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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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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的,除了牲口和人类是我父亲不想捕获的,一切都在他密布的天罗地网之内。 
  每当吃完夜饭,父亲把他的火铳或别的什么杀戳工具拿出来反复擦拭时,我们就知道他又要去狩猎了,母亲又要一晚上睡不着觉了。但父亲管不得这么多,他以一股奇怪的炫耀劲儿,嚓嚓地擦着铳管,他举起火铳,瞄着门外的夜色,那黝黑的手臂上健壮的肌肉便一下子绷紧了,被油灯一照,更加通红放光。但他并未扣动扳机,他从不浪费一颗子弹,手起枪落,必定会有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每次听到铳声,我就会产生心理反应,一种长大成熟后才会体会到的快感。甚至在看到一只天上飞过的大雁、野鸭以及一切野兽我都会产生这样的快感,这些天地间的生灵在我眼里全成了食物,全成了太阳下晒着的腊兔子、腊野猪肉、腊雁、腊野鸭,都用竹篾穿好了挂在晒衣的竹篙上,晒得金黄油亮的。那腌腊的香味多少年后还撩拨着我的神经,我有好长时间没吃过这样的野味了,还真的有些馋了。 
  父亲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之后,我母亲赶紧把大门关上了。没人知道她这一夜是怎么挨过来的。我们几个孩子都无忧无虑睡得跟小猪似的。午夜里我醒了,不是被惊醒的,是被尿胀醒的。我的尿几次被河坝那边传来的不可名状的响声打断,声音不大,但比喊声震天的肉搏更可怕。我挺着身子不动了。然后我就看见黑暗深处燃着三点香火,微弱的亮光下浮现出母亲长久地跪着的背影。一个俯首听命的影子。她在祈求,向那遥远而无形的命运祈求,而她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命运,就是我的父亲。但她从不干涉父亲去冒险,连问也很少问。在我父亲突然消失又奇迹般地出现的过程中,她的一生都战战兢兢。 
  但每天天快亮时,父亲都平安地回来了,一直活到现在还没死。同样也没人知道,他那些神出鬼没的夜晚是怎样惊心动魄地度过的。在他老了之后,偶尔,也会像老牛反嚼似的,给我嚼上一阵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或许也不全是回忆,还加上了他故意夸大了的一些想象。这个农人,一辈子都有些牛皮哄哄的。他讲起他在漆黑的夜晚扒开草丛,在磷火闪烁的坟地里寻找着一种叫獾狗的野兽。每有一星磷火飘过来,他就向那些被惊动了的鬼魂解释,我只是来给你们赶走这些獾狗,你们睡吧,你们好好地睡吧。据说,一个人快要死了,磷火会飘到你的衣服上来,而一个离死还很远的人,磷火也会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熄灭。我父亲欣喜地发现,每在他解释过后,那些磷火就会离他远了一些。 
