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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1月-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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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挨了狠狠一顿揍,脸肿得像个球,有半个月不敢到学校上课,只好谎称生病。他是在参加工作后才逐渐成熟。当年他给分到团地委当干事,刚上班,恰上级抽一批机关干部组织工作组下农村,宣传一个中央文件精神,他给抽上了。领导说,本来没打算抽他,但是张专员也就是他老爹亲自交代不让他在机关坐着,这就让他下去。
  他去了东城区,当时还没设区,叫城东片。城东给了张子清一个下马威,让他永世难忘。那一年很可怕,台风正面袭击,洪水百年不遇,平川江防洪堤决口,城东受淹,村村进水,一些村庄倒得不剩一间房子,全都平了。洪水稍退,干部们进村抢救,张子清去了受灾最重的一个村,进村第一件事是从废墟里挖死人,挖出的尸体都抬到晒谷场摆放,安排亲属辨认。那时张子清年轻,胆大,不信邪,领导安排他清理晒谷场上的尸体。那些尸体全都血肉模糊,面目不清,有的高度腐烂,全身都是泥水。那时没有其他办法,张子清等几人靠一部抽水机抽水,接上皮管,喷水冲洗摆在地上的十几具尸体,去泥除污,洗清面目。摆布死人并没有太多特殊感觉,除了有点恶心。大家正忙活间,忽然旁边传出动静。张子清抬头去看,发现有一群人踩着一地破砖烂瓦朝他走来,领头的却是他父亲,身后跟着县乡十几个干部。他父亲走到晒谷场边,挨个看那些尸体,突然弯下腰,扶着路边一棵树一动不动,于是一行人全都停下来等候。张子清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一时失神,扭头张望,手中抓的那支皮管还在突突喷水。
  这时“哇”地一响,他父亲手抚额头,当众失声痛哭。
  那种感觉很强烈。用现今的词汇形容,叫做很震撼。在张子清的感觉里,儿子面前的父亲是凶神恶煞,主席台上的张专员是威风凛凛。没想到他还会哭成这样。
  “从此记住了一个词叫做人命关天,还记住了一个金耳环。”他说。
  张子清跟李龙章话说当年,属有感而发。李龙章从东城区起家,擅长搞形象工程,亦称民心工程。他的工程有通病,上边精致而下边粗糙,有短期行为之嫌,但是却管用,人家一帆风顺,步步前拱。张子清认为应当略加提醒。世间总有些东西糊弄不得,掉以轻心,弄不好会出大事。
  李龙章说他明白张子清的意思,不要以为他李龙章只知道金耳环会闪金光。他是乡下出来的,比谁都知道灾难,知道生命无价,知道某些后果绝对不能出现,张子清这样的人都承受不了的,他更不能承受。他知道这些,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些年他不止算人,他还算天,最关注的就是中长期天气形势分析,从厄尔尼诺、拉尼娜、太阳耀斑爆炸到二氧化碳排放量,他都非常留意。以他掌握的情况分析推测,今后几年里,本地降雨总体依然是正常偏少,与全球气候变暖相关。所以他敢放手做一些事情。他估计张子清不会太关注这个,或者说张子清根本用不着注意这个。 “人和人没法比。”他说。张子清说还是可以一比:一个人只有一条命。都说猫有九条命,狗有六条命,人只有一条。命没有了,这个人就没有了。
  3
  午夜时分,大雨再次降临。
  这场雨在气象预报的范围之内,也在人们的期待之外。气象台报称近几日仍有大雨,所以该雨自天而降不属意外。但是此前雨势已渐减小,大家都以为最糟糕的时段已经过去,未来几日的大雨只是气象台的一种呓语,马上就会被风吹散。这种情况司空见惯,气象专家们的专业水准总是有待提高。
  这一次他们却报得很准。雨于午夜之后骤然大作。这场大雨来得非常不是时候,也许不足以天崩地裂,却足以让人神经崩溃。
  张子清听到房顶上噼里啪啦一片声响,窗外黑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说不好,又来了。
  “小齐出去看看。”他下令。
  小齐应声而起。这年轻人是东城区水利局的副局长,专门人才,他很熟悉情况,头脑管用,能够在最短时间里计算出来水量、泄洪流量、水库库容的变化情况,推及可能出现的种种局面。张子清把他留在身边。东城区长蓝荣辉被张子清安排在梅二水库,梅一水库另有一位副区长负责,当晚他们分兵把守,分别带人驻守各自的水塘。
  梅三水库边有一座两层小楼,为水库和电站管理机构的综合楼,下层为工作区,上层为宿舍区。这座综合楼与水库同期修建,已有四十余年历史,带有很鲜明的旧日建筑特点,楼层很高,房间很宽敞,墙体为石砌,外观结实而笨拙。当晚张子清跟他带的人都住在这座旧楼里。小齐把进驻的干部与电站员工混编为几个小组,指定了小组长,给大家排了班,让各组轮流值夜,每班三个小时。值班人员的任务是监控水情,保持联络,一有险情即按预定程序启动应急措施。没轮到值班的人都安排在房间里休息待命。他们把站长的房间腾出来,请张子清到里边休息。张子清说有这个福气吗?
