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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稀粥 作者:王蒙-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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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手术。堂妹夫牙疼烂嘴角。我妻每饭后必呕吐,把西餐吐光后回娘家偷偷补充稀粥咸菜,不敢让儿子知道。尤为可怕的是,三天便花掉了过去一个月的伙食费。儿子声称,不加经费再供应稀粥咸菜亦属不可能矣!事已至此,需要我出面,我找了爸爸叔叔,提出应立即解除儿子的权柄,恢复家庭生活的正常化! 
  爸爸和叔叔只有去找爷爷,爷爷只有去找徐姐。而徐姐住院,并且声明她出院以后也不再做饭了,如果人们感到她没用,可以赶走她。爷爷只得千声明万表态,绝无此意,而且重申了自己的人生原则。人生在世,情义为重,徐姐在我家,情义俱全,比爷爷的嫡亲还要亲,比爷爷的骨肉还要近。徐姐在我们这里一天,我们就与徐姐同甘共苦一天。哪怕家里只剩了一个馒头,一定有徐姐的一瓣。哪怕家里只剩了一碗凉水,一定有徐姐的三勺。发了财有徐姐的好处。受了穷有徐姐的安置。岂有用完了人家又把人蹬掉之理哉!爷爷说得激动,慷慨陈词,热泪横流。徐姐听得仔细,肝胆俱暖,涕泪交织,最后被医护人员认定他们的接触不利于病人康复,便劝说爷爷含泪退去。 
  爷爷回家召集了全体会议,声明自己年迈力衰,对于吃什么怎么吃及其他有关事宜并无成见,更无意独揽大权,但你们一定要找我,我只有去找徐姐。徐姐又因你们的怨言而寒了心,因吃重孙子的西餐而寒了肠胃,我也就无法再管了,谁爱吃什么吃什么吧,“我自己没的吃,饿死也好”。爷爷说。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表态。都说还是爷爷管得好,半个世纪了,老小平安,四代和睦。堂妹妹表示她准备每天给爷爷做饭吃。就是说,她、妹夫、爷爷、奶奶、徐姐是一组,吃他们自身的饭。爸爸声明,他可以与妈妈一组,但不管我和妻。因为我和妻有一个新潮的儿子,不可能与他们吃到一块儿。我也声明只和妻一搭。然后叔叔婶婶一搭。然后儿子单奔儿。堂妹见状,似乎相当满意,发挥了一句:“各吃各的吧,这样才更现代些!四世同堂一起吃饭,太像红楼梦时候的事了。再说,太多的人围着一个桌,又挤,又容易传染肝炎哟!”堂妹反问:“在美国,有这样大的家庭吗?有这么好几代人克服掉‘代沟’一起吃饭的吗?”爷爷的表情似乎有些凄然。 
  分开吃了两天就吃不下去了。十一点多,堂妹这一组点着火做饭,由于挟爷爷之资格威重,别人只能望火兴叹。然后爸爸、然后叔叔。然后我能做饭时已经下午二时,只好不做先去上班,然后晚饭同样是望灶兴叹。然后讨论计议论证各置一灶的问题。煤气罐不可能,上次为解决全家共用的一个煤气罐,跑人情14人次,请客七次,送画二张,送烟五条,送酒八瓶,历时十三个月零十三天,用尽了吃奶拉屎之力。买蜂窝煤火炉也须手续,无证买不到煤。有证买到煤了也没有地方搁。如果按照现代意识设四个灶,首先要扩张厨房面积30平方米,当然最好是设立四个厨房,比最好更好是再增加五套房子,人的消费要求真如脱缰野马,怪道报报谈消费过热,愈谈愈热。于是恍然不盖房子而谈现代意识观念更新隐私权云云全他妈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的扯淡! 
  分灶软科学没有研究出子丑寅卯,一罐子煤气九天用完了。自从今年液化石油气限量,一年只有十几个票,只有一罐气用25天以上才能保证全家用熟食,饮开水。九天用完,一年的票四个月用完了,另外八个月找谁去?不但破坏了自己的生活程序,更是破坏了国家的安排! 
