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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张抗抗 作者:张抗抗-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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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走了以后,空旷落寞的荒原,显得越发寂寥苍茫。
拱形的天穹一览无余,平展的原野一目了然。蓝天白云之下,清晰地凸现出连队营房一栋栋红色的瓦顶,在雪地上赤身裸体、袒露胸怀。
营房前的空场上,还有一眼孤独的水井、两排光秃秃的钻天杨、三台熄火的拖拉机、四挂卸了套的大车──就是13连的全部。
眼睁睁地看着太阳从东边出来,又从西边落下。月亮也是一样。你想不看也办不到,它们就悬挂在你的视线里,无遮无挡。
在如此简单到接近纯粹的一个地球角落,能隐藏什么样的秘密呢?
谁敢相信,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会失踪于这样一个连麻雀都无处藏身的地方?
长长的一个月之内,13连所有知青的来往信件,都被工作组暂时封锁,一一拆阅检查;所有的探亲申请都被拒绝,得等那个失踪的连长有了下落,再作处理;知青们轮流着一个个被叫去连部谈话,白天谈了晚上再接着谈;前半夜谈了后半夜继续谈。如此几日轮番轰炸下来,13连的人个个面色铁青、眼圈发黑,连吃饭都打着哈欠。与马嵘关在同一屋的老高中生说,这都同“文革”的逼供审讯差不多少了,还不如干脆用刑呢,大家都当一回李玉和风光风光。
审讯自然是毫无结果,知青们互相证明说,自己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任何行为,都有据可查。傅正连即使真被人干掉了,也不能随便弄个人当替罪羊!大伙议论说,反正傅正连是不在场,鬼才知道他究竟还能不能回来。人不在场,还不敢说实话么?一开始玩笑着说的那些线索,傅正连行贿受贿拷打知青,如今反话正说,向毛主席保证,那些事都是傅正连失踪的原因,由此顺藤摸瓜,准保没错──如此再往下审,工作组骑虎难下了,闹不好真倒成了傅正连的控诉会了。
越发没有头绪。ABCD甲乙丙丁,没头没脑、无凭无证。
只剩下那片沉默的土地,紧闭唇舌。而谁能撬开它的嘴,让它说话呢?
傅正连失踪得很彻底。光天化日之下,就那样变作了一缕风一丝烟一粒尘一滴水,消失得无声无息,杳无踪迹。
马嵘隔壁的小屋里,杨泱始终一言不发。她甚至拒绝提供那个夜晚傅正连同她之间发生的难堪之事的任何细节。
第二天晚上,马嵘屋子里的人,都清楚地听见了破洞里传来的对杨泱的审讯──
你承认自己扎伤过傅连长是不是?
……
最重点的怀疑对象
“目前,在13连所有的知青中,你是傅连长失踪事件最直接、最重点的怀疑对象。你无论说还是不说,只不过是你的态度问题。我们早已掌握了大量的证据。证明你有谋害傅连长的强烈动机和愿望。今天再次向你交待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的抵触情绪很大,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
“你如果承认,是你对傅连长下了毒手,组织上可以考虑你的阶级出身和一贯表现,对你从宽处理的。再说,傅永杰同志欺负了你,他确实也是有错误嘛,你是一气之下误伤了他的嘛……”
……
“你再这样对抗下去,我们只好把你尽快送往团部处理了!团部和师部的首长都不允许我们再拖下去了……”
马嵘忽然听见了一记响动,像有什么东西从窗外跃过。
什么人?出去看看!
像是有个人影,一晃就不见了。回来的人丧气地汇报。
从那以后,对杨泱的审问就改在连部的办公室进行了。杨泱每次从连部回来,马嵘留意着那边的动静,总会听见杨泱长久低声的啜泣。马嵘曾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破洞大声嚷嚷说:“杨泱你可千万要挺住啊,不是你干的,你不能承认!”
杨泱没有回答。有一阵,那个屋子静得没有一丝气息。杨泱像是死了一样。听送饭的人说,杨泱已经好几顿不动筷子了。还听说,上头催得很紧,杨泱真的要被押送到团部去了。
马嵘在心里骂着:我操你个牛锛,这个时候你都干什么去了?还不快想个法子,把杨泱赶紧弄出去呀!
