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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2期-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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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熊站起来蹒蹒跚跚地追他们,但它的视力太低,加上受了伤,再也找不到它的猎物了。 
  陶正发把项金秀背到家里,放在自己的床上。 
  他把一个瓦罐装上水,放到火塘上去,又从堆在屋角的一些乱草根里,拣出几样,放在罐里,煨出汤药,把女人的头扶起来,一点一点地喂她。这时项金秀虽然有微弱的气息,但眼睛还睁不开,也不能开口讲话。等药性起作用她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醒啦?”陶正发站在床边上说,“你是哪个寨子的?” 
  “核桃树。”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哪家?” 
  “项朝明家。” 
  项金秀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一半是因为她实在是没有气力,另一半也怕陶正发追根问底,因为她实在不好意思把到森林里来遇夫婿的事,亲口对他说出来,虽然她在心里已经承认,他就是她的男人了。 
  陶正发是民医,他知道项金秀主要是惊吓之症,现在吃了药,不碍事了。他关上门出去,找到他的好朋友支麻,请他到核桃树去报信,让项家来领人;又忙着回来煮包谷粥给项金秀吃,这时她已经起来坐在床上,可以自己吃饭了。 
  天黑睡觉,鸡鸣起床,这是山民的生活规律。但是那天,天黑以后支麻回来,并没有把项家的人领来,项金秀又不能走路,所以陶正发只能坐在火塘边等项家的人。但是他实在是太累了,等到鸡叫头遍也就是大约夜间一两点的时候,就拥着一领蓑衣睡着了。睡到狼把他叫醒的时候,他发现身边有一个热乎乎的东西——不是狗,是一个女人。在火塘的映照下,项金秀的胴体像刚刚洗净的藕,显得异常白嫩光滑。她见他醒过来,更偎紧了他,说道:“狼叫,我害怕!”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陶正发刚刚止了血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了,一条条血印,复印在了项金秀雪白的胸部、腹部、臀部……像一些红色的飘带,在她的全身快乐地飞舞1 
   
  6 
   
  项金秀庆幸陶正发是她在森林里遇见的第一个男人。 
  而另一个该在森林里遇见项金秀的男人——核桃树村的杨家品——按照大姨妈的指点,在大森林里走了一天,却没有遇到她,到天黑的时候,只好回到他寂寞凄清的家里来。他还没有去找大姨妈,她就找上门来了。 
  “你骗我!”杨家品头也不抬地说。他正在擦猎枪。 
  “我没有骗你,怪你和她走岔了。”大姨妈说,“她在老林里差点被老熊吃掉,是老熊寨的陶正发救了她,把她背回家去了。” 
  “哪个说的?你怎么知道?”杨家品说。 
  “陶正发叫寨子里的人来报信,要项金秀家去接人。项家正在埋怨我呢!让我去把他们家金秀领回来。”大姨妈又说,“事情没有办成,我退了你的钱吧?”但是说归说,大姨妈没有把一块法银留下来,人却走了。 
  项家在听到支麻的报信之后,金秀的父亲本来是立马就要叫她二哥跟着支麻去领她回来的,但是金秀的母亲说,还是找找大姨妈吧,看她怎么说。大姨妈来了,一拍巴掌说:“你们急什么?这是好事呀!”她说她知道陶正发,父母不在了,有三亩地.人又好,他恰好是金秀在森林里遇到的第一个男人,这不是天作之合吗?金秀的父母一听,认为有道理,但又说: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该赶快把金秀领回家来再说呀!” 
  “是该去领她回来,但你们不能去,得我去。” 
  “为什么呀?” 
  “为什么?”大姨妈说,“你们想,陶正发并不知道金秀去森林里招亲的事,你们去了,岂不尴尬?我去呢,就可以慢慢同他说清楚。找到陶正发,也算你们家金秀有福气了。” 
  “那你什么时候去?” 
  “我今晚去。明天保证让你们见着人就是了。” 
  她嘴上说当晚去,但心里打的主意却是明早再去。她想看看陶正发和金秀接触的情况,以便顺事而谋,这可是一个职业媒人必备的机变本领,包括她来把消息告诉杨家品,也是这个机变的一部分,那意思是说,杨家品没有遇到项金秀,不是她大姨妈的责任。 
  大姨妈走后,杨家品把枪一摔就上了床。可是他哪里睡得着。他已经请人跟项金秀家提过亲,但是项金秀爹妈认为他太穷,从小是个孤儿,现在是流浪汉,到处为人打短工,怎么养得起媳妇?杨家品知道项金秀的母亲信神汉巫婆,就给了大姨妈一块法银;她就帮他设计了这个圈套,好让他去遇见项金秀。 
  “我花了一块法银,我不能让项金秀给别人抢去!”睡到半夜,杨家品一跃而起,举着一个火把,向老熊寨奔去。 
  天蒙蒙亮时,杨家品赶到了老熊寨,向一个早起的人打听到陶正发家,直奔而去。他推门,门闩着,从一尺见方的窗子往里看,见老陶和项金秀双双睡在火塘边的蓑衣上,身上盖着一条千疮百孔的破被子,肺都气炸了! 
