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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1月-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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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一场暴雨之后,艾蓬的空气中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水汽,而阳光却同样厚厚地铺过来,泛着一股灰白色的光。街道上还有小股的水流,它们具备镜子的性质,闪烁,反光,满含倒影,使耸立的世界显得很不真实,如同幻象。店铺门前的铃铛和招牌在风中丁丁当当响着,呼唤着并不存在的至少是极为稀少的客人,有些颓败。
  雨后的艾蓬隐藏着一股淡淡的不安。粗铁匠鲁施非常偶然地感觉到,空气里有丝丝缕缕的不安,它随着水汽正在缓缓扩散。
  阿格娜斯收起鲁施放在桌面上的两个盾,然后端来了一碗土豆汤,上面飘着几片绿褐色的叶子,“快来了吧。应当快到了吧。”鲁施看见,钟表匠和娅特维佳都在,他们坐得很深,似乎相互都没有看到。“是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你似乎有些晚了。”忧伤的女厨娘阿格娜斯望着鲁施的额头,“我是说,现在这个时间,你应当早在塔楼上了才对。”
  “鲁施在失去了铁匠的工作后又失去了瞭望员的工作。那里已经有人替代。”鲁施耸了耸肩膀。土豆汤依然很烫,并且略略地少些味道,“除了这条患有风湿的腿,我不知道还能失去什么。”
  “会好起来的,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也应当要到了。就是蜗牛,也可以从美国爬到这儿了。”在阿格娜斯的脸上并没有“会好起来的”表情。“我想象不出,是不是死亡多多少少阻挡了莫根斯坦恩的速度,怎么会这么缓慢。”
  “莫根斯坦恩也许是被什么团体想象出来的,”阴影处的劳布沙德插话,他的声音混浊缓慢,“娅特维佳,把你的手从口中拿开,这个坏习惯可没有一点儿好处。”
  鲁施看了看阿格娜斯,又看了看劳布沙德:“这和团体可没关系!莫根斯坦恩遗产的事是从知情人和信件里传过来的,整个艾蓬村的人都知道!团体只是给了我们更多希望,仅此而已!”
  劳布沙德不再说话。外面的阳光越积越厚,劳布沙德周围的阴影也越来越淡。“我不知道,劳布沙德,你怎么会对我们的团体抱有这么多的成见!”
  现在该阿格娜斯出场了,她伸出捣碎土豆泥的右手,被水分和土豆泥泡得更加发白的手。“我很希望莫根斯坦恩的遗产早点到来。鲁施,我们艾蓬人都等得太久了!愿所有诚心爱主耶稣的人,都蒙恩惠!”
  然而,阿格娜斯的插话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屋子里的空气依然冷着,僵着,一块旧钟表的滴答声被无端地强化了,麻木地响着。 更深处的娅特维佳,突然发出了低低的哭泣。她蒙着自己的眼睛,将眼睛和脸都深藏在身体里。外面的阳光很好,越积越厚。
  “听说,”劳布沙德的声音干涩,似乎含着数量众多的沙子,“听说舍恩黑尔取代了符兰卡的位置。也不知道,这意味了什么。”
  鲁施努力地张了张嘴。他的声音过于短小,以至他不得不多用些力气,“谁,谁知道呢。不过,这样肯定,是有道理的。”
  劳布沙德用眼镜背后的光看了看娅特维佳,“去年,万圣节后那个贝布拉剧团的演出你是不是还记得?天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找到了那么多矮人儿!”
  “当然记得!多么棒的表演!黑格牧师差一点没有阻止他们的演出!他叫他们什么?传播邪恶和亵渎神明的侏儒!”鲁施探了探自己的身子,把他的粗脖子露出了更多,“他们甚至为艾蓬排演了一出新戏,真难为他们了!那时我们多么激动!那时候,只有费贝尔是怨愤的,因为他下不了床。因为怨愤,可怜的费贝尔才拉断了自己的肠子,才造成了肚子里肿瘤的破裂!”
  “是啊,那时候,大家都相信苦日子过去了,艾尔茨山上空的阴云消散了。”阿格娜斯说。这时的娅特维佳也止住了哭泣,她正倚在母亲怀里,闪烁着晶莹的蓝眼睛。“没想到,我们又等了这么久。”
  “快了,肯定快了。说实话,我甚至对遗产感到了厌倦!”
  “我们为它修了广场,重建了剧院,挖了一半的游泳池……战前的艾蓬也没有这样奢侈过。可是遗产,遗产,它的影子在哪?”
  “那些不安分的年轻人,比我们更沉不住气!”