  讲到这里,老年父亲还搂起裤腿给我看,看他腿上被獾狗咬出来的牙印。其实早已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咬的了。但我还是慢慢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和猫差不多大小的动物,牙齿和爪子都很尖利,很适合在墓穴里生活,它们常常在墓穴里发出像人一样的咳嗽声,你听见了,还以为是鬼。獾狗咬人,但咬起来一点也不痛,也不会留下很深的伤口,只有几个小小的牙齿印,过几天就好了。我爹一意孤行,在这些犬类面前是不会望而却步的,即使受点儿伤,破点儿皮,流点儿血,然而同他满载而归的战利品一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他有时候会捉到活着的獾狗和野猪。野猪肉好吃,獾狗皮毛暖和。剥下来的獾狗皮,被我娘缝成小棉袄,穿在我们这些小孩身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挤在窝里的一堆獾狗。 
  父亲力气很大,一人捉住一头野猪,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握着尖刀去捅野猪脖子,捅得看不见刀柄了,野猪还在喘气,但还不会流血。血在尖刀嗖地一声拔出来时,才如滔滔流水般涌出。父亲发出一声喜悦的惊叹,随即就把胡子拉碴的大嘴凑在那流血的咽喉上,大口大口地痛饮。人在这个时候会现出原形,现出人类最初的那种尖嘴长牙的狰狞。父亲甚至喝过他自己的血。那是在一次醉酒之后,他一 
2007…5…21 16:34:11 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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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捅偏,捅进了自己的大腿。这个醉鬼竟然没一点感觉,把嘴凑在那个血窟窿上猛灌了一气。 
  同样是挨刀,獾狗和野猪完全不同,这区别在它们咽气之前看你的最后一眼。獾狗是忧伤的,无奈的,就像一个杀人犯,挨枪子儿了,心有不甘但也认了。野猪则是无辜的,充满了仇恨。我总觉得这些野猪什么时候会来报仇。 
  寒冬将尽的一个夜晚,野猪还真的找上门来了。半夜里我起来撒尿,站在门口撒了一半,我突然发现黑暗中一双双绿幽幽发亮的眼睛盯着我,吓得我连裤子都没提就赶紧跑进了屋里,惊恐万状地叫我母亲,娘,娘!母亲醒了。母亲听见房屋四周闷闷地传来许多可疑的声音,低沉而嘈杂,整个房子都在它的震动范围之内,像是被洪水包围了。母亲开始也以为是洪水,她睡眼惺忪地朝窗子外面看,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看见几百头野猪,拥挤在我家的屋坪上,一大片涌动的背脊上,泛出青白的光,仿佛沉默地涌动的大河。那天父亲不在家,不知又去哪儿打猎去了。母亲伏在床上,像母鸡似的张开翅膀,把她的孩子一个一个地搂在臂弯下,就像要把我们搂回出生时的地方。她浑身发抖,但没吓得昏过去,她得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孩子。女人是最有动物性的。我觉得,动物性要远远高于人性。那些野猪后来掀开我们家的大门进来了,却没伤害母亲和我们,只在屋里拉下了大量的屎尿,就一阵风似的撤了。 
  也就是从那个夜晚之后,河床上的野猪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往后就很少再看到野猪。 
  父亲又开始捕蛇,在野猪遁去之后。 
