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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流浪记-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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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学们彼此当然都摸不清底细,如果有机会看看这人来UCLA以前的作品,就可以掂一掂他的斤两。

机会来了,导演课的指导老师,安寨垦教授,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请带一样你们以前做出来的东西,拿到班上来给同学们,也给我看看。让我看看你们都是什么样的创作者。”
  * 
     有的人带来一张他设计的名牌奶粉海报,有的人带来一副用立得照片做成的扑克牌,有的人交出一篇刊在有名杂志上的短篇小说。贾维岢同学来自名医家族,他带来的竟然是一截他在小时候当神童时期设计的人工关节。安寨垦教授把那截怪东西像拎猪蹄一样拎在手上,眉毛扭了两下。
     我带到课堂上的,是我高中时自己好玩发明的“诗蜡烛”。我那时喜欢谁,想写首诗给对方,就会把这首诗刻在一根蜡烛身上,刻的时候,每行诗刻成绕着烛身转的一行字。这样,这根蜡烛点着以后,诗就一行一行的减少,诗的感情就一分一分的改变,有时蜡烛烧到只剩最后一句诗的时候,语气跟感情,都和刚开始诗还完整时大不相同,会创造出一种很微妙的气氛。
     我随手找了蜡烛,复制了一根“诗蜡烛”来交差。安寨垦教授当然并不认得蜡烛上刻的中文意思。我把蜡烛诗燃烧后造成的效果跟他解说了一下,他“啊”了一声,点点头,,说:“应该是谈恋爱时的好道具吧?”
     他把我的诗蜡烛,放在贾维岢的人工猪蹄旁边。
  * 
     班上有些同学还是拍过一些小短片,也都交出来给安寨垦教授过目,当中最怪的大概是豪放女葛洛丽亚同学十八岁时拍的三分钟小品:
     画面播出
     影片主角是个女孩,显然是生理期来了,边走边有鲜血沿腿滴下,一路滴过去,只见血越流越多,女孩简直像藏了水龙头在裙子里一样。
     播到这里,已经两分钟了,有的同学笑,有的同学“啧啧”表示反感。
     最后,女孩跨过一个马路上平常用圆钢盖盖住的人孔,正好有工人探头出洞,当下就被血云罩顶,一道血瀑从女孩裙中涌出,浇得工人一头一脸。
     这结局很有气势,全班哄然怪叫鼓掌,也有保守派不以为然,发出嘘声。
     安教授抬抬眉毛,礼貌的嘟囔了一句:“很有活力。”全班又笑,葛洛丽亚很得意,站起来向大家挥挥手。
  * 
     我们这些惨绿时期的作品都展示过了以后,这时只见安寨垦教授缓缓站起,他把驼着的背略略挺直,说:“同学们,我们都已经欣赏过各位某个人生阶段的代表作了。现在,也容我把我的旧作放给大家看看,让大家也对我有点了解,请大家移动到大放映间去。”
  * 
     进了大放映间,灯转暗,绒幕嘶嘶拉开,银幕浮现“夜与日”大大三个字的英文片名,接下来的画面,看的全班嘴张大大的。
     画面出现了遥远的地平线,只见有一道烽烟从地平线缓缓升起。自那烽烟起处,出现蚂蚁般大小的战争难民,一路往前大河般延伸过来,人流一直延伸到镜头前,这些难民可不是电脑动画做出来的,摆明了一个一个都是真人演出,也就是说,这部电影才开演两分钟,但保守的算:光这个开场镜头,就起码有两、三千个临时演员演出。
     安寨垦教授放给我们看的,是三十年前的波兰战争史诗大片“夜与日”,当年奥斯卡的最佳外语片得主。这部电影竟然是安寨垦教授拍的。
  * 
     电影系所有许多老师是“退役名家”,我们有时晃进系主任或所长的办公室,看到他们架上排得满满的十几座金像奖或艾美奖,免不了悚然一惊,心中暗暗怪叫一声:“想不到这老小子当年也有这等威风!”然后忽然就对人生的无常有了顿悟:“唉,得这么多奖,也就是昨日黄花了,老来还得跟我们这些不成材的小鬼纠缠,也真难为这些老人家了。”
     大家一边呆呆的看这部充满大场面的巨片,一边手上收到了一份影印的资料,我们低头一看,是一页从《世界影坛名人录》影印下来的内容。这一页上面,有当年安寨垦教授英姿勃发的照片,嘴角抿得紧紧的,样子很像很多人放钢琴上的乐圣贝多芬雕像活过来了,照片下的介绍文字说他创立了波兰国家电视台、电影曾获东欧哪些大奖等等……
     老实说,“夜与日”这种又长又旧的东欧片,虽然三十年前得过大奖,但现在大概真的没几个人记得,也没多少人想看了。
     可是放映这部电影,似乎为安寨垦教授注射了恢复青春的灵药,尤其是我们几个学生又对这部电影的拍摄,提了很多问题,应该是让他重温了被记者包围的重要感。
  * 