  九
  用来等待的时间那么多,它们积压在一起,变得越来越稠,越来越黏,都有了那种鲱鱼酱的味道。鲱鱼酱的气味还来自于粗铁匠鲁施的脚趾,它生有脚气,或者其他别的病,现在,鲁施用掉一些时间来对付死掉的、带有异味儿的皮,可时间还是有那么多。
  自从失去瞭望的工作之后,鲁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的时间多了起来。他的面前有不少剩余的纸,粗铁匠鲁施常常拿起笔来,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也许我该去打施卡特牌,至少比这样闲待着好一些。”
  “也许我该去参加团体的活动,救助那些贫困的失业者。在艾蓬,在战后德国,这样的人太多了,譬如我。我需要自我救助。那个可恶的马克西造成了我的第七次失业。我该找他去打牌。只是,生多了舌头的婊子比他更可恶。有时,马克西还是一个不赖的人。”
  “或者,像那群脸上生出痘痘的年轻人,去山上打鸟,或者干些什么。反正,需要找点什么事做。”
  矮粗的粗铁匠在纸上写他的计划。“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一到,我就开始工作,现在,我比什么时候都渴望打铁。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喜欢火焰炽烤的样子,火光飞溅的样子。”
  “在莫根斯坦恩的遗产到来之前,”鲁施对自己说,“我应当去马克西那里看看。也许,可以玩几把施卡特牌。”他抬了抬屁股。
  十
  鲁施远远走来的时候,多罗特娅·马克西太太正在捉拿李子树上的虫子,它们咬碎了树叶并时常钻到刚刚有点模样的青李子中去,吸食那种苦涩的味儿,并让这种苦涩的味儿一直待到李子成熟。她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鲁施冲她笑了笑,然后径直推开门,朝马克西的鞋子走去。马克西拿开胸前的报纸。他张了张嘴,露出一片褐色菜叶,然后又悄悄合上了。
  “有什么新鲜事?”鲁施用下巴指了指马克西手上的报纸。
  “你是说,除了光明的那些?”马克西直起身子,哗哗哗哗地翻动报纸,“弗兰肯贝格,奥斯拉特公司宣布破产。鲁施,你和我都去过那里,我们还和那个叫什么格雷夫的仓库管理员打过一架。现在它倒闭了。小眼睛的格雷夫,他也失业了!当然他可能早就被裁掉了,谁知道呢……运沃斯,由船厂工会和妇女生活保障协会组织的游行发生了小小的骚乱,哦,一名迪尔绍的法官,上面没有说他属于哪一个组织,只说他提出应当让当局继续地产抵押马克@的计划,一名名叫马尔察莱克的银行信贷员,出于绝望或者莫名其妙的原因自杀了,他竟然是,把自己吊死在一座大桥上……”
  马克西的眼睛盯着报纸,他的鼻子有着微微的潮红,仿佛那里蓄藏了未被消化掉的酒,它们有持续的作用。“我对这些早已经麻木不仁,”鲁施说,“要不,我们玩一会儿施卡特牌?”他看了看多罗特娅·马克西太太,她已经停止了,某些树叶背后的虫子还可以继续存活,然而她并没有走到房间里来。她挺着自己凸起的肚腩,朝教堂的方向看。
  秃顶的马克西,笨手笨脚的马克西对玩牌似乎有特别的热情,他大声招呼着多罗特娅,把报纸纷乱地碰到了地上——多罗特娅·马克西的表现与他恰恰相反,她推托了一下,皱着眉头,最终还是坐在了马克西搬来的椅子上。
  三十二张牌,洗牌,答牌,分牌,出牌。多罗特娅还是那副恹恹的样子,厚嘴唇里一波一波地发出抱怨。
  “天气实在越来越热,”马克西解开领口的扣子,他甩出的梅花9被鲁施的黑桃J吃掉了,“这样下去,艾蓬会被烤焦的。那时,莫根斯坦恩的遗产即使到来,也不能使成为焦炭的我们获得拯救。”
  “放心,他们会把你挖出来,让你看一眼你可以分得的那份儿,再将你重新埋到坟墓里去。他们做得出来。”
  “我倒想知道,这个纵火犯的孙子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的遗产。这些年,我们收到的空头支票太多了。”
  鲁施的方块10被多罗持娅·马克西的王牌吃掉,她却没有任何的兴奋,厚嘴唇里说出的仍然是抱怨,房屋的潮湿和闷热,无所事事,咸鱼和黑面包的生活;教堂的乌鸦,李子树上比树叶还多的虫子,窗台上的鸟屎,青年铜管乐队屋檐后的排练,蛀虫和白蚁,笼罩于德国艾尔茨山的坏情绪等等。她口中的数条舌头轮流使用,小嘴不停,表达着对生活的不满和厌倦。“我怎么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要不是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要到,上帝!我怕我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那是你低估了自己,”马克西说。他甩出一张方块A,纸牌在桌子上转了个圈儿。
  “你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马克西没有理会多罗特娅的质问,他在等待鲁施出牌,“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被抓走很久了吧?他从放火和偷盗中可没得到任何好处!”
  “所有奸恶的人都应当受到惩罚!我最见不得他们的那种嘴脸!”
