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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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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声越来越响,我脑子更乱了。不知不觉走到大街中间,我简直疯了,飞机就在我脑袋上呢。我正想,它们真傻呀,肯定是迷路了。
  突然,机关枪射出的子弹打在我的面前一幢白色的建筑物上──墙壁上顿时出现了一排弹孔,就像一下子拉掉线头露出针脚一样。针脚下的墙壁碎片飞溅,接着上半堵墙壁也倒了,就像一大堆面粉从口袋里倒出来一样。一刹那,──就那么快──我脑袋里的聪明念头一下子全冒出来了。我尖叫起来,灰尘马上呛了喉咙,刺痛了眼睛。
  我感到一阵窒息,不断地咳嗽。我揉揉眼睛,想再看看。警报还在响。飞机在头顶盘旋,到处是机枪声、炸弹爆炸声。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女人。她手中拿着一把破管帚,眼睛像鸡蛋那样睁得大大的,呆呆地望着天空。然后她的嘴巴耷拉下来了,越来越大,样子很可怕,好像她喘不过气来了,就想把嘴巴拉开来。
  于是我也抬起头来看天,两个样子像鱼的影子落下来了,摇摇摆摆的,越来越大。我还没来得及对自己说“炸弹”,就趴倒了。大地抖动起来,耳中一片轰鸣,四面八方都有玻璃打碎的声音。
  我神志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脸朝地面趴着。我不知道是自己趴下的,还是被气浪推倒的,是过了一秒钟,还是一整天。我抬起头来,世界变了,天上落下沙子来,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人们走路都很慢,好像还在梦中一样。或许我们已经死了,正等着发配到阴间去。但这时我咳嗽起来,喉咙里呛得好痛。
  警报停了,我站起来,开始往回走。在我的左面,我看到屋顶后面在冒烟,也许是远处的大街上着火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抛到了屋顶和大路上,什么毯子、凳子、自行车轮、煤炉和茶壶,还有衣服碎片──不光是衣服,还有一只带胳膊的袖子,带一只脚的鞋子,真是惨不忍睹啊!
  我慢慢地经过这些东西。我看到那个拿扫帚的女人还在,炸弹还没落她就发出了叫声。她坐在地上,胳膊举起又放下,向天哀求着,“你在哪里啊?我叫你不要出门。现在你还听不听你妈的话?”
  这时我忽然想起来了:淡若──他在哪儿?
  我拔腿就往家里跑。一路上见到在爬的人,在哭的孩子,有个男人耳朵里流出血来,可他还在傻笑呢。离家越来越近,我看到街上挤满了通常那些幸运的人,在七嘴八舌地聊天,跟平时警报解除后一样。
  我进屋的时候,胡兰已经在喝茶了,她把眼镜慢慢架上鼻梁,打量一条浸在大碗里的干鱼,“啊哟!回来不到一个钟头,瞧,现在至少有十个虫子在我们的晚饭里游动了。”
  “他们在哪儿?”我问。
  “在这碗里,和鱼在一起。”
  “哎!我说的是淡若和杜阿姨──他们在哪儿?”
  “啊!啊!啊!”她笑了笑,“还没回来呢。或许马上就回来了。”
  门开了,我马上迎上前去──但是厨师和佣人,这两人也在笑。
  我冲出门去,朝路上张望。
  “别担心,”胡兰叫我,“他们马上就回来了。先喝点茶吧。你担心也没用,他们不会跑得快一点。”
  “我怎么能不担心?”我冲她喊道,“我眼睁睁看到炸弹落下来,差一点就落在我头上。我看到很多人死了、伤了,场面好惨哪,没有脚的鞋子,没有腿的脚──”
  “你在说什么呀!”胡兰打断了我,“你看见了?在哪儿?”
  于是我们俩就马上冲到路上。半路上,开始打雷了。我们刚跑到炸弹落下的地方,雨就落下来了。胡兰只好不断擦她的眼镜。
  街上一片忙乱,警察、部队和美国服务人员全在那儿。五辆卡车和一辆救护车把路给堵塞了。我们爬上了一个小山坡,上面站满了人,他们的背全湿透了,分不清是汗水、雨水、泥水还是血水。
  “怎么回事?”胡兰说着,用手指头擦擦眼镜,“你看到什么了?”
