷都抽穗了,正吮吸着金灿灿的阳光,准备长成饱满的骨肉,回报农民的辛劳,喂养他们的日子——农民只在春节休息过几天,之后就一直在田地里忙碌,他们要弄出那些庄稼,需要把眼睛看绿,把腰弯断,把指甲磨穿。可现在,庄稼都在顷刻间变成了泥浆。
那些没来得及下山的农民,扑在田埂上痛哭。
陈太学比较顺利地从张保国手里要到了一份翠屏山的工程,也上山去了。就在他上山的那一天,他看到了最早给他租房子的那家人。那家人在翠屏山修的砖房被推掉了,一家老小悲悲戚戚的,正背着锅碗瓢盆和破棉絮下山。陈太学知道,这些去老城住安置房的农民,没钱做生意,只有挑着担儿,占据街头巷尾做些小买卖,而高州城正在创建省级文明城市,不许这些人给市容抹黑,见了他们,城管就抓,只要城管的车从远处开来,那些人就像遭遇危险的鸡,卟地一声四散逃窜。他们的孩子,很多人从小就辍学,趿着拖板鞋在街上闲逛,稍大些,就酗酒,抽烟,买卖毒品,结伙抢劫,到最后不是坐监,就是吃枪子儿。
陈太学跟老房东招呼也没打。他觉得那是没有必要的。他已经有意识地在让自己的心硬起来。人身上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可以变硬的,包括心。他基本上不再想冉老头和沈志国了,即便想起来,也没多少特殊的感觉。现在,真正能够让他心痛的就是儿子了。
让陈太学没预料到的是,翠屏山上的工程动工不久,陈福就从浙江跑来投奔他了!
在陈太学的印象里,儿子很瘦小,可那只是陈福小时候留给他的印象,其实,陈福上初中时就比父亲高,瘦是有些瘦的,但决非陈太学心目中的瘦成一抓筋,外出打了两年多工,陈福的肤色变黑了,手臂上鼓起肉疙瘩。陈太学看着他这模样,竟然比看到他瘦瘦小小的样子还让他难受。儿子的样子无疑表明,他这两年多真是下苦力的。
陈福以为父亲要怎样处罚他,可陈太学却没明确地表示任何态度,他只是带着儿子,去老城的贫民窟走了一遭,从下午一直走到天黑。回来后,他才问儿子有啥想法,陈福低了头,说爸爸,我啥都听你的。陈福的这句话,猛然撕开了父亲心灵上结痂的伤疤,陈太学跳起来骂:你个狗日的,既然啥都听我的,我叫你考大学,你为啥就不考了?你说呀!陈福能说什么呢,他只是把头垂得更低。陈太学一把揪住儿子的头发,让他的头昂起来,点着他的鼻子骂:你不考大学,还跑了!你奶奶的死,就是你龟儿子造的孽!要是你不跑,你奶奶就不会死那么快!——啪!陈福挨了一记凶狠的耳光。
一旁的马芬早就看不下去了。婆妈安葬后,马芬就跟丈夫到了高州城,在工地上开了食堂。她现在觉得什么都好了,唯一焦心的就是儿子,既然儿子回来了,这个家就完整了,她的心就放到肚子里去了,你当爹的骂他几句还可说,打他干啥?马芬那时候正在给儿子铺床,见儿子被打了,她把被盖往地上一撂,脖子一挺,唾沫四溅地朝丈夫吼:天底下只有你陈太学是孝子!你那么心痛你妈,为啥你妈死那天上午就给你打了电话,第二天天都黑透了你才回来?这么长时间你干啥去了?我不说,你自己心里该明白!村里那些打工回来的,说的净是哪里的女人是哪个价,都不是他妈些好人!——还好意思打福儿!
陈太学奄沓沓的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接到母亲的死讯后,他的确是过了一天才回去的。他是在陪张保国打麻将。他想陪吗?不想!他一边摸牌,一边在咒自己丧尽天良,要遭五雷轰顶,但不把张保国陪好,又怎么能弄到工程?怎么能过上好日子?