  鲁施抬了抬手,他对甩掉手中的哪张牌产生了犹豫,“马库斯先生似乎并不坏。他身上似乎没有生出盗贼的骨头。”
  多罗特娅发出一声重重的鼻音:“被冬天的蛇咬到的农夫只证明了自己的愚蠢。你是不是还会说,可怜的阿格娜斯,失去了丈夫会让她多么痛苦?”多罗特娅· 马克西太太出牌,“这个放荡的女人,早就将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她和钟表匠睡在一起,劳布沙德,喜欢脏女人裙子下面的土豆气味!”
  “这不会是真的。你的舌头应当受到管辖,上次你说伊瑟贝尔和某个男人私通,结果她脾气暴躁的丈夫打断了她三根肋骨!但事实是,伊瑟贝尔比那些被煎熟的青蛙还要无辜!还有……”
  “你们总是,要听事实,要听事实。可事实来了,你们就说,天啊,你怎么编出这样的事来!”
  随后的施卡特牌,玩得有些沉闷,尽管多罗特娅还在不停地释放她的怨气。脾气好起来的马克西进行着缓和,他岔开话题:“听说,新任的舍恩黑尔村长要建一个更大的游泳池。他还制定了一个全民游泳计划,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一到,马上就开始实施!”
  “也许,他还会建造飞机场。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更能异想天开!”
  多罗特娅·马克西的红心10被吃掉了,她的怨气加大了,像膨胀起来的河豚:“相较这种修建而言,他们更应当多考虑解决失业问题,给饿扁肚子的人们分发小圆面包!”
  “他们,也许是对的。”鲁施说,“人民需要团结、聚会和娱乐。总处在颓丧的情绪中,一个强大的帝国是无法建立起来的。”
  “这可不太像你的话,鲁施。”
  “人是会改变的,多罗特娅。”
  ……傍晚,漫长的纸牌游戏终于散了。粗铁匠鲁施的右腿感觉着突然而来的疼痛,他拖着它走出大门,而马克西则跟在了后面,“对不起,鲁施。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事。”马克西的声音细小,像蚊子发出的,细小的声音堵住了他的喉咙。
  十一
  “莫根斯坦恩是谁?”
  “一个逃亡者。他出生于艾尔茨山的艾蓬村。他曾参加过消防队,扑灭他爷爷或者其他什么人放的火。后来应召去服兵役,在凡尔登和法国佬的战斗之前神秘失踪,据说是得到了秘密的任务。”
  “莫根斯坦恩是谁?”
  “一个美国人,他早早地取得了美国国籍,虽然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依然是从德意志带走的血。后来他成了百万富翁,开着一家制造光明的公司。”
  “制造光明的公司?”
  “哦,大概是从事电灯泡的生产,也许还生产蜡烛和焰火。我对他的美国生活了解不多。”
  “莫根斯坦恩是谁?”
  “他是库尔比拉的儿子,他的父亲一生谨慎,然而在比绍,一枚炮弹却率先击中了他,可怜的库尔比拉血肉横飞,不过他篮子里的鸡蛋却一个都没有碰碎……我想你早就听说过这些了。我不比他们知道得更多,甚至也不比你,知道得更多。”
  “那么,莫根斯坦恩……我是说他的遗产,那些遗产……”
  “你是问我们怎么得知他的遗产要运回艾蓬,要分给艾蓬人的?这事大家都知道,无论大人孩子,整个艾蓬,不,整个艾尔茨山的居民都知道!所有人都参与了这个消息的传播,据说连柏林人都听说了……谁是第一个传播这消息的人……我想没人能说清了,好像一夜之间,所有艾蓬人就全部知道了!兴奋烧红了我们的脸! 要知道那时战争刚刚结束不久,我们的生活极为困苦……”
  “这个消息让你们兴奋?”
  “当然!当然!你肯定无法想象,整个艾蓬的沸腾——这个词被用得太滥了,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就是沸腾,有热度,冒着气泡儿,男人们在大街上来来回回走动,欢呼,相互拥抱,被子弹打穿了喉管又接上的叶什克,那天也到街上沙哑喊叫,时间不长便被送进医院,可医生已经无能为力:他脆弱的喉管已无法进行第二次缝合手术。”
  “莫根斯坦恩的遗产,这笔还没到来的遗产对你们的生活构成了影响?”
  “影响巨大,相当,巨大。”
  “能不能仔细描述一下?”
  “其实你完全可以自己想象,想象一群青蛙突然间纷纷变成了王子,想象阿里巴巴刚刚打开宝库的门,想象一个贫儿被皇帝拉进王宫宣布他拥有了王位,想象那些睡在羊圈里的牧羊人一觉醒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一张口就是,莫根斯坦恩,莫根斯坦恩。我们的舌头被固定住了,只会发出这几个音节。莫根斯坦恩的遗产成了唯一的话题。你怎么想象都不过分,要知道,当时的艾蓬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笼罩着,我们面对的是,丧失亲人的痛苦,战后重建,失业,萧条,层出不穷的犯罪和贫困。”
  “为了迎接这份遗产,你们建造了一个广场?”
  “莫根斯坦恩广场,是的。我们还修建了所学校,本来也想以莫根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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