  杨家品大叫了一声:“陶正发,不要脸的,滚出来!” 
  陶正发跳了起来,光着身子凑到窗前去看。见杨家品站在两丈开外,枪口正对着大门。他赶紧穿了衣服,也端起猎枪,架在窗子上。 
  陶正发说:“你是谁?为什么要上门找我的麻烦?” 
  杨家品说:“你不要跟我装蒜,你做的事你还不知道?” 
  这时项金秀已经哆哆嗦嗦地穿上裙子,在后面对陶正发说:“他是我们寨子的,叫杨家品——你跟他有仇吗?” 
  “有种的!你出来!跟老子一对一干一架!”杨家品在外面吼叫着。 
  “我不认识他!”陶正发回答项金秀说。然后对着窗子外面喊道:“喂!你看!你后面的桃树上还有两个桃子!” 
  杨家品转过头去,仔细看了一阵,见两个拇指一样大的桃子,挂在最高的树枝上,就说:“看见了!” 
  “砰!”陶正发的枪响了,一个桃子不见了。 
  杨家品端起枪来,瞄了瞄,“砰”的一枪,另一个桃子也不见了。 
  这时土埂底下跑来一个人,边跑边尖厉地喊叫着:“不要打!不要打!”原来是大姨妈。她昨天去给杨家品报消息的时候,见他正在擦枪,担心出事,一夜没睡好,半夜听见对面杨家品的大门响,又见火把亮,心里就明白了,赶紧起来,悄悄地跟在他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老熊寨赶来。“这不是?果然出事了!”她心里想着,一面扑爬跟斗地从土埂下面跑上来,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嚷嚷着:“不要打!不要打!打死人要偿命的!” 
  “把枪给我!”她一把夺下杨家品的枪,由于用力太猛,自己摔在了地下,还接着喊:“老陶,你也把枪放下!” 
  项金秀躲在陶正发后面说:“这个就是我跟你说的,让我到森林里招亲的大姨妈。” 
  “金秀,大姨妈接你来了!”大姨妈说。一面从地下爬起来,一面拍打着身上的泥土。 
  老陶把大门打开。他对门外的人说: 
  “请进来坐!” 
  屋子里还很黑,点着香油灯。 
  老陶双手抱着酒罐往两只大土碗里倒酒。在昏黄的油灯下,流淌着的酒闪着淡黄色的光亮,仿佛陶正发倒的不是酒,而是金液。 “请!”他对杨家品说。 两只大碗举了三次。酒像泉水汩汩地流进两个汉子的肚子里。 
  杨家品用袖口往嘴角上一抹,说:“苗族大哥,金秀是你的啦!” 
  “这是天意!”大姨妈赶紧迎合说,“连老熊都出来做媒了,合该金秀要跟老陶做伴!” 
  两个汉子和大姨妈哈哈大笑,金秀也羞涩地笑了。 
  项金秀就这样成了陶正发的老婆。杨家品就这样成了陶正发的朋友。过了几天,陶正发按照苗族的规矩,背上十斤酒和一对鸡,去拜见金秀的父母。又拎了一个猪头去,重谢了大姨妈。金秀的父母看陶正发忠厚老实,家里有土地,不仅符合大姨妈说的天命,更主要的是他救了金秀的命,就同意了陶正发的求婚。又见他们俩眉来眼去的亲密的样子,心里就越发喜欢了。过了一街子,也就是六天,就给他们举行了婚礼。 
   
  7 
   
  对于苗家女人,只要有一个男人做伴;只要有片坡地种包谷;只要有一条山路,使她们能够在用木桶背水的路上,可以一边走一边用小纺车纺麻线,就可以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了。 
  对于苗家男人,最重要的不是晚上有一个老婆暖被窝,抵御山风的寒冷,不是有野味和狗肉吃,最主要的是要有酒喝。 
  用犁头把头年种过庄稼的地翻过来,陶正发就把种包谷的事交给金秀去做了。他整天盘算的就是酒。他有时去打猎,打野猪,打兔子,最希望打到的是麂子,因为一张麂子皮可以换三十斤酒。他有时上山采药,背一背箩草药去换五斤酒回来。来找他看病问药,不用交钱,带一葫芦酒来就行了。偶然有人被枪打着,他去替人家“喊子”,完了,人家往往也只是给他三五斤酒作为报酬;要是再搭上一条狗腿,那就是很丰厚的医疗费了。我们那一带的山里,狗自然地分为两种,一种是狩猎或是看家用的狗,这样的狗人们是不会杀了吃的;而另外一种是专门养了食用的狗,这种狗俗称懒狗、闲狗,它们平时并不做事,只是到了有陌生人进村时,才跟着别的狗起哄狂叫,山民们豢养它们,犹如喂养猪鸡一样,遇到有尊贵的客人到来,辄宰而食之。 
