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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调 作者:千夫长-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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粪和碱土抹成的炕面,都有些泥泞状了。
    我猜想这一夜我可能至少尿了三泡。
    我从湿漉漉的被窝里蹿了出来,赤裸裸地站在地上,发现一套洗得干干爽爽的衣服,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炕沿上。阿妈来过了,她预知我尿炕了。穿衣服时那干爽的感觉抓在手上,贴在身上,让我感到很舒服。
    阿妈喊我赶快吃饭去上学。我出去吃饭,阿妈就进了我的房间,我不用担心,她现在不会把我尿湿的被子和垫子,拿出来晾晒。她要先替我叠好。在我和雅图上学走之后她才会拿出来,她不会让雅图看见。等我们放学回来,阿妈早就把晾干的被、垫拿回屋里给我铺好了。
    我走到院子里,惊喜地看到晾衣绳上挂着雅图的褥垫,中间一大片湿漉漉的,再看每天泡我夜里尿湿衣服和床铺的盆子里,泡着的竟然是雅图睡觉穿的裤子。我有点幸灾乐祸,也有点找到了知音的感觉。
    我故意大声问阿妈:是雅图尿炕了吗? 阿妈却眼神很神秘的样子说:雅图没尿炕。
    我指着褥垫和盆子说:没尿炕,这是谁的? 阿妈很高兴地搂过雅图,亲热地说:是雅图的,我姑娘没尿炕,她来月经了,长成女人喽。
    我看雅图的脸,苍白还有点肿。
    我对阿妈说的雅图来月经和长成了女人这些意思都懂。黄母狗刚刚长到八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我见到它的屁股流血,以为被狼咬了,就着急地呼喊阿妈来看。阿妈看了笑着对我说:这是小黄母狗来月经了,它长成了大母狗,能下崽了。
    我偷偷地看雅图,雅图也长成能生孩子的女人了吗? 雅图看见了我在看她,苍白臃肿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潮。
    两个月后,在我家羊圈后面粪堆边上的蒿草里,一些腐败的蘑菇残迹上,长出了一棵新嫩的打瓜秧,开出了几朵小黄花,还结出了两个绿色的毛茸茸的小打瓜。这是雅图固定屙屎的地盘。
                                 第九节
    冬天来了。家里昨晚来了一个亲戚,这在我们家是很稀少的。我原来以为阿爸阿妈都是没有什么亲人的,很少有亲戚和我们来往。那个亲戚我叫他舅姥爷,是阿妈的舅舅,却和阿妈的年龄差不多。用蒙古谚语讲:牛犊虽小却是老母牛生的,辈分大。舅姥爷来揭开了一个秘密。阿妈的这个舅舅也曾经是查干庙里的喇嘛,阿爸和阿妈成亲,还是他给做的媒人。隐约还在他们的话里听出阿爸和阿妈也是近亲。
    我对舅姥爷很亲。在舅姥爷没来之前,我已经把雅图一家当成了我的亲戚。我知道这个亲戚是认的,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因为有了雅图一家,还是减缓了我与生俱来的那种孤独感。现在阿妈的舅舅来了,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是我真正的亲戚。我感觉到好像一下子有了依靠,周围的一切都与我有了亲情的关系。