又过了几天,一位下巴光滑、满脸稚气的年轻人,也是所谓的工作组组员,前来“释放”了马嵘。马嵘记得自己临走前是往那个破洞里看了一眼的,他想对杨泱说,等我出去了就来救你!但那儿黑呼呼的他什么都没看见。马嵘昂首挺胸走出臭哄哄的马圈时,听得从连队宿舍那边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哭笑声。他问路边的人,说是2排曾与傅正连暧昧过的一个女知青,多日就这样哭哭笑笑疯疯癫癫语无伦次。马嵘回头对那人说:瞧,再这样下去,13连的人全都会发疯的。
马嵘在那个重获自由的时刻,由于极度兴奋也由于极度疲倦,忽略那个工作组成员对他的回答。当牛锛死了以后,他在彻夜的不眠中,想起那个年轻人有意无意的话,才如遭电击雷轰般地抱头捶胸,后悔莫及。
“──不会发疯的,这事已快结束了。现在主要的怀疑对象是有了,可以肯定的是,傅永杰同志是因公殉职、受人迫害致死,头儿已经决定……要把他作为光荣牺牲报上去……”
“牺牲?谁牺牲了?”
“傅永杰啊,就算是牺牲吧!我们总得对上头有个交待啊……”
“扯蛋!牺牲个毬!”马嵘嘟囔了一声,骂骂咧咧地甩手而去。
那天傍晚马嵘回到自己宿舍,看见牛锛叉着手站在门口,离老远他便闻见牛锛嘴里喷出的酒气。牛锛把一个酒瓶子往他怀里一塞,说:喝吧!
马嵘那一觉睡了很久。从傍晚一直到第二天中午,热炕和酒精使他酣睡不醒。醒来后他终于恍然大悟,在那次贪婪的大觉中,他已铸成大错。他居然没有防备牛锛酒瓶里的预谋。于是紧接着,就发生了那个最要命的结尾。而当他发现时,他和牛锛创下的丰功伟业,已万劫不复地割裂成两半。
曾经属于他的那一半,在傅正连突然重新“露面”时,同步失踪。
马嵘在睡梦中,只觉得有一双手使劲地摇撼着他,直到把他摇醒。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日后你替我娶了她吧,拜托了!
他听出那是牛锛的声音,便猛地坐了起来。只见眼前一个人影带一阵风,往门外飞快刮过去了。
马嵘跳下地,拔脚就跟。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牛锛跑得像只兔子,一溜烟往食堂那儿去了。
马嵘抬头看天,明晃晃的日头当空,正是中午。
有人敲着食堂门口那截专管开饭用的铁轨,当当的响声一记一记传得老远。
从地里收秋回来的人,正陆续往食堂涌。
亘古难觅
工作组的一溜人,从连部办公室走出来,拿着铝制的饭盒。
牛锛像是没命地跑着,迎着那些人,迎着风。他跑过了所有的人,忽然一个急转身,在工作组的人面前,站下了。
马嵘听见牛锛呼呼地喘着粗气。
“嗳!你们找到傅正连了没有呢?”牛锛笑嘻嘻地问。
“这是组织的事。”
“听说你们要把傅正连作为牺牲的烈士上报?”
“这不关你的事。”
“好,那么你们想不想知道,傅正连究竟在哪里呢?”
“开玩笑!”
“不要逼人太甚了,实话对你们说,不用查了,那都是瞎耽误功夫。傅正连早在两个月以前,就让我给埋了!”
……
“不怕吓着你们,是真的埋了。”
……
“嗬你们想知道埋在哪儿吗?你们得先把杨泱给我放了!这是条件!”
……
“我的耐心有限,你们放是不放?”
四周一片死寂。悠悠的钟声被众人的呼吸沉沉压住,牛锛的额头冒出一层油黑油亮的汗珠。
一个声音说:“去通知杨泱,从现在开始,以后自己到食堂打饭。”
牛锛弯腰系好了鞋带。当他看见杨泱的身影从马圈那边出现时,他一扭头说:“大伙去找几把铁锹,跟我来!”
通往公路的小道,在途经路边的一丛灌木林时,很不经意地打了一个弯。走在前面的行人,在这一段拐弯处,背影被灌木的枝杈遮挡住,后头的人,在差不多二三分钟的时间里,看不见前面的人。
灌木林紧挨着一段废弃的水渠。水渠往东,便是一大片平展的草场,地势低洼,雨季浅浅积水,草却长得茂盛。当年开荒时,翻了个开头,终因秋涝拖拉机下陷而作罢。后来改作了家属队的放牧点,赶了些牛羊来吃草。有一年,发现羊得了一种胀肚的怪病,才发现这片草场里竟长着些不易为人察觉的毒草。毒草根本无法根除,放牧不得,从那以后,这片草地便撂了荒,百无一用,年年闲置。于是这块地方,除了远处的过路人,平日人迹罕至。
20年以后,马嵘仍然无法解释,当年在这里发生的那件事情,究竟是由于先有了傅正连其人,他和牛锛才会发现那片草甸;还是因为先有了那片草甸子,他们才会想起来给傅正连那样一个结局呢?
