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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第9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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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长,她唱的什么歌儿?王志华问我。 
  你问我问谁?我没好气地反问他。这个九头鸟,话太多了点儿。 
  鱼很快做好了,一盘煎鱼,一锅鱼汤。我盛了两碗,放在桶里。小心拿回去,你们俩喝,别让老黄看见。我说。王志华有点儿不愿意挪窝。我说瞎磨蹭啥,快去!王志华十二个不情愿地回去了。 
  你不要对你手下的兵太凶了,大家都是出门在外。李佳说。 
  不行,现在的兵,蹬鼻子上脸,给一点儿阳光就灿烂,不凶管不住。我说。 
  老张他们那时候就不这样。李佳说。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我说,时代不同了。 
  什么时代不同,才过去几年?李佳剜了我一眼。 
  你没听说“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吗?我嬉皮笑脸地跟她歪扯。 
  李佳脸一沉,不理我了。我说,好好,不扯了不扯了,你还是跟我讲讲你跟老张的事儿吧。 
   
  10 
   
  老张是李佳的丈夫,是运输团的汽车兵。据李佳说,老张是1989年入伍,1993年转志愿兵,1994年在青藏线上死于大雪封山。老张具体叫张什么,李佳没说,我也没问。有些人,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说是这么说,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李佳很多问题。 
  我说,你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李佳? 
  1992年。李佳说。 
  1992年?那时你才多大?我知道,李佳跟我同岁,那时还不到二十岁。 
  我们陕西人结婚早,不像你们四川的。李佳说。 
  我跟她扯,我说,你们成天哥哥妹妹地唱信天游,唱得心里火起,收不住了,所以结婚早。 
  净瞎说。李佳说着就把手伸过来,拧了我胳膊一下。 
  你说你是1993年就来青藏线了,可是志愿兵家属是不能随军的。我说。 
  婚都结了,成天见不上个人,我不来咋行呢。李佳神色坦然地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条扁担扛上走。随军不随军我都得来。李佳又说。 
  荞面饸饹羊杂汤/死死活活相跟上。 
  我想象着,一个刚结婚的女人,她内心底对幸福生活的那种向往,比唐古拉山高,比青海湖水深,比嘎曲河流急。 
   
  幸福。幸福是什么?幸福。幸福像是一颗带有花纹的小石子。 
  开始它只是地心深处一小团岩浆。炽热,愤怒,左奔右突,但并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有火山爆发的机会让它冷却成形,并滑入幽深黑暗的海底。在那里,它不知道什么是光明。 
  又要等很长很长的时间,海底隆成了一片高原,它躺着的地方变成了高原上的一条小河,无限接近那青苍的腾格里。从雪山顶上淌下来的水,流动起来,开始打磨它,风从它的头上呼啸而过。阳光透过水面照下来。这时它知道了什么是光明,但不知道什么是温暖。 
  又过了若干年,河水改道,它和许多石子被留在河岸边。阳光照着它,这时它知道了什么是温暖,但不知道什么是快乐。 
  一天,有几个放牧的姑娘在河边漫步。其中的一个看中了它,把它拾起来。在她的眼中和笑声里,它看到了什么是快乐。 
   
  那现在他不在了,你咋不回老家去?青藏线上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才来三个月,感觉就像过了十年八年。自从来到这块原始的土地上,过去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了。这里的土地好像厚一些也重一些,连河里的水都有一股沉甸甸的味儿,一个写诗的战友写了一首《人在高原》的诗,他说“即使是倒在唐古拉山上,你也有五千米的高度”。但其实,人在这里轻飘飘的就像一只草原鼠兔,不,就像一只蚂蚁一只跳蚤那样渺小可怜,雪山像一块硕大的包裹把你围起来,包起来,包得紧紧的连气也喘不匀,空气中充满了磁性,把你从这块土地以外带来的所有的东西,从你的大脑里五脏六腑中指尖趾缝里咂吮得一点也不剩,于是你常常想问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男人在这达,我娃也在这达,我咋能丢下他们,一个人回呢?李佳幽幽地说。 
  一碗碗凉水一张张纸/谁昧上良心谁先死/一碗碗凉水一炷炷香/谁昧上良心谁先见阎王/一根干草十二节/谁坏良心谁吐黑/我坏良心白蛇咂/谁坏良心变驴马。 
  随后那块小石子跟随了那姑娘许多年。开始在她口袋里,然后随着她出嫁到草原深处,之后它又被忘记在帐篷里,毛毯下,在帐篷角落的地板上。直到有一天,帐篷移走,它留了下来,和一堆肮脏的垃圾混在一起。它离开了她。 
  经过许多悲哀的旅途,它曾被另外的手捡起来过,被另外的眼睛注视过,却在它来不及欣喜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喧腾的河水里。 
  逝者如斯。河水日夜奔流,它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青海湖里。时间重新开始以万年计算。它有足够的时间在无边的漆黑里回忆以前。 
  在千万次的回想之后,它知道了,那就是幸福。 
   