    舅姥爷的家是在更原始的草原一一乌兰塔拉,过游牧生活住蒙古包。他说咱们家有时离你们花灯牧场一百里,有时能有三千里。我数字概念不好,觉得一百里、三千里,反正很远。他们家一年要游牧那么远的路,肯定很辛苦。就像长调《故乡》里唱的:
    我的故乡没有遗址
    马群就是流动的历史
    只要温暖的春天来临
    我们就会把寒冷的冬天忘记
    雅图提出了质疑:舅姥爷,你们家会飞吗? 舅姥爷看来很喜欢雅图,他温和地说:孩子,咱们家里,不会飞,会走。不是用两条腿走,咱们家骑着马,赶着勒勒车,跟着牛群、羊群的脚印,在草地上到处放牧,哪里草好就去哪里,一年四季生活在马蹄子和车轮子上。舅姥爷是典型的草地口音,把“我们”总是说成“咱们”,倒显得很厚道、淳朴、实在和亲切。舅姥爷看我们住牧村定居点的人家,就像我们看雅图他们住旗镇的,很是羡慕。
    早晨天亮了,舅姥爷喊我们快点起来穿衣服,他说昨天夜里下雪了,要带我和雅图去抓兔子。
    太阳照亮了雪野。夜里,雪下到一米深就停住不下了。世界洁白宁静,显得很不真实。一夜之间,我们好像被转移到了童话的世界里,原有的一切都被遮盖上了,美丽的、破旧的、肮脏的一切东西。就像一个破落的家庭,甚至墙上都是黑乎乎的陈年旧迹,用一块厚重的白布蒙上了一样。我们的科尔沁草原就是这样,每年告别秋天迎接冬天的就是这第一场雪。这场雪常常是在夜里悄悄就下了,头天一般没有迹象,第二天推开房门,就有进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抓兔子我很有经验,只要看见雪地里鼓起一堆雪来,露出一个黑黑的小圆洞,轻轻地向外飘着热气,就把手伸进洞里,拽着后腿就能拎出一只兔子来。
    兔子是很聪明的,也很可怜。它们没有家,尤其是它们,包括黄羊等野生动物,还陶醉地享受金秋季节各种成熟果实的时候,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和冬天来临的迹象,突遇风雪,就手足无措。于是就各显其能,寻找活命的方式。兔子就会找一个草窝,把头钻进去,躲藏起来。它们以为脑袋安全了,全身就都安全了。雪下大了,就把它埋了起来,露出屁股向外,呼出的热气就形成了一个黑洞。我那时就认为兔子是用屁眼呼吸。
    这样抓兔子雅图当然不懂。只有我这样生长在草地的人,才享受得到抓野兔子带来的乐趣。
    当我跟雅图说兔子是用屁眼在呼吸的时候,雅图马上躺在雪地里狂笑,嘲笑我无知。她说呼吸是把空气吸进去,又呼出来,就像唱歌。屁眼没有吸气的功能,只能放屁,能唱歌吗? 我们争论,舅姥爷就在一边憨厚地笑,不吭一声。
    发现目标,抓第一只兔子的时候,是我出的手。我把手快速地伸进黑洞,很利落地就把兔子抓了出来。我很得意地向雅图展示了一下。兔子很温顺,可能吓傻了,也可能冻麻木了,两只眼睛圆睁着看着大家。雅图很惊喜:真抓到兔子了! 快给我。她要来抱,我却把兔子交给舅姥爷。
    舅姥爷抓着兔子的两条后腿,很熟练地在空中抡了一个圆,啪地就摔在了地上,兔子的嘴和鼻子、眼睛都流出了血来,蹬几下腿就不动了。雅图傻了,上去就打舅姥爷,你死老头,这么好看的兔子,怎么把它摔死了? 你是狼呵! 早晨我们出门的时候,又怀孕了的黄母狗还有它的孩子们,也就是图图的兄弟姐妹们也要来。
    我把它们阻止住了,赶回了院子里。可是,走出牧村口,看到身后图图还是跟来了。
    图图见雅图打舅姥爷,就扑上去要咬。雅图就停止下来拉图图。图图松开舅姥爷的袍子大襟,很懂事地把死兔子叼给了雅图。雅图不要了,就奖给了图图吃。
    我本来想说今天的分工:我负责抓,舅姥爷负责摔死兔子,让雅图拿着,我要好好表现表现。
