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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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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每天傍晚,总有许多女人从自家的后门走出来,站到河坝上。她们茫然的目光瞅着同一个方向。那目光是慵懒的,无力的,像晚霞一样涣散又多少透出些温暖。炊烟在她们蓬乱的头发上升起,散发出烟火人家庸常质朴的气息。几乎每个人都挺起了肚子,显得令人吃惊的突兀。吃惊的其实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总觉得那里边装着一个隐秘的、骇人的意图。
大人们早就习惯了,有的女人早已生下好几个孩子,孩子们现在就在河床上嬉戏玩耍,像成群的青蛙一样满地乱蹦,嘴里发出嘹亮的呱呱声。这个季节的风在全身各处荡漾,摸上去就像丝绸。风是绿的,甩着尾巴的牛犊子是黑的。那草,比翠绿还要鲜灵的草。我们都蹬掉了鞋子,露出了顽皮的脚丫。女人们站在河坝上看,不是为了看河床,更不是为了看更远处的那条河,她们是在看自己的孩子。没有孩子的女人,也捂着肚子,好像看她一年之后的孩子。一年之后她肚里的孩子也会在草甸子上满地乱爬了。
那时候,我总觉得这些孩子都不是生出来的,是偶然的奇迹变成的。
河床一年换一次血。
给它源源不断地注人生机的不是阳光,不是雨露,好像是别的什么。拨开茂盛的草丛,会看见很深的臀印,甚至是一个丰满女人完整的形状。大人们有时候会像动物那样有趣,就在这野地里把种给播了。河床就是这样子的,能让你一时兴起,能让你随时随地把生命本能发动。没有人会憋着自己,一腔热血涌上来,趁热就会把一个娘儿们摁在地上给干了。他们就是靠这种植物生长的本能,靠厂种蓬勃生命的欢欣,去制造欢乐。他们带着原始的活力大声呼唤,却不曾意识到自己正变成某种巨大链条上的一环。河床也就永远都处在一种神奇的怀胎孕育中。每年春天的气息仿佛都是从子宫里开始弥漫的。
自然,也与阳光和雨水有关。江南充沛的雨水,江南水汽充盈的阳光,轮番制造着河床与女人。远离河流的女人,没有水边女子这样强大的母性本能。一轮一轮的怀孕与生育,就像季风带来的暴风雨,一阵接着一阵,不可遏止地泛滥与漫漶,变成洪水淹没了河床,充满了大河。沿岸的女人会把孕育过孩子的血水一盆一盆地泼进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这就是河水猛涨的原因。
北方那些虚线一样的河流有时会断流,这让南方人觉得不可思议。在我们这个地方,水多得可以用来刷洗整座房子,甚至整个村庄。我七岁这年的春天,父亲又开始为他的第五个孩子降生作准备了。这个准备就是洗刷房间,我们家突然变成了池塘,我和三个妹妹在房间里相互泼水,大门紧闭着,水还在不断地上涨,房间里所有的垃圾和我们都快要浮起来时,父亲突然抽掉丁门闩,水就席卷着垃圾冲了出去,我最小的妹妹被冲出了大门,又冲下了台阶,她还在一个劲儿地笑呢。没事,这样一点儿水是淹不死人的。
女人们头顶着头凑成了一堆就是谈论生孩子、怀孩子,一说到孩子她们都会容光焕发,似乎只有这些事,才会使她们的一生具有意义。
我母亲是村里个子最矮小的女人,可在生育方面要远远胜出许多个子比她高大得多的女人,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在生下我之后她一口气又生下三个丫头,她还不到三十岁,就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女人。会生孩子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才会备受尊敬。在孩子们玩耍时,她拿着一根竹篙,像赶鸭子似的把我和妹妹们赶到河床上,去采蕨菜,割猪草,我则在大河的浅滩上摸螺蛳、河蚌。她个儿那么矮,但挺着大肚子,充满了一个母亲强大而自信的神态。这么多孩子生下来,居然没把她压垮,反而让她更加精神抖擞,那众多的孩子,仿佛无限地延长了她的生命。村里许多孩子少的女人或是没生过孩子的女人,看见她这神气儿就忍不住眼红。
然而同样是这个女人,又一生都在诉说她的不幸。她把我们生下来,仿佛就是为了倾听她没完没了的诉说。我深信她的骄傲是真实的,她的痛苦也同样真实,换句话说,她用身为女人痛苦换来了作为女人的全部光荣和骄傲。
也是在我三岁那年,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怎样把一个孩子生下来。父亲坐在一条板凳上,母亲赤裸着下身坐在父亲的腿上,叉开自己的两条腿,把一个流血的母腹完全袒露出来了。多少年后我很喜欢用流血的母腹来比喻一切事物即将诞生前的那种状态,一个流血的母腹,使我终于有了最能贴近母性本能的笔触。我看见了血,其实只有很少的血,像从岩缝里流出的一线被压迫了很久的山泉。也不鲜艳,是一种生了锈般的暗红色。我知道她很痛,可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死死咬住疼痛的声音。谁也没有办法代替她来痛,但你可以体会到那一缕暗红色的血线从身体内流出来的痛,疼得极其缓慢。缓慢,是一切疼痛的本质,真正的疼痛甚至连伤口也没有。我也曾见过另一种流血的场面,血流得就像一次河坝崩溃决口,血水一盆一盆地泼出去,但并不能使人产生疼痛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很痛快。我母亲一生的十几次生育,包括早损,也不觉得如何如何疼痛。疼痛是在一个生命诞生之前开始的,它穿过我母亲的整个身体,似乎要将她一点一点地撕碎。孩子一离开她的肚子,疼痛就结束了。也许还会有哪一个地方痛,但已与生命的诞生无关,它已转化为漫长的苦难。