  众人惊惶,唉声叹气,牢骚满腹,闲言四起。有的说煤气用完以后改吃生面糊糊。有的说可以限制每组做饭时间17分钟。有的说现在就分灶吃饭是生产关系超越了生产力的发展水平。有的说越改越糟还不如爷爷掌管徐姐当政。有的抨击美国,说美国人如禽兽,不讲孝悌忠信,当然没有大家庭。我们有优秀的家庭道德传统,为什么要学美国呢?大家不好意思也不忍再去打搅爷爷,便不约而同地去找堂妹夫。 
  堂妹夫是全家唯一喝过洋水之人,近年来做西服两套,买领带三条,赴美进修六个月,赴日参观十天,赴联邦德国转悠过七个城市。见多识广,雍容有度,会用九种语言道:“谢谢”与“请原谅”,是我家有真才实学之人。只因属于外姓,深知自己的身份,一贯不争不论不骄不躁,知白守墨,随遇而安。故而深受敬重。 
  这次见我们虔诚急切,而且确实一家陷入困难的怪圈,他便掏出心窝子,亮出了真货色,他说: 
  “依我之见,咱家的根本问题还是体制。吃不吃烤馒头片,其实是小问题。问题是,由谁来决定,以怎样的程序决定吃的内容?封建家长制吗?论资排辈吗?无政府主义吗?随机性即谁想做什么就吃什么吗?按照书本上的食谱吃吗?必然性即先验性吗?要害问题在于民主,缺少了民主吃了好的也不觉得好。缺乏民主吃得一塌糊涂却没有人挺身而出负责任。没有民主就只能稀里糊涂地吃,吃白糖而不知其甜,吃苦瓜而不知其苦,甜与苦都与你自己的选择不相干嘛!没有民主就会忽而麻木不仁,丧失吃饭的主体意识,使吃饭主体异化为造粪机器。忽而一团混乱,各行其是,轻举妄动,急功近利,短期行为,以邻为壑,使吃饭主体膨胀成有胃无头的妖魔!没有民主就没有选择,没有选择就失落了自我!” 
  大家听了,都觉如醍醐灌顶,点头称是不止。 
  堂妹夫受到了鼓舞,继续说道:“论资排辈,在一个停滞的农业社会里,不失为一种秩序,这种秩序特别适合文盲与白痴。即使先天弱智者也可以理解、可以接受这样一种呆板与平静的,我要说是僵死的秩序。然而,它扼杀了竞争,扼杀了人的主动性创造性变异性,而没有变异就没有人类,没有变异我们就都还是猴子。而且,论资排辈压制了新生力量。一个人精力最旺盛、思想最活跃、追求最热烈的时期,应该是40岁以前。然而,这个时候他们只能被压在最下层……” 
  我的儿子叹道:“太对了!”他激动地流出了眼泪。 
  我向儿子悄悄摆了摆手。他的西式早餐化纲领失败之后,在家里的形象不佳,多少有点冒险家、清谈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甚至造反派的色彩。包括堂妹与堂妹夫,对吾儿也颇看着不顺眼。他跳高了,只能给堂妹夫帮倒忙。 
  我问:“你说的都对。但我们到底怎么办呢?” 
  堂妹夫说:“发扬民主,选举!民主选举,这就是关键,这就是穴位,这就是牛鼻子,这就是中心一环!大家来竞选嘛!每个人都谈谈,好比都来投标,你收多少钱,需要大家尽多少义务,准备给大家提供什么样的食品,你个人需要什么样的待遇报酬,一律公开化、透明化、规范化、条文化、法律化、程序化、科学化、制度化,最后,一切靠选票靠选民公决,少数服从多数。少数服从多数,这本身就是新观念新精神新秩序,既抵制僵化,也抵制无政府主义随心所欲……” 
  爸爸认真思考了一大会,脸上的皱纹因思考而变得更加深刻。最后,他表态说:“行,我赞成。不过这里有两道关口。 
  一个是老爷子是不是赞成,一个是徐姐……” 
  堂妹说:“爷爷那儿没事。爷爷思想最新了,管伙食,他也早嫌烦了。麻烦的是徐姐……” 
  我儿子急了,他喊道:“徐姐算是哪一家的人五人六?她根本不是咱们家的成员,他没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 
  妈妈不高兴地说:“妈妈的孙儿呀,你少插话好不好!别看徐姐不姓咱们的姓,别看徐姐不算咱们族人,你说什么来着?说她没有选举和被选举权是不!可咱们做什么事情不跟她说通了你就甭想办去!我来这个家一辈子了,我不知道吗? 
  你们知道个啥?” 
  堂妹和妹夫也分化了,争论开了。妹夫认为,承认徐姐的特殊地位就是不承认民主,承认民主就不能承认徐姐的特殊地位,这是一个根本性的原则问题,没有调和余地。堂妹认为,敢情站着说话不腰疼,脱离了实际的空话高调有什么用?轻视徐姐就是不尊重传统,不尊重传统也就站不住脚,站不住脚一切变革的方案便都成了云端的幻想。而云端的改革也就是拒不改革。堂妹对自己的丈夫说话不客气,她干脆指出:“别以为你出过几趟国会说几句外国话就有什么了不起,其实你在我们家,还没有徐姐要紧呢!” 