    我还没有说出来,舅姥爷和雅图的动作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我见雅图哭了,还没大没小地捶打舅姥爷,舅姥爷站在那里不动,任凭雅图哭打。图图不想多管人事,就快乐地在雪地里吃起了兔子。
    舅姥爷说,好姑娘,不要哭了,我佛,原来拉西的女儿心肠像绸子一样柔软。那咱们回去吧。
    你不喜欢摔死兔子,咱们就不抓兔子了。
    我正兴致勃勃,我说不回去,再抓几只。
    雅图也不想回去,还要继续抓,但是不能摔死。
    舅姥爷很认真,很犯难:姑娘又不让摔死,抓一些活兔子,怎么拿? 雅图说,抓一只就放一只,我们不要弄死它们,就和它们玩。
    半天的工夫,我们已经抓到了十一只兔子,也放掉了十只兔子。今天的兔子很奇怪,什么颜色的都有。本来兔子的颜色是随着季节变化的。
    春天是土灰色,夏天是墨绿色,秋天是草黄色,冬天是草白色或雪白色。今天抓到的兔子却五颜六色。放第一只兔子的时候,图图要去追赶,被雅图打了一巴掌,它有记性了,再放,它只是看着,不去追了。只是有些困惑,不知道我们这几个人在玩什么游戏。
    现在抓到的是第十二只兔子。雅图怀里抱着那只肥胖的白色兔子,双耳直立,一双眼睛像红玛瑙一样,楚楚动人。也可能是有舅姥爷和雅图在场给我壮胆,也可能是这只兔子的眼睛真的太纯洁迷人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动物的眼睛不害怕了。雅图说这只兔子就不要放走了,我要带回去养。
    天很冷,很幽静,很纯美,吸一口空气进肚,很甜爽。
    太阳照在雪地上,闪闪发光,折射返回的雪光刺得人眼睛生疼。雅图的红袍子,在洁白的世界里格外引人注目。就连火狐狸也嫉妒得在她的身边跑来跑去。
    雅图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雪包。从不同的方向竟然露出了五个黑黑的大圆洞。雅图兴奋得大叫,这里有一窝大兔子,她学我要把手伸进洞里去抓。
    图图跑过来拦她,还冲着黑洞呜呜地叫。
    舅姥爷猛地冲过来,拽住雅图伸出的手,他推开雅图,很有经验地围着五个雪洞转了一圈儿,然后试探着把手伸进一个雪洞里,竟然拽出了一只狼崽。
    雅图又喊,是狗崽。我说那是狼崽。舅姥爷也肯定地说:看这尖耳朵和黑嘴巴,肯定是狼崽,大狼八成就在附近,咱们没有猎枪,还是快走吧。
    图图见到狼崽,呜呜地叫着往后退,看我们惊慌失措地往回奔跑,它转过身来跑到了我们的前面。
    我帮雅图抱着那只白兔子,边跑边回头,恐怕有狼从后面追来。我知道如果狼追上来,肯定要对我这个抱兔子的人先下口。好在,舅姥爷故意留在我们后面保护,我的心里倒踏实一些了。我发现跑在前面的雅图,在雪地里奔跑的速度很快,后面好像真有狼在追她。图图在她的前面跑得更快。
    回到家里黄母狗又开始下崽了,这是她当母狗以来下的第二窝狗崽。
    狗一般都是晚上下崽,我很小的时候就问过阿妈为什么? 阿妈说过狗不是人,白天害羞。
    今晚狗下崽,我们家里喜气洋洋,几乎一夜都没有睡觉。舅姥爷是一个很喜欢狗,也很会养狗的人。从黄狗下出第一个小花狗崽开始,他进屋喝两口热酒,抽一袋烟,就要出去一趟,回来就抱回一只小狗。按照我们每年狗下崽的经验,我们知道晚上下崽,到第二天早晨,打开狗窝,就是一堆狗崽。舅姥爷说这样不行,有的狗崽会被压死。现在想想,确实有道理,我们的狗窝里也有过被压死的狗崽,我们就没想到这个道理。阿妈也没想到。
