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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张抗抗 作者:张抗抗-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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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一边给来弟开热水器,一边问着她这趟回去的情形。梅子知道来弟喜欢她那个孙女,就问她这次到底把京京留在老家了还是又带回来了。来弟笑着,嘴巴有点合不上,说那孩子又会走路又会说话,都会叫奶奶了,正好玩呢,哪里舍得把她留在老家啊……
梅子想,自己和来弟同岁,来弟都当奶奶了,真是不可思议。
来弟说,你一定想不到呢,这一次,我们全家6口人,除了婆婆,都来了。
梅子有些吃惊,问她家怎么变成了6个人,莫非她的先生也来了么?
来弟吃吃笑着,把脸侧到一边去,背对着梅子,笑得气都憋住了。
先生……哟哟哟……还先生哩……城里人才叫先生,你家芦先生上班去了?中午不回来呀?
那叫什么呀?梅子不解。噢,你们那儿,叫老公,对吧?
老公……呵呵,我们那块才不叫老公哩,你知道老公是什么,是姘头呀,真笑死我了……
梅子也忍不住笑,笑了一会,想想又问:那你告诉我嘛,到底叫什么?
叫男人嘛,还能叫什么?来弟的笑容里,颇有些奇怪梅子竟然连这样简单的称呼都不明白。梅子又乐,便问她男人到北京来,打算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来弟回答说:都50多岁的人,还能找到什么样的好工作?梅子热心地说,要不要我帮你打听打听呢?我有个朋友在建筑工地承包施工,也许正需要人呢。
来弟洗澡的功夫,梅子就给那个朋友打电话说了这事。那朋友听完,问来弟的丈夫多少年纪,梅子记得他比来弟大5岁,应该是51岁。那朋友一听就说算了吧,农村人没技术没文化,过了50岁,重活干不了,技术一点不懂,等于白养活,要他干什么。梅子想再说几句,对方说正忙着,改天再联系吧。梅子悻悻放了电话,才知道来弟比自己懂得行情。等来弟洗了澡出来,她把刚才的电话复述了一遍,为了不让来弟失望,又加了几句评语,说现在的人都惟利是图真没办法。来弟听了,像是在意料之中,擦着湿头发,反倒安慰梅子说:
梅老师,你不用再费心,我知道活儿不好找,这次让他一起来北京,就是打算让他在家带孙女。你想想,那么大点小孩,又不能送托儿所,留在家就得有人管着。儿媳妇原来在西单地铁里帮人看摊,已经耽误一年的工了,再不上班那份工作就拿不回来了。我儿子打电脑,女儿在饭馆上班,都有工作,任谁留在家里看孩子,都少一份工钱……我想来想去,这份工作,只有让我男人干了……
来弟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亮色,透着些精明的算计。像是梅子没有为她男人找到工作,恰恰倒正合乎她的心意。
轮到梅子惊讶了。梅子还是第一次遇到来弟这样的农村女人,居然能分配她丈夫在家里带孩子。梅子问她丈夫是什么态度,愿意不愿意呢?来弟很干脆地回答说,在家时就商量好了,那有什么不愿意的,牛耕田马拉车,谁能干什么就干什么,还不是一样么?梅子说那是因为你在城里,如果在老家,肯定你不敢,你男人也不愿意在家带孩子的……
来弟想了想,点点头说:那倒是。走时,他就不敢告诉他娘。
来弟抱起一大堆脏衣服,说梅老师我不同你讲话了,还有一个小时,我得把这些衣服洗出来,你不难受我还难受呐!
梅子回到房里去写论文,思路好一会儿进不去。
田里屋里什么活都会干
11:00——
来弟一抬头就能看见墙上的钟。梅老师家的每一个屋子,连走廊、门厅都挂了钟。到处都是嘀嘀哒哒的声音,好像整天在下雨似的。来弟不明白,梅老师又不做钟点工,一个星期才上几次课,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呆着,她要那么多钟干什么?
但来弟没有问过梅老师。凡是不该她知道,或说同她没关系的事情,来弟从不打听。
来弟把自来水放得哗哗响,一边仔细地检查着脏衣服上的油迹。然后沏上洗衣粉,开始把脏衣服一件件泡到大盆里去。除了被套床单这样的大件,梅老师让她开洗衣机;平时的衬衣线裤和外套长裤等等,梅老师是一定要她用手工洗的。梅老师总是说洗衣机是个大锅饭,一勺烩没有轻重,而且不能用热水,那衣服上的汗迹油泥怎么能清洗彻底?只有来弟亲手漂洗的衣服,梅老师才能放心贴着皮肤穿在身上。来弟到梅家3年多,梅老师总是夸奖来弟洗衣服比她自己还干净。
来弟若是洗丝绸的衣裙,用手搓;若是洗厚些的衣服,就得用搓衣板了。将盆里的洗衣粉泡沫揉得老高,像一座棉花堆起的小山,一双手就在棉花堆里浮上来又陷下去,只可惜那棉花既不是棉花糖,也不能用来做棉衣,搓着搓着,白棉花就变成了一滩灰水。来弟每次用搓衣板洗衣服,就想起在老家做姑娘时候,蹲在井旁河边洗衣服的情形。那时候洗衣服都用搓衣板,或者用棒槌敲,洗蚊帐还用脚踩,女孩儿聚在一起,一边洗一边讲笑话,不知有多热闹多开心。哪像现在城里人家家都有洗衣机,还带甩干的。可干起活来,也没个说话的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所以来弟还是喜欢搓衣板。她只是担心将来的洗衣机,样样都符合了梅老师那样人的要求,自己是不是就会失业呢?