  蛇是最难以捕获的凶险动物,为此我父亲发明了一种带牙齿的竹夹子。捕蛇不能用铁夹子,蛇一沾上铁锈,毒性极重,乱葬岗里有一种神出鬼没的棋盘蛇,蛇身黑白错杂相间,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据说这种蛇煮得骨肉分离之后,就是一副完整的黑白棋子,而那张蛇皮抻开了就是棋盘。我爹自称亲眼见过这种蛇,但从来没有捉到过。他这辈子最惊心动魄的,是降伏了一条虎皮蟒。 
  那条虎皮蟒是他去河里担水时发现的。他把两桶水灌满了,一弯腰正要担起来,背后突然一凛。两只水桶翻进了河里,很快就漂走了。我父亲没有去追他的水桶,他转过身,看到了一道某种巨型爬行动物滑过的痕迹,散发出又腥又浓的气味。我父亲立刻就明白那是什么了。他横操着扁担,蹑手蹑脚地沿着这道痕迹往前走,走到一个石矶上时,那蜿蜒的痕迹消失了,但腥臭味更加浓烈。我父亲在这弥漫不散的气味里闷闷地转着圈子,忽然一脚踏空,大半个身子掉在了一个深洞里,幸亏那根扁担是横拿着的,他才从洞窟中挣扎出来。我父亲胆子真够大的,他居然没有逃走,还敢朝那个深不见底的洞窟里看。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很圆地睁大,静悄悄的。我父亲笑了笑,似乎就更加明白了。 
  父亲回到家里,吩咐我母亲宰了那只打鸣的公鸡。这让我母亲显出万般的娇羞与惊讶,她以为……公鸡在我们那里充满了性的意味。父亲却没有给她渴望的那种暗示,只拿了一把篾刀,去池塘边砍了一根水竹回来。他开始剖这根竹子,竹节在他湍急的刀缝里发出一声声热烈的爆响,竹黄溅得他满脸都是。开始竹子还硬撑着,终于没能抵抗住我父亲和篾刀的锋利。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他又要做一件什么工具,但我们对他制造工具的能力是绝对不会怀疑的。 
  母亲把鸡炖好了,孩子们全都围到了锅边上。这时父亲已把竹子剖成了锋芒无比的竹片,他走进灶房,拿起筷子,给每张咧开的小嘴里,喂了一块鸡肉,连我母亲的嘴里也喂了一块,然后把一锅鸡肉连汤带水地倒进了一只瓦罐。他拎着瓦罐抱着那一大堆竹片出门了,我母亲追出去喊,他爹,去哪儿啊?父亲头也不回地说,早点关门,睡吧。 
  父亲降伏那条虎皮蟒的过程,后来成了谷花洲的一段传奇,一直到今天都还在讲,其实谁也没有看见。年代越是久远,那个夜晚的寒气似乎就更加彻骨逼人。每次重提往事,我的农民父亲自然也免不了一番小小的吹嘘。不过大致的情形还是可以猜测到的,那条巨蟒闻到了鸡汤的香味,肯定馋涎欲滴了。我父亲则把一根根锋利的竹片绑到了身上,连自己的手脚也绑住了,他无法坐下来,只能站着。那条虎皮蟒毕竟修炼多年,很能沉住气,它让我父亲在凛冽的河风中站了半夜,才从洞里缓慢地爬了出来。它饿了,想喝那罐鸡汤。鸡汤焐在我父亲的怀里,一定还是热的吧。虎皮蟒抬起尾巴,像卷席一样把我父亲层层卷起来。一场厮杀也就开始了。我父亲往地上一倒,就开始沿着石矶的斜坡往下翻滚,缠在他身上的蟒蛇被反拧过来,被我父亲身上锋利的竹片剐得鳞片纷飞腥血四溅。 
  当村里的男人扛着锄头扁担奔向河边时,我父亲和那条虎皮蟒都不能动了,但还保持着那肉搏的姿势。村里人一开始还以为是发生了械斗,等到他们发现是一条蟒蛇时,突然全都傻掉了,全都被他的英雄气概震撼了。这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神话,我父亲竟凭自己的自然力量,战胜了人类根本不可能战胜的东西。那条蟒蛇还活着,还在低沉而疲倦地喘息。但它很快就被村里人一顿乱棒打死。我父亲也挨了林真老汉一扁担,老汉用一种嗄哑而粗暴的怪声骂,你不要命了啊,你这狗日的! 