    拿回来第七个狗崽的时候,阿妈说行了,睡觉吧,可能就七个,我看就胖起来七个奶头。
    舅姥爷说:我摸了狗的肚子,可能还有一个小的。结果舅姥爷两次出去都是空手回来。我们已经困了,天也快亮了,鸡都叫了三遍。我们相信了阿妈的判断,因为阿妈毕竟是接生婆。舅姥爷不甘心,最后一次出去,竟然又拿回来两只小狗。
    阿妈说:这回糟了,七只奶头,九个孩子,咋活? 我们都服了舅姥爷,虽然他摸狗的肚子说有一只,却下出来了两只。
    舅姥爷问阿妈家里有菜窖没有? 阿妈说有。
    舅姥爷说,黄母狗下了九个狗崽很难得,现在出这个数也不容易,不想出个獒吗? 阿妈说造孽呀,不能这样,我于心不忍。
    我和雅图就都来了兴致,问舅姥爷怎么出獒? 舅姥爷说,如果狗下了九个狗崽,把它们放进菜窖里,不喂食,让它们互相残杀吃掉,最后剩下的那只狗,就是獒。九狗出一獒,在过去那就是神犬,十匹好马也换不来。如果是三九天下的九个狗崽,出来的獒就更神了。
    我很积极响应:那就马上把它们放进莱窖里去吧。
    我拿来捡牛粪的大筐,就要往里装狗崽。雅图这回不和我配合了。她说:你是狼的心肠,怎么会舍得让小狗互相吃掉。
    她又对舅姥爷说:老头,你说的话没有道理。
    小狗刚出生还没有长牙,怎么会互相咬死吃掉。
    你放在菜窖里,不都得饿死? 我看一个獒也不会出,最后就成了九条死小狗。
    阿妈说:雅图,不要叫老头,要叫舅姥爷。
    雅图说:这么狠心的老头,我不想叫他舅姥爷。
    我一下又相信了雅图刚才的话,是呀,小狗之间不可能互相咬死吃掉。我就问舅姥爷:你真的见过九狗出的獒吗? 舅姥爷说:还真的没见过,听的都是传说。据说,过去的查干庙里和僧王爷府里都出过獒,我们还俗的时候庙里还有一只。
    我说:这个传说肯定是假的,不可能。
    阿妈说:从前的事都有可能。只是咱们不能造这个孽。
    舅姥爷说:这么喜欢狗,你们要是现在没有上学,过几天就和我走,我们家里有七八条狗,下的崽比这里还多,够你们乐的。我和雅图一听就高兴地嚷着要去串亲戚,但是现在不行,还要上学。阿妈也答应了,放了寒假,学校演出一结束,舅姥爷就来接我们。舅姥爷说他们家还有九个孩子,比狗都热闹,像狼一样狂野。
    雅图问舅姥爷:那九个孩子放在地窖里能出獒吗? 舅姥爷没有回答,我看他的神色有点土色,好像雅图是母狼,要把他的九个孩子给吃掉一样。
    我对舅姥爷家的九个孩子不感兴趣,我在旗镇领教过拉西叔叔家七个孩子的厉害,尤其是三扁头四扁头,现在想起那个屁来,我还恐惧、恶心。不过,我很想去走亲戚,去乌兰塔拉原始牧场。
    舅姥爷走了,雪天里,我们每天走在东塔拉雪地的一条羊肠小道上,按部就班去上学,等待放假,等待舅姥爷来接。
                                 第十节
    我和雅图每天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或者在家写完作业,就总是要憧憬和猜测一番我们要去的乌兰塔拉。那里,已经被我们描绘成想象中的天堂了。
    每天回到家里,我最大的兴趣,就是翻看从旗镇带回来的,阿爸的那本《蒙古族长调集萃》。
    今天回来找不到了,我就着急地到处翻。
    我怀疑是雅图藏了起来,很粗暴地闯进她的屋里乱翻一通。雅图嘴里说没看见,却又拦着我,不让我找。我就更加坚信是她拿了。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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