安寨垦教授高兴的亲点了几名学生,晚上到他家吃晚饭。
     抵达安教授家时,我们有点反应不过来。
     照那一页影印的《世界电影名人录》来看,安寨垦在波兰影视界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我们本来虽然没期望造访一栋豪宅,但也没料到他会住一户跟我们穷学生租的、差不多简陋的小公寓。
     进了他家,他的夫人,安师母,开始忙东忙西,招呼我们吃喝。师母打扮得很简单,虽然五官秀丽,但也是位老妇了,为了招呼我们这么多人,忙得脸上泛油、头发凌乱,我们很过意不去。
     像安寨垦这样的波兰人物,为什么宁愿在LA过这样的生活?答案渐渐浮现了
     安教授兴致高昂,酒越喝越多。他从拥挤的书架上搬下来好几册剪报,让我们看他当年得了奥斯卡以后,是多么风光的要从波兰进攻好莱坞。
     简报大部分是波兰文,我们都看不懂。安寨垦又搬下来几册电影剧本。
     “波兰!伟大的国家!痛苦的国家!世界上有哪个国家,像波兰被侵略得这么悲惨?!这些故事有人好好拍过吗?没有!
     “这难道不可惜吗?太可惜了!
     “谁,最适合拍出波兰的苦难?除了我,安寨垦,还有谁?!”
     安教授有点醉了,拍着胸脯,舌头变大,但还是像活过来的贝多芬头像。
     这时,贝尔同学翻到了一本很旧的德文电影特刊,贝尔略懂德文,他看着这本特刊的封面,轻轻碰碰我,指指封面上的女明星,说:“柏林影展的影后。”
     我点点头,我们两人的动作却被安寨垦瞧见了,他激动得一把把那本特刊抢过去,秀给大家看
     “柏林影后,美丽吧?!而且,是最好的女演员!带给我电影灵魂的巨星!”
     安寨垦说到这里,刚好忙到很狼狈的安师母端了一大盘点心上桌,安教授立刻用力抱住师母肩膀,把特刊放在师母的脸旁边,得意的喊叫:“看哪!我一个人的柏林影后!”
     我们这才惊觉特刊封面上艳光四射的女星,跟安师母是同一个人!
     师母却被这个举动惹毛了,她眼泛泪光,恨恨的骂了一句波兰话,用力拂开安寨垦的手,抢下那本特刊摔在桌上,转身回厨房去了。
     我们呆在座位上,不知如何是好。安寨垦却已醉得差不多了,他渐渐趴在他那堆沾了灰尘的剧本上,喃喃自语着:“只有她可以主演我的电影,只有她是我永远的女主角……只有她能显现波兰女性的伟大、坚强与美丽……”
  * 
     安教授后来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失态过,他整学期都以高昂的波兰热情、浓重的波兰口音,教导我们他相信的导演手法。
     但我们知道,他体内仍然跟他的学生们一样,燃烧着熊熊的电影梦想吧。
     只是好莱坞恐怕仍然会像过去三十年来一样,对波兰的苦难与兴趣缺缺、对衰老的柏林影后兴趣缺缺。
     好莱坞对这些的兴趣,远远抵不上它对一则美国总统绯闻的兴趣,远远抵不上它对又一双新诞生的巨大胸脯的兴趣。
  * 
     电影梦好过瘾、好灿烂、也好难醒过来啊。
     同为电影国流浪子民,波兰吾师所持的护照,要比我的护照大本得多、华贵得多,也镀了很漂亮的金边。
     只是,谁来给他的流浪者护照用力盖个大章,让他入境啊?……