来弟机械地重复着她每日的功课,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一台高级洗衣机——普通洗衣机只需服务一家人,而她这台洗衣机,却是每天都得换个人来使唤——面对各个不同的人家,就像鸡喂糠猪喂泔水羊喂草马喂料,家家的臭毛病都得一样样记牢,各对各调换。世上可有这样先进的洗衣机么?
她记不清自己这20年,在北京城里已经做过多少户人家了。自从开始做钟点工,平均每天要走三户人家,梅老师家是一个星期两次,算下来,一个星期最少也有十几户了。每家每户每天的钟点都不一样,张家是星期二早上7点,李家是星期三早上7点半;赵家是星期四下午6点,孙家是星期五中午12点……有的人家最不愿自己做饭,有的人家最不愿洗衣;张家看重搞卫生,李家最主要的事情是买菜,赵家每次都要包饺子,孙家让她到幼儿园接小孩……每一天每一个钟点都不能搞错,她也真一回都没有出过错。梅老师有一次说,来弟你真是个好记性,就差没上过学,可惜了。
来弟每天敲开一户户不同人家的大门,出来又进去,有时觉得自己就像穿过一块菜地又进了一片稻田,刚才在插秧一会就除草了;比如说有的人家吃东西恨不得要用酒精消毒,可房间里到处都是灰尘,一点儿不在乎;有的人家穿的都是名牌衣服,吃饭倒是三顿炸酱面加一截生黄瓜……家家的习惯虽然都不一样,但在来弟看来,有一点总归家家都差不到哪里去——家家的女主人都刁,男人都好说话;家家的女人都勤快,男人都是能不动就不动,尤其不爱洗袜子……还有,家家都是女人当家管钱,男人干什么都得问过女人,每次给她付工钱,都是女人拿钥匙开抽屉……
来弟把衣服搓好了,就开始用清水“投”衣服。北京人管漂洗叫做“投”,来弟学了北京话,也管叫“投”。北方人投衣服不讲究,顶多换两盆水,那水还浑着就拿去晾了。衣服不投净,怎么能结实呢?她每次总是把衣服投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盆里的水清爽了为止。可要是碰上一个抠门的主家,还怪她浪费水,说她用水太多,不知城里的水要花钱。所以来弟在心里,实际上有点瞧不起北方人。
来弟侧身看钟,已是11点50分,便把在楼下小铺买的两个馒头在锅里热上,端着盆就到阳台上去晾衣服。她穿过书房的时候,梅老师从桌子上抬起头说:嗳,来弟我忘了问你,这次回家,你婆婆身体还好么?
来弟回答:好着呢,有粮吃,有钱花,能不好?
来弟把衣服穿上衣架,一件件挂在晾衣绳上。来弟个矮,踮着脚尖够,有一只空衣架晃了一晃,掉下来,碰在她脑袋上。她听见竹木衣架落在头皮上咚的一记声响,那声音很熟悉,她的头发忽地一根根竖起来,脑壳隐隐作痛,犹如20年前在老家的堂屋里,婆婆敲在她头皮上的那双竹筷子……
来弟已经记不清是因为什么事惹得婆婆大动肝火了。也许是因为她不小心让儿子跌了一跤,也许是因为她男人给她买了一双尼龙袜子,也许是因为她把一条刚洗净的内裤,顺手放在了桌子上……婆婆破口大骂,骂得她忍不住顶了一句嘴,男人刚要帮腔,婆婆的筷子就下来了。她心想婆婆要是再敲一下呢,再敲一下,她定要把婆婆手里的筷子夺下来折断的。但婆婆没有再敲,婆婆说你有本事就别在家里吃闲饭让人养活……
来弟嫁过来,田里屋里什么活都会干,就是不会插秧。
来弟的婆婆敲过来弟的脑壳以后,过了几个月,来弟把7岁的儿子和5岁的女儿留在家里,就坐火车来了北京。来弟有个远方的姑姑在北京当保姆,除了吃住,一个月还能挣15块工钱。来弟让人给她写了信,说让她帮着找一户人家,10块钱一个月也干。
来弟到北京以后,第一次过年回家,带给婆婆的礼,是一盒紫红色的漆筷。
来弟晾完衣服,对梅老师说:到点了,我这就先吃饭了啊?