  总指挥自然无须编入值班小组,但是张子清当晚哪里可以睡觉。小齐小赵等几人,还有电站的负责人及技术人员,也奉张子清之命留在值班室里,当晚不得离开。
  张子清说:“小赵,去把袋里的东西拿来。”
  拿什么呢?陈聪应急提供的,协助张副市长学习强渡大渡河的两瓶茅台酒。小电站设有职工伙房,有咸菜鱼干可下酒。小赵还拿来了一副扑克。这是副局级纸牌,用的是上品牌纸,质地挺括细滑,印制精美,握手中很有分量,甩起来特别顺溜。张子清说不错,今晚用得着它。
  张子清喜欢打扑克。他不会唱歌,不善跳舞,就喜欢这个。到外边开会,或者下乡,有空闲时间就打一会儿,自称是“聚众赌博”。张子清是扑克高手,有对手时他能打桥牌,没对手时他就打四十分,争上游什么的也行,这方面并不挑剔,只对扑克牌的要求比较高。他不喜欢摸软的脏的卷边缺角的,所以总是自带扑克,叫 “自备赌具”。这当然是一种笑谈,他这种身份的人不能那么玩,打扑克于他主要是放松,有时也帮助消磨时间,如在梅三水库的这个晚上。当晚必须守候,不能睡觉,精神压力很大,不出门巡查时,他就让大家打扑克,转移一下精神负担,也免得打瞌睡。他自己没有下场,因为兴致不高。他说脚痛,嘌呤这东西很讨厌,折磨神经。
  午夜那场大雨到来时,值班室里的人们已开始进入疲倦状态,扑克打得了无声息。大雨轰然而下,巨大的声响把大家一下都打醒了。小齐跑出值班室,到走廊上观察,很快又跑回来报告:雨下大了。看起来比中午还厉害。
  张子清说:“把人都叫起来。”
  好一番紧张。大家各就各位。
  这种时候最是神经难受。
  午夜两点,李龙章亲自给张子清打电话询问情况。当晚李龙章守在市防汛指挥部,寸步未离。张子清告诉他这里雨大,大家坚守岗位。目前情况正常,梅三健在。
  “什么?”
  张子清说水库健在,也就是依然完好。
  “还在泄洪?”
  张子清说是的,从下午泄到此刻,库内水面已经有效下降。安全系数大大增加。
  “需要继续吗?”
  张子清说恐怕是,特别是这会儿雨又这么大。市区吃紧吗?
  李龙章说平川江水面暴涨,市区积水情况午夜前有所缓解,目前又迅速扩展。梅溪下泻水量大增,对市区排水造成了巨大压力,目前所有排灌站全部满负荷运转,还是不能有效控制局面。
  张子清说他清楚,梅三这里压住,下边会缓一点。但是现在绝对不能控,一旦有事太危险了,咱们承受不起。
  “市长,眼下最折磨神经,但是还得撑住。”他说,“不能给压垮。”
  李龙章沉吟不语。好一会儿才说:“有你老张在那边守着,我放心。”
  大雨持续不绝,毫不歇气地下了几个钟头。凌晨时分,李龙章终于撑不住了。他再次给张子清挂来电话,说市区情况紧急,全面内涝,城北一带已经一片汪洋。有一个因素加重了灾情:目前正值天文大潮,沿海潮水高涨,平川江洪水遭大潮顶托,无法迅速人海,形势异常严峻。李龙章说市防指已做紧急研究,决定安排上游一些情况允许的水库根据实际可能适当拦洪,减轻平川江和市区排涝压力,梅溪这边可能也得采取一些措施。专家和相关领导分析了数据,认为梅溪上游三个水库情况较好,没有问题,特别是张子清去后紧急泄洪,目前库情水情都比较稳定。建议适当拦洪,减少梅溪流量。这边已经撑不下去了。
  张子清说:“这是谁的建议?陈聪,还有那个电站老板?”