  堂妹夫听罢变色,冷笑一分半钟,拂袖而去。 
  过了些日子,是叔叔出来说话,指出两个关口其实是一个关口。徐姐虽然顽固,但她事事都听爷爷的,爷爷通了她也就通了,根本不需要人为地制造民主进程与徐姐之间的激烈斗争,更不要激化这种人为制造出来的斗争。 
  大家一听,言之有理,恍然大悟。种种烦恼,原是庸人自扰,矛盾云云,你说它大就大,说它小就小,说它有就有,说它无就无。寻找各种不同意见的契合点,形成宽松融洽亲密无间,这才是真功夫!一时充满信心,连堂妹夫与我儿子也都乐得合不拢嘴。 
  公推爸爸叔叔二人去谈,果然一谈便通。徐姐对选举十分反感,说:“做这些花式子干啥嘛,”但她又表示,她此次生病住院出院后,对一切事概不介入,概不反对。“你们大家吃苍蝇我也跟着吃苍蝇,你们愿意吃蚊子我就跟着吃蚊子,什么事不用问我。”她对自己有无选举权也既不关心,又无意见,她明确表示,不参加我们的任何家事讨论。 
  看来,徐姐已经自动退出了历史舞台,大家公推由堂妹夫主持选举。选举日的临近给全家带来了节日气氛。又是扫除,又是擦玻璃,又挂字画,又摆花瓶和插入新产品塑料绢花。民主带来新气象,信然。终于到了这一天,堂妹夫穿上访问欧美时穿过的瓦灰色西服,戴上黑领结,像个交响乐队的指挥,主持这一盛事。他首先要求参加竞选的人以“我怎样主持家政”为题做一演说。 
  无人响应。一派沉寂。听得见厨房里的苍蝇声。 
  堂妹惊奇道:“怎么?没有人愿意竞选吗?不是都有见解有意见有看法吗?” 
  我说:“妹夫,你先演说好不好,你做个样子嘛!现在大家还没有民主习惯,怪不好意思的。” 
  堂妹马上打断了我的话:“别让他说话,又不是他的事!” 
  堂妹夫态度平和,富有绅士派头地解释说:“我不参加竞选。我提出来搞民主的意思可不是为个人争权。如果你们选了我,就只能是为民主抹黑了!再说,我现在正办自费留学,已经与北美洲大洋洲几个大学联系好了,只等在黑市上换够了美元,我就与各位告辞了。各位如果有愿意帮我垫借一些钱的,我十分欢迎,现在借的时候是人民币,将来保证还外币!这个……” 
  面面相觑,全都泄了气。而且不约而同地心中暗想:竞选主持家政,不是吃饱了撑的吗?自己吹一通,卖狗皮膏药,目无长上而又伤害左邻右舍,这样的圈套,我们才不钻呢?真让你主持?你能让人人满意吗?有现成饭不吃去竞选,不是吃错了药是什么?便又想,搞啥子民主选举哟:几十年没有民主选举我们也照旧吃稀饭、卤菜、炸酱面!几十年没有民主选举我们也没有饿死,没有撑死,没有吃砖头喝狗屎,也没有把面条吃到鼻子眼屁股眼里!吃饱了撑的闹他爷爷的民主,最后闹他个拉稀的拉稀,饿肚的饿肚完事!中国人就是这样,不折腾浮肿了绝不踏实。 
  但既然说了民主就总要民主一下。既然说了选举就总要选举一下。既然凑齐了而且爷爷也来了就总要行礼如仪。而且,谁又能说民主选举一定不好呢?万一选好了,从此吃得又有营养又合口味,又滋阴又壮阳,又益血又补气,既增强体质又无损线条与潇洒,既有色又有香又有味,既省菜钱又节约能源,既合乎卫生标准又不多费手续,既无油烟又无噪音,既人人有权过问又个个不伤脑筋,既有专人负责又不独断专行,既不吃剩菜剩饭又绝不浪费粮食,既吃蛤子又不得肝炎,既吃鱼虾又不腥气……如此等等,民主选举的结果如果能这等好,看哪个天杀的不赞成民主选举。 
  于是开始选举。填写选票,投票,监票计票。发出票十一张,收回票十一张,本次投票有效。白票四张,即未写任何候选人。一张票上写着:谁都行,相当于白票,计白票五张。选徐姐的,两票。爷爷三票。我儿子,一票。 
  怎么办?爷爷得票最多,但不是半数,也不足三分之一。算不算当选?事先没说,便请教堂妹夫。堂妹夫说世上有两种“法”,一种是成文法一种是不成文法。不成文法从法学的意义上严格说来,不是法。例如美国总统的连任期,宪法并无明确规定。实际上又是法,因为大家如此做。民主的基本概念是少数服从多数。何谓多数?相对多数?简单多数(即二分之一以上)?绝对多数(即三分之二以上)?这要看传统,也要看观念,至于我们这次的选举,由于是初次试行,又都是至亲骨肉父子兄弟自己人,那就大家怎么说怎么好。 
  堂妹说既然爷爷得票最多自然是爷爷当选,这已经不是也绝对不可能是封建家长意识而是现代民主意识。堂妹进一步发挥说,在我们家,封建家长意识的问题其实并不存在,更不是主要危险,主要矛盾。需要警惕的倒是在反封建的幌子下的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自我中心、唯我主义、超前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美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主义、洋教条主义。 
  我的儿子突然激动起来,他严正地宣布,他所获得的一票,并非自己投了自己的。他说到这里,我只觉得四周目光向我集中,似乎是我选了儿子,我搞了选人唯亲的不正之风。我的脸刷地红起来,并想谁会这样想?他为什么这样想?他知不知道我并没有选儿子而且即使选了儿子也不是什么不正之风因为不选儿子我也只能选父亲选叔叔选母亲选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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