女婿很有心眼
12:00——
梅子一看已是12点了,放下书本到厨房去做饭。芦迪中午不回来吃,有剩菜自己再下点挂面也就对付了。梅子走过来弟身边,见来弟手里拿着个白馒头在啃,也没有菜,猜想她今天刚下火车,家里还没开伙,赶忙从冰箱里找了一包袋装榨菜和一个咸鸭蛋给她,来弟只要了一点榨菜,说什么也不肯吃那只咸鸭蛋。梅子知道来弟的脾气拧,也不再勉强。
梅子等着锅里煮面的水开,就在厨房门口和来弟闲聊。梅子问她这次过年回去那么长时间,是不是到芜湖去看望她姐姐招弟了。招弟比来弟大5岁,当年不愿像无为县的大多数女人那样,出去给人当保姆,就设法嫁在了芜湖城里,但因是农村户口,一直没有正式工作。招弟去年突然来了北京,说她到了50岁才明白,给自家人当保姆,真不如在外当保姆,还有工资好赚。她想留下做全日的保姆,由来弟介绍,在梅子家干过一个月。来弟平时话多,爱说爱笑,招弟却是整日沉默寡言,满腹心事的样子。当梅子为她联系好了长期的主家,她丈夫却赶到北京把她领回去了。梅子一直挺惦记招弟,来弟回去前,就叮嘱她最好去看看招弟。
来弟大口嚼着馒头说:倒是想去看她,我娘家人,就剩这一个姐姐了。
梅子好奇地问: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家有7个兄弟姐妹呐……
来弟反问:那我也没说过他们都还在世呀。如今活着的,就这个招弟……
梅子说:怎么会呢?7个呢,你又不是最小的……
来弟把嘴里的馒头咽下,避开梅子的目光,低着头说:梅老师要不问,我还真不愿说……我上头两个哥哥,早就饿死了,那年,我爸也饿死了,死时还不到50岁……我下头有个弟弟,发大水那年,让水冲走了,是淹死的……还有一个弟弟,生了伤寒病,没钱看医生,也死了……最下面还有个妹妹,家里实在没东西给她吃了,我妈把她抱到公路上,说让人拣去,说不定还有条活路,后来也不知是死是活……
梅子傻傻地问:什么时候啊,还饿死人?
来弟回答说:还有什么时候,1958年嘛……我们那个地方,隔几年不是大旱就是发大水……
梅子听得触目惊心,如果不是来弟亲口对她说,真不敢相信。真没想到,来弟一家还是历史的见证人。梅子心里有些后悔,怨自己不该触痛来弟的这番心事。怔了一会,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叹口气说,三年困难时期,自己虽然在城里,还吃过豆腐渣呢。下乡到北大荒,天天窝头咸菜,虽没挨过饿但苦是吃了不少。看来来弟也是命大,天灾人祸的,总算活了过来。来弟笑笑说,要不怎么长得矮呢,我家儿子女儿哪个个头都比我高。我拣条了命,可没钱上学,不认字,只能算是个残疾人。梅子说,熬得过那一段,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你七七年来北京,这十几年的政策,你说好是不好呢?
来弟认真想了想,点头说:这些年,还算差不多。
水开了,梅子进厨房去煮面,将面条下了锅,又走出来。
梅子说:既然这样,你和你姐相依为命那么多年,这次还不去看看她?
来弟说:说是这么说,可哪里走得开呢。
梅子说:回家一趟,还挺忙啊,都忙什么呢?
来弟说,还不是为了女儿士莲订婚的事情。麻烦着呢。
梅子问:总说士莲士莲的,哪个士啊,是不是石头的石呢?
来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哪知道怎么写,好像……就是……我看人家下象棋,象棋里头就有这个字,两横一竖那个……
梅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想起来以前听来弟说过,士莲去年回家,就相好了对象,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在镇上做木匠,人品和家庭都好,俩人见了面,彼此都满意。士莲在北京打工,两个人通了一年信,这次回去订了婚,明年春节就可以结婚了。梅子曾问过来弟,士莲出来几年,眼界也高了,怎么不想办法在北京找一个?不是好多女孩都想嫁在城里的么?来弟一听,当时就嗤了一声说,在北京找?我早看明白了,要是个有本事的男人,根本就看不上农村人;想找个农村女人的,不是残疾就是老大不小的光棍还有死了老婆带个孩子的,好人能给你留着?我家士莲不缺胳膊不缺腿,在老家什么样好小伙子找不到?到城里受这个罪呢!真以为嫁在城里能享福呀,看看招弟这几十年,为这农村户口让人瞧不起,受气还受苦,犯得上么?我家士莲说了,自己挣钱自己花,在北京干几年,回家过日子,比北京人活得还自在呢……
梅子心里挺赞成来弟和她女儿的想法,却不明白这订婚一事,还能有什么样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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