14、流浪进裙去

 每天穿裤子时,
 都没有流浪的感觉呀?
 为什么一穿上裙子,
 忽然就好像到了异国?
 有很强烈的陌生感啊…… 
     本班三巨人当中,最魁梧、最雄壮的一位,并不是课余时间去跳钢管猛男秀的公牛同学。而是比公牛更“大只”的乔狄明哥。
     我在开学第一天,就对狄明哥同学很惊叹,他的肌肉戏剧化的起伏,五官全部巨大到具有警告意味,毛脚毛发浓密到足以另织一层薄内衣,唯独头顶光秃敞亮。
     幸好狄明哥甚雄伟,这些配备一一加上去也都各得其所,并不突兀。他整个人一眼看去,就是个被人从神灯里搓唤出来的巨灵,然后那人恶作剧的把神灯丢掉,他就留在UCLA了。
     第一堂课,我被他骨碌碌的巨眼扫到,顿时觉得喉咙一紧,吞咽困难,我认定他隶属于某个恐怖组织,学拍电影是为了宣扬他们组织的理念,或者下次发布攻击原因的录影带时,把他们的首领拍得更有型点。
     UCLA本来就标榜吸收各种异类文化,以扩充电影创作的视野,如果真的收进来一名潜伏的恐怖分子,也不是什么太意外的事。
     可是,渐渐的,我发现狄明哥同学,是一个不粗野、不暴烈、不豪迈的人。狄明哥如果遇到他认为可笑的事,他会把头往后一仰,轻蔑一笑,用手轻拂过额前头顶,其姿态完全符合日本漫画里常出现的势力贵妇的表情,只是贵妇浅笑之余,带着钻戒的纤纤玉指拂过翻飞秀发,闪耀动人,自有风韵。
     而我们的狄明哥,巨掌拂过巨型光头,咧开巨嘴嗤笑,声势虽然惊人,但实在谈不上风韵。
     另外,狄明哥也常显示兰花指,端杯子、捏底片、出指骂人,必有小指翘起,做兰花状,只是手指粗大,呈现的是热带雨林的异种巨兰。
     狄明哥同学身体锻炼得壮硕,天生身材又巨大,只是气质阴柔,眼角眉梢,风情无限。他当然也不隶属于任何恐怖组织,他是意大利血统,生长于纽约,毕业自设计界有名的帕森思学院,进UCLA之前,向来在纽约做设计。
  * 
     有一天,狄明哥同学,对我出示请帖一份,说是设计界的派对,为了欢迎几个欧洲来的年轻设计师,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参加。我当然说好。我们拍电影的学生,为了挤出每一分钱来拍自己的学期制作,生活上拮据得要命,既不能吃美食,也不能饮好酒,这种学生,就该参加排队。派对不同于宴会,不必跟众宾客对坐,面面相觑、没话找话、彼此检查身份、验明正身。派对形式松散,大家晃来晃去,交谈不必超过三分钟,找个借口就能轻易闪人。这样的派对,最适合饥饿的人快速补充营养,桌上点心虽然一份一份小小的,但多吃几十份也就很饱。尤其是设计界这种大家装模作样的派对,食物旁边一定人烟稀少,像时尚模特儿们,个个仙风道骨,自动免疫于所有食物的引诱。于是我们这种掠食者型的客人,也才得以一展抱负、安身立命。
     狄明哥当然不知道我点头的原因是饥饿,反正有人陪他去派对就好了。我们两个约好在派对中碰面。
  * 
     派对那日,我穿上香港产的硬绸唐衫,对付欧美设计界人士,唐衫或旗袍这些东方衣饰,比较能够超然物外,不必陷入满场普拉达门亚曼尼、香奈尔拼圣罗兰的混战当中。西方人既看不出质料,又判断不出价钱,出于对古老东方文明的敬重,多半也就莫测高深、相安无事。要不然设计界的派对,大家都目光如电、血淋淋的交锋,谁要是穿了件过季的名牌,如果没个好的说法,当晚不免被当“贱民”对待。
     我到了派对现场,一眼望去,找不到狄明哥,我想他迟到了,就胡乱先跟大伙儿应酬两句,然后按照计划,逐步往食物桌方向移动。
  * 
     “康永!”忽然有人叫我,我抬头张望一下,没看到认识的人。我想我一时听错,又继续在人群中匍匐前进。
     “康永!”又听一声叫唤,我再抬头,循声望去,“康永,在这里!”我看见了,一个“女巨人”在跟我挥手。
     我本能的微笑挥手回报,以免失礼,然而好景不长,我的手挥动三下后冻结在空中,微笑冻结在脸上。
     那个女巨人,是狄明哥同学。
     狄明哥,他穿着女装、戴着俏丽的假发,出现了。
  * 
     穿女装的巨人,狄明哥同学,以迅猛龙般的优雅小碎步,快速奔向我。
     我叫自己冷静,深呼吸,比较镇定了。我再睁大眼对目标扫描一遍,这逼近中的不明物体有可能是狄明哥的妈妈?还是狄明哥的姐姐?阿姨?外星人般的狄明哥?
     都不是。是狄明哥同学本人。
     我忧喜参半的迎上前,跟狄明哥相认,本来就要脱口而出,问他:“你怎么了?”可是看到狄明哥明艳又欣喜的表情,立刻警觉这样问会太失礼,危机间硬生生改口说:“狄明哥,你……今晚真漂亮……”
     狄明哥抓住我的手,欢喜得像小女孩般雀跃了两下,我担心的瞄瞄他的高跟鞋,发现他穿了古典的“毕业生”中罗宾森太太网状黑丝袜,黑丝袜的准线准准的对齐在后小腿肌肉隆起的弧线上。
     “狄明哥,你……把腿毛都刮光了!”我立刻警觉的往他手臂看去,他穿的女装是长袖,从袖口露出的手腕、手掌,也都“去毛”处理了。
     “这有什么?康永,两个钟头就弄好了。”狄明哥用兰花指,从桌上拿起酒杯递给我。
  * 


 开始有人跟狄明哥打招呼了,大部分是礼貌性的招呼,一两位比较热络,但没有任何人露出古怪的神色。
     “康永,你喜欢我这件衣服吗?”狄明哥快乐得原地转个小圈,我点点头,我听见自己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口水,我说:“很漂亮……很……别致……”
     “是当季的亚曼尼,我只修改了肩膀这边,就穿得上了!”
     狄明哥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连身窄裙女装,领子很高,包住颈子,挡住了狄明哥的喉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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