  李龙章说几位专家的意见基本一致。
  张子清说情况可能确实如专家分析,但是他觉得实在不敢冒这个险。梅溪这几个水库要是垮了,那可不得了。
  “是多来米骨牌。”
  “多米诺。”
  张子清说不管什么骨牌,肯定是前所未有的惨重,大量洪水一起狂涌下山,破坏力比什么都大,梅溪下游两岸四五个乡镇十数个村庄,特别是山口部位的两个乡镇遭到的冲击会是毁灭性的。成百成千的房屋会被夷平,数万群众的家园完全损毁,人员死亡数目会非常惊人,比内涝的损失惨重万倍。
  李龙章说:“那毕竟是最坏最极端的情况。不防备不对,只考虑这个不顾及其他也是失误,会造成重大后果。”
  张子清认为还是得防备最坏的情况,现在只能两害权其轻。千万还得撑住,不要先让自己垮了。
  这话说得有些过头,不是下级对上级的合适方式,张子清心里明白,但是还说,他就这风格。李龙章沉吟不语。
  “市长,这种时候大家都不敢太从个人考虑。”
  他故意说含糊些,他知道李龙章听得明白。什么叫个人考虑?市区内涝,必然先涝东城。东城小涝一番问题不大,解释得过去,毕竟低洼加雨大。如果东城大涝,损失惨重,人们就要质问了,你们早哪去了?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只有老天的事,没有人的问题吗?当初下水系统怎么搞的?后来为什么不及时修补?谁该为此负责?这些质问将直接指向李龙章,他自己很清楚。以目前的情况,把梅溪的洪水控制住,减轻东城灾情,既是为东城百姓负责,实在也是为他自己考虑。人都免不了要为自己考虑,但是有些时候过多地掺杂这种考虑,人就会撑不住就会动摇,会本能地倾向于自保,会极力说服自己,认为情况不像估计的那么严重,最坏的局面不会出现。眼下本市市委书记远在北京学习,李龙章是现场最高首长,这种状态下做出决策,后果将难以料想。可能最后什么事都没有,或者就是难以承受的灾难。
  李龙章说他要再考虑一下,匆匆挂断了电话。
  他又坚持了一个小时。最终做出了决定。他没再直接给张子清打电话,由市防汛指挥部下达了命令。由于沿海潮位正在接近最高值,市区内涝压力空前巨大,指挥部要求梅溪上游三座水库迅速转入拦洪,配合市区排涝度过眼前难关,待大潮减退之后,如需要再继续泄洪。
  小齐把市里的命令报告给张子清,年轻人脸色发青,话音发抖。
  ’
  “张、张副市长,我们怎么办?”
  张子清立刻打开手机,准备给李龙章挂电话。手机还没接通,他又把翻盖关上。
  “这时候他听不进去。”他一摆手,“咱们继续观察,然后再说。”
  十几分钟后,他让小齐向市防指回复,雨水依然很大,上游来水集中,建议继续加紧泄洪,以保证水库安全,防范大灾。
  市防指那边没有立刻答复。他们一定是进行了紧急磋商,这个过程一定很痛苦,是一种未麻醉状态下的刮骨疗伤,神经剧痛。
  十几分钟后答复到了,很强硬:“坚决执行市防指命令。”
  张子清站在值班室窗前,看着水库上的雨幕,好一会儿,一言不发。
  最后他说:“执行。”
  小齐跑出去布置。张子清坐在值班室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几分钟后他交代小赵出去,把小齐找回来。
  “你给我说,咱们这口水塘到底能不能撑住?”他问小齐。
  小齐支支吾吾,说防指决定了,应该,应该没问题。
  张子清说:“别管是谁决定,说你的看法。”
  小齐说,汛前他们做过排查,梅三水库尽管库龄较长,情况还是相对较好,基础比较牢靠。上游那两个小水库情况反不如梅三,有不少隐患。万一它们垮了,都砸到梅三这里,那可能就撑不住了。
  张子清立刻吩咐给蓝荣辉打电话。蓝荣辉在梅二回复,他那里情况目前正常。接到市防指的拦洪命令后,已经采取相应措施了。
  张子清说:“你千万小心,严密监控。一有迹象马上报告,在还来得及之前采取措施,你要耽误就坏事了。”
  他也给梅一打电话,对方电话占线。等了会儿手机铃响,张子清以为是梅一打来报告情况,一听却不是。打电话的是老宋,省里的一位老友。
  “老宋你真会挑时间,”张子清感叹,“不会又是谁死了吧?”
  老宋一听张子清是在水库上,天下大雨,险象环生,他连说好哇。
  “撑着吧,已经到头了。”老友说。
  这个电话是报信的。老宋告诉张子清,“那件事”已经“过了”,一切顺利。什么事呢?怎么过的?一概未经点明,说得含含糊糊,因为不需明白,两人彼此清楚。
  张子清笑了笑,说这消息其实不怎么样,跟报丧也差不多。
  老宋说:“怪你自己。”
  张子清说没错,咎由自取。
  “你那里现在很麻烦吗?”老宋问。
  张子清说麻烦不要紧,他非常担心这一坎过不去。
  “那么严重?”
  张子清说这里面临崩溃。
  收了电话,张子清看小齐小赵都还站在一旁。他问:“堤上情况怎么样?”
  小齐说正在下闸。这水库是早年修的,比较陈旧,许多操作还得靠人手。大雨中人工操作困难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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