  你还有孩子?我一直没见过李佳的孩子。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爸的孩子呢? 
  还没生下来就没了,跟她大前后只差半年。李佳转过脸去,看着门外的青藏线。 
  炕头的娃娃山顶的草/春风一吹就长大了。 
  一队草绿色的军车刚好通过。车队通过时,按响了喇叭。 
  我数了一百辆,车队还没过完。一百多辆车,经过时都按响了喇叭。喇叭响成了一首进行曲。 
   
  11 
   
  因为施工任务,部队加发了一套迷彩服。我们电台的服装在本连队领,而连长指导员带领的连队本部则远在北边的昆仑山口旁的可可西里草原上。特种作业队机器第一遍作业后,工地上剩下的活儿就该兄弟们用手来完成了。 
  我搭特种作业队的运输车去了连队本部。我是一大早出发的,到下午才赶到本部,见到了被高原的风熏得像牛肉的指导员。指导员挺幽默,说,哟,去索马里维和的回来了。连长看看我们俩,笑了,说,你这是老鸹笑猪黑。我们一起大笑。笑完了,我就该扛着几套衣服往唐古拉山赶了。四百公里路程,不晓得晚上几点钟才能到。指导员送我到青藏路上,为我拦了一辆地方车。临上车,指导员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嘱咐我路上小心。我笑笑,说,没事儿没事儿,别搞得生离死别似的,过几天我们就回来了。车启动后,我在后视镜里看到脸庞像牛肉一样黑红的指导员,还站在路边,望着远去的我。我的眼里就潮了。 
  车到五道梁时,停下了,司机说今天不走了,就在这儿过夜。我没办法,只好肩扛着一包迷彩服,继续在路边等车。 
  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没等到车。已经下午六点了,天光黯淡下去,风声呼吼得厉害。我决定徒步往前走。我知道,前面不远就有我们另外的电台,我可以去借宿,或者借车。当然,前提是我本人一定要到达那里。 
  起风了,可可西里的风,从昆仑山发轫,呼吼着,奔跑着,向唐古拉山方向奔涌而去,一路浩浩荡荡。沿途见不到放牧的藏民,他们应该是去了可可西里深处的夏季草场。偶尔有鸟飞过,它们的翅膀在余下的天光里,晶莹剔透。而在群山以下,暗黑的地平线,遥不可及。 
   
  月亮就是在这时悄悄爬上昆仑山的。我转过头,我的脸差点儿就贴上了月亮。月亮就像舞台的布景样紧贴在我身后。好大好圆的月亮,银盆似的,眉目生动,脉脉含情。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不知道当年李佳是不是这样唱着歌儿,送走了运输团的汽车兵老张。 
  我在月光里一步一步走着。我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走着。影子不疼,我也不疼。我大步走着,向南走着,向着唐古拉山方向走着,在那座山里,到处盛开着鲜花。 
  雪山尽头/美丽的喇嘛庙/没完没了的姑娘她没完没了的笑/雪山尽头/美丽的喇嘛庙/没完没了的唱我们没完没了的跳。 
  郑钧的歌声在月光下响起,声嘶力竭,不绝如缕。 
  夜已经深了,听得见草场上雪水汩汩流淌的声音,那是一种潜藏在内心底的声音,是天籁。有狼的声音呜呜地响起,呼儿唤女,还是呼朋唤友?我想日后哪个女人打算嫁给我,我一定要带她到青藏高原来,让她跟我一起仔细谛听高原的胸音。我要告诉她,她的男人,就是听着这样的声音,从一个男孩子成长为男人的。 
  一辆车从后边驶来。我侧过身子,举起右手。车果然停了。不管这辆车到哪儿停,搭一段算一段,靠自己走,走到二十一世纪去呀。 
  哎,是你!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这时驾驶室的灯亮了,我看见李佳坐在车里。 
  这是我兄弟。李佳对司机说。 
  司机笑笑,没吭声。 
  李佳说她去格尔木办事,现在正往回赶呢,没想到就遇上了我,真是芝麻掉到针眼里,巧了。昏暗的灯光里,我仍能感觉到李佳眉眼间的欣喜。那种欣喜是装不出来的,和可可西里的罡风一样,发自大地的肺腑。 
  我说我去领服装,新发的迷彩服。 
  我看看好吗?李佳说。 
  我打开包,扯出一套迷彩服来。 
  真漂亮。李佳赞叹着。那时候他们没有这种衣服呢。我知道,“他们”指的是老张和他的战友们。不知怎地,每当李佳一提起老张,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一个穿老式军装戴八角帽的士兵形象来,我明明知道老张他们那时候其实已经换装,都开始戴大檐帽了,但我还是把老张想象成那样。那个士兵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远处的雪原里停放着一辆抛锚的军车,风声狼一样嗥着。 
   