牛锛大步走在头里,空着两手,一甩一甩的,像是骑着马在套马。
一左一右,紧跟着工作组长和指导员。
很多把铁锹在马嵘前面一闪一闪的,像古代的兵器,寒光凛冽。
马嵘微微眯起了眼。他浑身软绵绵一点力气都没有,像一叶芦苇漂浮。
他已经不可能阻止牛锛了。牛锛在说出那句话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牛锛消失在灌木丛后面。牛锛又出现了。牛锛越过了水渠。牛锛往草甸子里奔去。就是那片草地。斑驳的荒原连着天边的地平线,萎黄的草茎从薄雪中探出头来,一根根支楞着,像一块巨大的钉板。正午温煦的阳光下,草甸松软柔润,雪地一踩一个脚印,才走一会,鞋底拖泥带水,灌了铅一般,死沉死沉。
除了草地还是草地,除了太阳还是太阳。
甚至,每一寸土地都极其相似,每一片草叶都一模一样。
没有标记,没有异常,没有任何痕迹。
没有人能够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人能够找到这个地方。
如果那天牛锛不说出来,傅正连就将永远地失踪下去,亘古难觅。
了无人色
但牛锛却在最后的时刻,说出了那个地方。
牛锛终于在草地中央一棵孤伶伶的蒿子杆那儿停了下来。
就这儿,挖吧!他说。
人们围过去,铁锹铿铿作响。几个女生,抱成一团躲得远远的。
天空霎时就暗了。太阳模糊成铁青的冷光。雪和草的原野一片紫酱色。
马嵘下意识支撑着手中的铁锹,一头深深地插进土里,两只手死死地握着锹把,下巴伏在锹把的横杠上。他的身子随着铁锹晃了几下,又站住了。
时间似乎停滞了。没有时间。当生命终止以后,时间是个什么概念呢?
黑的雪、白的泥土、血红的草茎、灰绿的天空。
牛锛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始终没有回头。牛锛在最后的时刻,就连看他马嵘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地球被掘出一个黑洞,洞穴渐渐扩大,像一个地狱的入口。
从粘湿僵硬混噩斑杂的泥土中,首先跳将出来的,是一点刺眼的腥红。
──红色的帽徽……还有两块红色的领章。
马嵘睁大了眼睛。那个瞬间他甚至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快意。他没有想到,当傅正连的尸体已变得丑陋不堪、模糊难辨时,这足以证明傅正连身份的三点红色,居然还保持得如此鲜艳动人。
那具尚未腐烂的躯体被重重地砸在地上,竟然悄无声息。
女生们都把身子背过去了。有人跑开去,拼命地呕吐起来。
后来马嵘听见了牛锛的声音。那个声音像是从外星球传来,忽忽悠悠、飘飘荡荡,那不是人类的声音,也许上帝才会那样说话。不,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远古的地球人,曾经这样宣告他们自己的法则。牛锛说过,只有人才有权利制定自己的法律,他只不过是想重温一遍在这个地方失踪许久的原则而已。
牛锛说:“我假如不说出来,就出不了我这口气!”
牛锛又说:“就让傅正连这样无缘无故地失踪,太便宜他了!”
牛锛还说:“我宁可当一名罪犯,也不能让傅正连变成什么牺牲的烈士!”
枯草肃立、万籁无声。
“……牛锛你,你、你也太、太狠了……你比那小日本……还乡团还……”指导员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
“……是你一个人干的?”工作组长直愣着眼问。
“──那还用问?老子干这点活,还不是白玩儿!”
马嵘浑身的血涌到了头顶。他的脖颈耸了耸,也许只差一点,他就要喊出来了──还有我,是我同他一起干的!但马嵘的舌头好像不听使唤,他咽了一口唾沫,两排牙齿紧紧咬住如一道生锈的闸门。
牛锛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在了指导员脚边。
牛锛最后的一句话是:看好了,这是傅正连画了押的自供状,我为什么要这么干,都在上头写着,甭再问我!
除了风啸、除了鸟鸣,原野上自古以来没有声音。而牛锛的声音从此留在了荒原上,直到许多年后知青离开这个地方。
牛锛说完那些,自己转身往通往团部的公路上走去。一个黑色的影子,渐渐融入血红色的天空。在马嵘永远的记忆中,牛锛最后的样子,就像是荒野上慢慢移动着的一棵树。苍茫无垠的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的一棵树。
马嵘回头时,看见杨泱苍白的面孔,了无人色。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她的声音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她肯定是说了什么,似乎是两个字。马嵘当时无法听清。其实马嵘是猜到了那两个字的意思,只是他后来再也没有机会问过杨泱。
事先为他设计的陷阱
20年以后,初冬时节,马嵘在北去的列车上,昏昏沉沉地回想当年他和牛锛处置傅正连的情形。自从牛锛死后,他每想起那一次惊泣鬼神的壮举,在逐渐淡漠的的负罪感中,更多的痛快淋漓油然而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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