  蟒肉鲜美无比,那是我们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美味。开始,男人们还想把那条巨蟒搬过河坝,抬到屋场里去,但很快就发现根本不可能。它不像别的动物,一死就浑身僵硬了,那就可以像抬一棵大树似的抬走了。它死而不僵,你一动它又活了过来,而且眼睛也没有闭上,噗噗地放着亮光。,最后还是叶四海拿了主意,说不用搬了,就在这里造吧。 
  曾经当过壮丁后来又当过志愿军炊事班长的生产队长叶四海在那晚的后半夜里大显身手,他用从朝鲜战场带来的一把美式军用匕首挑开蟒蛇的头皮,蟒皮很光滑,顺着他的刀锋流利地分开。比剥猪皮容易多了。一张皮一下子就没有了,只见叶四海用刀尖最后轻轻一挑,整张蟒皮腾地一下就摊开了,像一朵瑰丽奇诡的大花。这张蟒皮就归我们家所有了。父亲用它蒙住了我们家经常漏雨的屋顶,一年又一年地覆盖着我们。我们家的屋顶再没有漏过雨。只是每次下雨时,那屋顶上发出的悲哀而低沉的淅沥声,听起来就像哭泣的声音,很让人害怕。 
  蟒肉被全村人分食了。见者有份。那晚天亮时,整个谷花洲已经变成了一个节日。男人们在河床上挖出了十几孔土灶,又从家里搬来了一口口大铁锅,锅里盛满了河水。鲜美的蟒肉,是不用加入任何佐料的,只需加点盐。也不用洗。叶四海此时像整个谷花洲的大家长,他用刀剁下来一块,鲜血淋漓地往哪口锅里一扔,那口锅边立刻就围满了人,但并不抢,而是秩序井然地吃。这时候是分不出你家我家的,都成一家人了,欣欣向荣的一大家人,肩膀挨着肩膀,伸长了筷子在一口大锅里捞食。林真老汉在十来口大锅之间穿梭,他喊着让大家小心一点,别挤进锅里把自己给煮了。这话一出口,就有人开心地大笑起来。一个人在锅里煮着时,不知是个啥居样呢。 
  我母亲是最后一个来的。她也吃,也笑,吃着笑着泪珠子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我母亲的眼泪没人看见,何况她流泪也并没有什么不快乐的,只是想流泪而已。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抢那条蟒蛇吃,除了在锅里热浪翻滚的血肉,什么也看不见了。白漫漫的热气已经弥漫了整个河床,模糊了人们眼中的一切。那条巨蟒在一个早晨被吃了个精光,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了。它就这样消失了,从雾中最后生长出来的是一棵大树,其实是那虎皮蟒的骨架。队长叶四海正在吃力地把它竖起来。他大概是喝多了,也可能是骨架太大,在一阵吃力的摇摇打晃之后,大树轰地一声倒下了,摔成一大堆七零八落的碎片。 
  林真老汉说,埋了吧。他这口气很像我奶奶。 
  人是河床上唯一的谜,他们让所有的动物都难以理喻。它们和他们共同生活在一片河床上,是灾难性的,连那些刚孵出来的小蛇,仅凭最初的直觉也会远远绕开人类。就连那些才学会走路的小孩子,看见了蛇就打,看见了青蛙就捉。大人们不但不会制止,反而会鼓励他们去捉,教他们怎样捉。谷花洲上上下下,谁都充满了喝血的欲望,只不过表现方式不同而已。当然,数来数去,最残忍的还是我父亲,但他却被人当英雄一样敬着。 
  父亲也很想让我成为这样的英雄。他每抓到一条蛇,就会用锋利的竹刺挑开蛇腹取出一枚血丝裹住的蛇胆,张口吞下。他还逼着我生吞蛇胆,我大约在五岁时吞下第一枚蛇胆,我仰着脖子怎么也吞不下去。他就使劲地摇晃我的脑袋,把我的脖子扭得跟麻花似的。后来终于是吞下去了,但我开始拼命呕吐,呕出了一汪墨绿色的胆汁。父亲一耳光把我掴得翻倒在地上,那条没了胆的蛇,还在他手里吱吱呀呀地扭动。父亲犹不解恨地抡直了那条蛇,对我一顿猛抽。蛇死了,我也愣愣地僵在那里,像是死了。 
  像我这样的男孩子,是很没出息的,很有可能成为谷花洲最被人瞧不起的男人,只能吃煮熟了的死鸡子。我父亲就骂我是一只死鸡子,一只瘟鸡,杀不出一点血来。血和酒甚至被仪式化了,一个男孩子才生下来刚满月,他爹就会用筷子沾上血酒来喂他。等他长到十八岁,他的成人典礼就是当着众多的长辈喝干一碗血酒。好像这碗血酒里,愣生生地能变出一个男人来。一个个面孔苍白的少年,也的确是这样变成男人的。哪怕是再僵死的一张脸,一碗血酒灌下肚,脸也会变得血气勃勃了。关键是你得有勇气喝下这碗酒。后来在我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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