此时,陈太学退到一旁抽烟。抽一口烟,他就在心里哭一声:为了这个家,我把屁股都撅给人家了,你还嫌我被糟践得不够么……
陈福依然像过去那么胆小,甚至更加胆小,但做事勤快,每天清晨四点钟,他就帮母亲去市场买菜,用推车推到工地食堂,又忙着淘洗。见儿子这样,陈太学的怒火就消了,只要儿子推着斗车出门,他就望着儿子的背影,沉痛地摇头。
让陈福去食堂里窜来窜去,陈太学认为那是丢人现眼。
这天,他把儿子叫到身边,马着脸说,走,跟老子去看工地。
从那以后,陈福就到工地去了。他毕竟是有知识的人,又有从事建筑业的实践,很快就弄懂了里面的黑白,便在父亲的工地上做了监工。
有了儿子帮忙,陈太学能抽出更多的时间陪张保国他们玩了。张保国当副局长后,他手下一个姓贺的人当了项目部经理,但陈太学把握住一个原则:只对张保国负责,因为张保国分管项目部,贺经理自然就归他管了,既然如此,陈太学认为自己没必要对贺经理多加理睬,反正每次打牌贺经理都在,也跟他一样,对张保国说话诚惶诚恐,钱也只管往张保国手里输。
一切都顺风顺水的,陈太学一家就在高州城住下来了。他很少想到老君山上的大荒村。大荒村有他的祖坟,然而,人死如灯灭,惦念是有的,终究无济于事;大荒村还有他的弟弟,陈太学偶尔会想起他,可他总是迅速把那份心思扑灭了。
弟弟给别人当奴才的样子,仿佛是陈太学留在乡间的活标本,这让他很难受。
陈太学眼下最迫切的事情,是给儿子找个女人。儿子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是该找女人的时候了,可就是没一个合适的人。老君山的女人倒是多,说真心话,那山上的女人还长得很漂亮,但陈太学打死也不会同意儿子回山里去结个媳妇的;找个城里女人吧,又不可能,高州城的市民都把农民叫“弯弯儿”,这名字是怎么叫来的,陈太学不懂,反正是个蔑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就只有慢慢碰了。陈太学最担心的是工地上那些女子,现在他工地上有八个女子,多半都没结婚,陈太学害怕儿子被她们勾引了。说到底,那些人再勤快,再灵巧,模样儿再俏,不也就是穷弯弯儿吗?弯弯儿跟弯弯儿是不一样的,即便要找个弯弯儿做儿媳妇,也必须是跟他一样发了财的富弯弯儿。陈太学已经知道了一些新名词,他说这叫强强联手。
他警告儿子:你听醒了,要是我发现你跟工地上那些小妖精混,老子打断你的腿!
陈福并没跟那些“小妖精”混,但他的确爱听她们说话,他也知道其中一个很喜欢他,只要他走过去,她就水盈盈地瞄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去,脸颊绯红,一声不吭地做活。那是一个身体瘦弱头发泛黄的女子,陈福开始并没注意她,可是,那双眼睛让陈福心疼,慢慢地,陈福就不仅心疼她的眼睛,还心疼她的瘦,她的黄头发,以及她卖力劳动的样子。晚上睡觉,陈福也要想上她一阵。现在,陈太学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二十前的老房子,很陈旧,但毕竟像个样子了,陈福睡在床上,心想我住在这里,可她却睡在拥挤不堪夏天闷热冬天寒冷的工棚里,这其中蕴含着某种让人很不愉快的因素。只是父亲警告他之后,他就不敢想了……
陈太学到底遂了自己找“富弯弯儿”的心愿。说起来这还得感谢张保国。那年秋天,有一次张保国透露,说他夫人近日身体不大利索,陈太学记在心上,两天过后,他就抽空到距高州城十五公里外的乡下给张保国买鳖。那里有个养鳖大王,远近闻名的。还有大老远,陈太学就能认出养鳖大王的住处,那是坐落在平坝里的一栋三层小洋楼,傲立于低矮芜杂的民舍之间。以前,这里很多人都养鳖,唯独这家有养鳖的秘绝,别人养的鳖又瘦又小,他养的又肥又大;最本质的区别在于,别人的鳖无论怎样烹制都有一股土腥味儿,而他的鳖刚刚下锅,就能闻到一股玫瑰花香。久而久之,他的鳖出了名,他也跟着出了名,外面来进货的,根本不往别处走,直接就到了他的池塘边。这样,别的人都被他挤垮了,他成了坝上首屈一指的富人。他的池塘有两亩多,塘边芳草萋萋,上面架了铁丝网天棚,那些鳖们,有的没在塘中,有的歇在岸边草丛里,有的还趴到了铁丝网上,无忧无虑地倒挂着,让秋天的太阳晒热它们的肚皮。陈太学选了几个大的,共有三十多斤重,花去四千多块钱,买回去送给了张副局长。
张保国翘起好看的嘴角笑了一下:你这个陈太学呀!
过了两天,张保国给陈太学打电话,说陈太学,你那些玩意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么好吃?我准备再去买些。陈太学说,嗨呀张局长,这些事你交给我办就是嘛!张保国说,那就辛苦你哟。陈太学一听,情绪更激烈了,说张局长你这是……好像张保国说他辛苦,是批评他。放了电话,陈太学沉了脸,抹了几把头发。他的头发越见稀少,寡黄寡黄的头皮一坡一坡地露出来。三十多斤鳖,说啥也不该两天就吃完的,张保国一定是拿去送人了。
想到这点,陈太学几乎有些同情张保国了——我给他当孙子,他又给别人当孙子,就跟狼吃羊、羊又吃草没啥区别。娘的,这世上谁都不好过。
认识到这一点,陈太学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让自己的心变成石头了。
在那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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