儿多母苦。她的肚子里从来没有空过,她的背上也从来没有空过,肚里怀着一个,背上驮着一个,裤子上的膝盖处在垄沟里磨破了,太阳晒得她低下了头,这就是她,我的母亲。在密如蛛网的江南水系中,许多家族就是我母亲这样的女人不断地制造出来的,她们制造和喂养着一个个卑微却又十分顽强的生命。我无法预料,如果没有一种力量来阻挡我母亲强大的母性本能,她还会给我生下多少个弟弟妹妹,或许像我曾奶奶、奶奶们那样又会生下一个村庄。
我母亲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这个矮小的开过三次刀的女人,好像只在我快要死了那一回哭过,但我不知道,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我看见的母亲很少笑,也很少哭,脸上永远都是一副默默地承受着什么的坚毅表情。
母亲第一次开刀是我六七岁时,她肚子里长了瘤子,因为家里穷,她忍着,一直不说,疼得受不了,就把那种大颗粒的粗盐在锅里炒热了敷在肚子上,那半边肚子后来敷得黄糊糊的,像是一张又薄又脆的黄裱纸。她是不要命了。大夫从她的肚子里割出一个几斤重的瘤子说,你不要命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治?你疼也会疼死的呀!
第二次刀,我母亲又切掉了半叶肺,半叶被柴烟熏得黑糊糊的肺。
开了两次刀,我母亲还是拼命的干活,她在生产队里拿的工分,是一个壮劳力的工分,十分。但我们家还是年年超支,她和我爹的力气加在一起,也养不了这个家,还不了她两次开刀欠下的债。队长叶四海带了人到我家里来逼债,我爹躲在房子里不敢吭声,我娘出来了,她弯着腰,给叶四海说好话,一声声地哀求,你就看在我开了两次刀的分儿上吧,队长啊,你就看在我开了两次刀还是一个壮劳力的分上吧,队长啊……
叶四海扭过头去,对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人说,你们还站着干什么,快牵猪啊!
我们家那里穷得连猪栏也盖不起了,一头瘦得只剩下个架子的猪,就系在堂屋里。几个人牵猪时,我娘什么也不说了,她突然冲进灶屋里摸了一把刀出来。
叶四海吓了一跳,你想,想要干什么?
我看见母亲握紧了菜刀一步一步地逼向连连后退的叶四海,那一刻她真像一个英雄般的母亲。叶四海的后背已经抵着茅壁了,没有退路了,我母亲却把刀往他的手里一塞,又指着我们这些闹成一团数也数不清的孩子说,你把他们都杀了吧。
孩子,成了一个母亲保护这个家庭最后的盾牌。
叶四海看了我们一眼,果然悻悻地退走了。
但我母亲也不是永远都不走运的,她第三次开刀时,医生在她的肚子里取出了一小块像牛黄一样的东西。那时的大夫还不像后来那样贪婪,他在无影灯下把那块像牛黄一样的东西端详了一会儿,对我母亲说,这东西很值钱呢。
我母亲用她肚子长出来的东西,偿还了三次开刀欠下的债务。从此她就再也没有开过刀了,她一生都很想再开一次刀,看肚子里长没有长出那种像牛黄一样的东西。
一个生养了七个儿女的乡下女人,几乎没有哭过,却总是在不停地诉说,她没有讲她生孩子如何痛,也没有讲她开刀如何痛,每日里却不停地诉说着她是怎样在辛酸而阴暗的童年里度过的,意思是她小时候比我们更苦,而我们应该对今天的幸福生活深感幸福。她痛不欲生的诉说,在我们听来却是那样抽象,当岁月把疼痛的感觉抽去了之后,每一次诉说中的疼痛,已经很难打动我们,也许我们能把母亲说的内容背下来,但这种牢记并非是痛疼在我们心灵上打下的烙印,而是因为她反反复复的灌输。她在苦难中诉说自己的苦难,而我们看见的是她正在经历的苦难,我甚至不相信她还会有比我亲眼看见的更不幸的生活。
三
我们这个村庄叫谷花洲。说它是个村庄,不如说它是我曾祖父和一群来历不明的女人共同制造的一个大家庭。村里只有十来户外姓人口,都是后来陆续迁来的。但林真老汉来得比较早。他自称见过我曾祖父,还给我曾祖父的那条大船背过纤。十几个纤夫,都脱得精光条条的,踩着一夜无人行走的积雪,喊着号子,就这么拉啊,拿手去抹脸上的汗,掉下来的都是冰凌渣子。我曾祖父站在船头,穿一身棉袍还套了一件绸缎马褂儿,不时吸一口水烟。他身边有个女人,替他捧着水烟袋。
林真老汉说,那是个性情倔强的老头儿,长着一把山羊胡子。
这时候我就会入迷地去看林真老汉。这不就是他自己的模样吗?他就是个性情倔强长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汉,只是穿得很破。从曾祖父到我,谷花洲不过经历了四代人,如此短暂的历史已恍如一段梦幻性质的传说。我不可能对那个曾祖父有任何印象。我对他的全部印象就是通过林真老汉的描述和林真老汉自己的模样儿。但林真老汉和我曾祖父没一点儿血缘关系,他们怎么会长得如此相像呢?