  有酒有肉,陶正发就想朋友了。他会一口气走半天山路,把杨家品找来,大吃两天,直到把狗骨头完全啃干净,喝得酒罐子朝天,才放他回去。杨家品为别人打短工,有时人家给的报酬是一点大米,包谷,烟叶之类实物。万一别人给的比较稀罕,比如一个猪头吧,杨家品就把它煮在鼎锅里,然后一口气走两个小时山路,把陶正发找来,喝一台酒。要是在冬天,活路紧,一时抽不出时间去叫陶正发的话,他就会把猪头剖开,抹上盐和酒腌起来,这就变成腊猪头了;城里人不知道,如果你把整个儿猪都腌了,最好吃的就是这个腊猪头。陶正发和杨家品是山里土生土长的美食家,他们都最爱吃腊猪头。此外,他们经常在一起吃的美食还有蜂子、嫩包谷粑粑、荞面耳朵、南瓜或者是洋丝瓜焖饭等等,都是极易得到的东西加工而成的。 
  当然还有一种好吃的东西,那就是菜豆腐,只有在陶正发处吃得到,是金秀做的。这样菜在我们滇南老家,叫做老豆腐或者菜豆腐,是待上宾的菜肴。这个菜不贵重,但做起来比较麻烦。需要事先用清水把黄豆泡两小时,然后用手磨推豆浆。磨时,拿把小勺连水带豆舀进磨眼里,推一阵,使其成浆;再喂豆。再推,如此反复直到把豆全部磨完。接下来,就是把磨好的豆浆倒进干净的布口袋里,滤去渣滓。这才把纯豆浆倒进锅里,煮沸,用家制的酸汤作卤水,一次一次地泼进去,白云彩似的豆腐,就一朵一朵地在大锅里浮起来了。我小的时候在白马镇,母亲不时地做这种老豆腐给我们吃,同时佐以薄荷拌辣椒,真是席上仙品。陶正发和杨家品一边大口地吃着菜豆腐,一边喝酒,酒够了,肚子也就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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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的菜豆腐固然是我最想吃的,但是那会儿我最想的还是要打到一个猎物,最好是一只麂子,所以一进入森林,我就把猎枪从肩上取下来,提在手里,异常警惕地前行。可是我们在林中走了好长一段路,却没有碰到什么在地上跑的动物,天上飞的鸟倒是不少。不时还有一种拇指那么大的、深棕色的蜂子在我们的头顶上绕着圈子。 
  “你千万别招惹它!”覃家相说,“这种蜂子牛都叮得死。”又说,“把枪背起来。森林边上来往的人多,野兽都躲到远处去了,还要走好一阵才有可能碰到它们呢!” 
  进入森林之后,覃家相和陶正发两个就不停地讲着话,我曾经这样想:他们这不是要把野兽都吓跑吗?原来我们还没有进入狩猎区呢!他们说的还是那一棵大橡树的事。他们说,大橡树还在是一棵普通的橡树,还在不能称为大橡树的时候,它是生长在森林里,再往里走大约一百米的地方的,可是现在它离森林,已经有五里远了。我小的时候,常听我的父亲还有不时到白马镇来的覃家相说,森林是很强大的,小树、藤葛和野草,经常蔓延到寨子边上,甚至把人家的后门堵住。人们要进森林,经常要带上砍刀和大拴刀开路。大拴刀是将一把大弯刀插上一米多长的刀把,以便用两只手挥动。但是人们费尽力气开拓出来的小路,一两个月之后,又被树木的枝蔓淹没了。不料十年过后,饥饿的人们开始疯狂地毁林开荒,砍伐那些贵重的树木,丢进那种简陋的土炉子里,“大炼钢铁铜”。森林像落潮的大海开始溃退了,退回到更高的山上,退到离村寨更远的地方去了。以前那棵橡树同所有的树木长在一起,而现在,它孤零零地站在支麻家的包谷地中间,其他的树,就像被收割了的庄稼,永远地消失了。橡树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因为它对共产党的游击队有功。当砍树开荒砍到这里的时候,覃家相一瘸一拐地站到橡树面前来了。他给这里的乡亲们讲了十多年前那次打仗的故事,又从乡政府开了一个证明来,才保住了它。橡树那时是站在人民公社的地里,现在人民公社的老熊寨生产队把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去种,橡树就是站在支麻家的地块上了。支麻的汉名叫李昌明。李昌明对大橡树没有什么成见,过去在热天,集体出工干活 
时,他还同社员们一起长时间地在大橡树下乘凉呢。他抬起头来,看不见炽烈的太阳,头上有一块大橡树的枝叶织成的绿色的太阳伞,那时候他想,有这棵大橡树多好啊!可是现在他认为大橡树的阴凉遮去了他好大一片地,大约有半亩地包谷都长得不好,因此他打算把大橡树砍掉。李昌明当然知道覃家相同大橡树的关系,知道他年年来祭拜它,他预料到,话一传出去,覃家相就会找上门来,但是他不怕,他认为覃家相也该谅解他,现在地是他支麻家的,歉收的损失也成了他一家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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