  12 
   
  在我穿过草场前往“陕西面馆”的路上,一只鹰箭一样俯冲下来,叼走了一只灰色的草原鼠兔。我想我要是有鹰的速度多好,一箭路,只须一振翅膀,我就能见到李佳了。 
  一个人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赶路的脚步就会显得凌乱而匆促。一个人的分量有多重,压在你的心头就知道了。 
  李佳不在店里。我有点失望,问小妹她去了哪里。李佳经常外出,不是去拉萨,就是去格尔木,或者更远的西宁。 
  小妹说,又找嫂子啊? 
  什么叫“又”找?我挺不满意她自作主张加的这个助词。 
  李佳到河边洗衣服去了。我拔腿就朝河边走。 
  七月的草原,水草丰茂,花儿开得忘乎所以。嘎曲河水,流量大增,也许是上游的积雪融化得太多。 
  草场边上有一道崖,一条小路顺着崖壁弯弯曲曲拐下去,一直拐到河边。李佳就蹲在小路的尽头,在河里淘洗,嘴里还在唱着:黄草地里黄鼠窝/你赶紧把裤子脱/我的裤子我脱哩/怀上了娃咋说哩。 
  这女人,胆儿真大,啥都敢往出唱。 
  我忍不住乐了。 
  李佳头扭过来。她发现我了。 
  一件白色的衣服顺水漂走了。李佳“哎呀”一声,极快地扭回头去。衣服还是义无反顾地漂走了。 
  我走下崖去。李佳故意不回过头来看我。她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儿。我就那样站在她背后,看着她白皙的脖子上的红潮一点点褪去,看着她的头发在风中飘舞,看着她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我真想一下子扑过去,从背后抱紧她。半蹲半坐的女人哪,撩起了我二十四岁的冲动。 
  做啥呢?还是李佳先开了口。 
  她一开口,漫长的尴尬就此打住,我也突然找回了要说的话。我还以为那些话语随着嘎曲河水和那件白色的衣服滚滚逝去了。 
  我说,害你的衣服被水冲走了,我赔你一件。 
  你赔得起吗,我那衣服很贵的哟!李佳故意夸张地说。 
  这套迷彩服给你,你看赔不赔得起。我说。 
  呀!李佳“呀”了一声,站起来,面对着我。 
  我把那套崭新的迷彩服打开,递给她。 
  李佳试着把上衣套上。 
  上衣有点儿小。或者说李佳的胸部有点儿大。衣服穿在李佳身上,胸部像呼之欲出的两座山峰。 
  我说要不合适我拿回去换。我按照李佳的身形特意挑了一套小号的。 
  好着呢好着呢。李佳急急地说。胸部起伏,如潮涨潮落。 
  我说裤子要不要试一下。 
  裤子咋试呢。李佳说。 
  我想说直接套上去就行了,突然想起她刚才唱的那句“我的裤子我脱哩”,“扑嗤”一下笑出声来。 
  笑啥呢,你个贼娃子。李佳伸出手来擂我。 
  我伸手一抓,一拉。 
  李佳一个趔趄,栽进我的臂弯里。 
  十个士兵,没有接到我的命令,自作主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四处搜索。 
  不老实。李佳打了我的手背一下。 
  我不作声。李佳撑开我汗津津的前胸。 
  我双手合十,从内向外,分开李佳的双手,再次将她紧紧地箍住,并且贴上了那张眉目开阔的脸。 
  你这家伙像狼一样。李佳说。 
  李佳的手指,抠进了我的肩,好痛,我松了手。一阵疼痛过去,激情也随之过去了。我们肩并肩,坐在河边的石头上。 
  我说,李佳,你整个人就像白莲花一样。 
  李佳说,女人哪,除了花,就是草,就是藤,哪像男人,不是树,就是山,就是石头,就是牛粪…… 
  好,今天就要把你这朵鲜花插到牛粪上。我边说边动手,把她压在石头上。 
  你吃了驴肉?李佳挣脱我的手,说。 
  我有点儿没趣,垂头耷脑地坐在旁边。 
  哎,你知道吗,这山上就有雪莲花。李佳见我不乐意,转移了话题。 
  真的?我抬起头来,看着嘎曲河对面。河对面就是唐古拉山的一道山岭。 
  以前只听说新疆有雪莲花,我在植物学教科书上见过雪莲花的图片,像一朵白色的睡莲,色调高雅,姿态优美。 
  真的,骗你是小狗。李佳伸过手来,拉着我的手,说。李佳的手指细腻白皙,手掌绵软,柔若无骨。 
  是漂亮的小狗。我说。 
  雪莲花是补药,可以治妇科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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