人一老大概都差不多吧,我只能这样解释。
一条大船,被一群江猪子领着,又被一长溜纤夫拉着,沿着早春正在化冰的河谷,逆水而上,轰轰烈烈地开到谷花洲来了。我问林真老汉,那船上都载着什么啊?老汉喝酒喝得满面红光了。他兴奋地做了个下流动作,说,还能是什么呢,一船的女人。
这也太荒唐了,我能听出里面有许多虚假的东西,那个山羊胡子的老头儿装一船女人来干什么呢?
我曾去问过父亲,结果遭来一顿暴打。父亲把我拖到河边上,把我的脑袋摁在水底下,就像林真老汉摁那头野猪。他要我在水里给那位死去多年的老爷爷认罪。老爷爷的坟原来就埋在河床上,后来随河岸一起崩走了。所以他才把我摁在水底下认罪。父亲或许和我一样,认为老爷爷的幽灵和那头野猪一样在水底下游弋吧。他放掉我后,自己也跪下来给大河磕头。当他光秃秃的脑袋慢慢浸入河水时,河水一片表示敬意的静默。
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这条大河是真正有灵魂的。
后来,我曾翻过奶奶压在樟木柜底下的一本家谱,谱上记载我曾祖户以上的先祖世代舟居,他们其实是被明太祖朱元璋打人人类另册的蛋民的一部分。谱上说,明太祖灭陈友谅,俘其子孙九族贬人舟居,贱乐户,不与齐民齿。这是陈姓家族史上最悲惨的一页,其全部原因只是因为有一个叫陈友谅的人和朱元璋分庭抗礼争夺天下,致使其后世子孙遭到朱元璋的残酷报复。蛋民即是贱民,堕民,被编人丐户,只能在水上操舟为业,不得上岸。这一种难言的屈辱已经化入骨血,至今江南一带的陈姓子孙仍然很少有与朱姓人家通婚的。只不过,如此绵延无期的仇恨,演变成了一种风俗,它不再是具体的情感,但它却与人的命运更加牢牢地联系在一起。
就是蛋民,也未必就世世代代穷困潦倒。我奶奶常说,哪怕一片树叶落在地上了,也有被风吹得翻过来的时候。至少在我曾祖父手上,是翻过来了,不管那船上装的是什么,就凭他拥有的一条大船,还有那么多任他驱使的纤夫,他已经稳稳当当做上老爷了。没必要深究他为什么要离开那条大船来到谷花洲,重要的是,他给谷花洲带来了女人和种子。
我曾祖父大约在清末民初开始了他在谷花洲的开垦,谁又能知道,他究竟感受了多少宿命的力量。
一切都充满了初创时期的气氛。那时还没有谷花洲,也没有河坝,只有在漫长时间里被河流裹挟而来的淤泥,沉积在这里。这条河是长江。但至今我们仍然习惯叫它大河。沿河淤积的大片沼泽,长满了芦苇、野蒿子和蓼头叶一类的湿地植物。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土地露在水外面,但一到春夏之交的汛期,它又会沉入水底。泥水错杂相伴,野猪和鱼轮番出没。大河那时比现在要宽得多,直把一大片浑黄色的浊浪蔓延到离谷花洲十五里之外的张家山。山是天然的河坝。但河水会沿着山沟一直延伸到山的尽头,水不再流,寂静为一个个深潭。这些深潭有的留下来了,很深的寂静,水里不时漂过白絮一般的东西,或是云,或是炊烟。
我曾祖父并没有进山,他在山外那无边的荒原上围堰开垦。他戴着竹笠,浑身混合着土壤的颜色,高高地举起尖嘴的锄头,一锄一锄地用力挖下去。他张开了所有的神经,整个生命像受到了神灵指引。他那条大船和船上的那些姑娘呢,没人知道,或许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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