  我们往前走了几步,我看到很多人跪在一座小山顶上,那儿本来一定是什么建筑物。他们全都在用铲子、锅铲和破木板拼命地挖着。
  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在大街上尖叫的、拿扫帚的女人。她也转过脸来看到了我,一脸惊讶。一刹那,就像在镜子里那样,我们都看到了同样的恐怖的神情。
  她转身走开了。“不要这样!你们干得太蛮了!”她对另外人吼道。但没人理睬她。
  “轻一点,轻一点。”她哀求道,“要这样。”我见她跪在地上,用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头刨出一块砖头、一块木板、一块石头。这些危险的东西拿掉后,她就把脸俯到地上去,轻轻地找她要找的东西。
  我还是不明白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女人在满是砖头瓦片和碎骨头的山上扒。我不知她失踪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因为当他们找出她的孩子的时候我再也看不见了。只听见她一个劲地哭着,骂着自己,“都是我不好呀!是我不好呀!”我不想再看那个粉身碎骨的孩子,因为这当儿我们还在找淡若。
  但我们没在这人堆里找到淡若或杜阿姨。大街上倒塌的房子里也没他们的踪影。我和胡兰在这个地方待了好几个钟头,听着其他的母亲们哭着自己失踪的孩子,眼看着希望一次次落空,喊叫声,哭泣声,不相信亲人已死的呜咽渐渐变成后悔的低语。
  每次希望破灭,救出来的是别人的孩子,我都许一个愿。我许了一个又一个愿。我大声地说出来,我向每一位男神女神发誓,保佑保佑我的儿子淡若吧,我一定当好贤妻良母,真诚地待我的朋友胡兰,对她忠心耿耿,原谅我的丈夫文福,并好好服侍他,尊敬我的长辈杜阿姨,听她的话。我无怨无悔地认命了。
  我许完最后一个愿,忽然看到我的佣人跑过来了,一面哭着,喊着,“总算把你找到了。”好像我们失踪了似的。啊,当她告诉我的时候,我哭得多伤心啊!我憋在心里的念头,──我以为我真的失去他了──全都大口大口地吐出来了。佣人告诉我,杜阿姨和淡若就在家里,我们出门不到两分钟,他们就回来了。大家想到这一点都很伤心,他们没失踪,我们找他们肯定找得担心死了。
  所以,淡若一点没事。现在我知道我不得不信守诺言。我许的愿胡兰全听到了,尤其是我说要做她的忠心耿耿的朋友那段话。当然我一点没想到要收回诺言。要是我许愿许得少,说不定淡若已经死了。
  说不定他人虽活着,却少了一只眼睛,或一条腿。谁说得准?谁知道希望是怎么实现的?
  当然,后来,我记起来了,我很幸运,就在我许愿的时候,他们已经到家了。
   
  第十八章  美国式舞会
  我没有违背我的诺言。我只收回了一个,那就是做文福的好妻子。这和违背诺言不一样。就好比在曼斯百货公司买了一样东西,然后又退货把钱还回来了。上星期,我给宝宝买了双鞋子作结婚礼物。两天后,我看到同样的鞋子又打了八折,我就把鞋子退回去,把钱要回来,然后又买了那双鞋子,这一次买得更便宜。
  我把那双鞋子退了,没对别人造成损害。我买回来的还是同一双鞋子。瞧,鞋子就在盒子里。式样跟我在战争期间穿过的那双差不多,也是高跟的,只不过跟没那么高,颜色更像红棕色,足趾部位也是楼空的,不过做得不是那么精致。
  我穿了那双鞋,第一次参加了一个美国人办的舞会。我穿了那双鞋跳舞,第一次产生了爱情。
  这都是在飞虎队到昆明的时候发生的。当然,那时还不叫飞虎队,大家管他们叫“爱维吉”,就是美国志愿部队AVG的简称,也有人管他们叫飞鲨,因为他们在飞机头上画上了鲨鱼牙齿,样子非常可怕。后来有人误把鲨鱼牙齿当作老虎牙齿,于是飞虎队这个名字就传开来了。这是一种误解。
  不管怎么说,我们应邀参加了一个庆祝美国胜利的舞会。就在要去的那天,胡兰告诉我,有个中国女教师发了疯,离开了自己的“丈夫,现在想跟美国空军睡觉,不管谁都行,已婚的还是未婚的,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一个中国女人公开说这话!”胡兰说,“这是真的。大家都说,美国人打了一次胜仗后她就得了这病,然后在大庭广众面前指责自己的丈夫。什么样的病──谁知道啊?但她现在对性特别来劲,老是不停地谈这个问题。她年纪不轻了,大概已经有三十了吧,人也长得不漂亮。”
  胡兰说舞会定在美国俱乐部举行,这个疯女人也要去。美国人邀请中国飞行员参加,也可以带夫人和女友去。我们当然要去!舞会上还有音乐──留声机和唱片──,还有许多好吃的,以及尝起来像苏打水的威士忌潘趣酒,让大家跳得更疯些。
  我记得舞会那一天,正好是1941年的圣诞节,也就是日本飞机又一次来昆明投弹后的第四天。但这次美国志愿部队把日本人赶走了。
  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打了个大胜仗!大家都跑到大街上奔走喊叫,向机头上涂有鲨鱼牙齿的美国战斗机欢呼。锣鼓喧天,爆竹四放,汽车喇叭齐鸣,就像过新年似的。所以或许我们大家跟那位教师差不多,都有点疯疯癫癫了。
  我们一走进美国俱乐部,就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放的是敏教过我的那支曲子,我们管它叫“空中邮车”,非常活泼。文福打着响指,眼睛望着前面的什么东西笑着。已经有人跳起来了,女孩子的高跟鞋格格响,美国人的大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柔和悦耳的声音。
  即使那女教师在场,我也不认得。在场的中国姑娘全疯了:大学生、教师、修女,还有不少从全国各地飞来的──大家全都想跟美国人跳上一曲。谁知道她们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谁知道她们身上穿的西式晚礼服是从哪儿搞来的──粉红的、碧绿的、黄色的、缀花的,许多人穿着拖地的长裙子,上身几乎一丝不挂,胳膊和肩膀全露在外面。可她们就这样与那些人高马大的外国佬跳着,把飞行帽戴在新烫的头发上,做出各种各样可笑的样子。
  当然美国俱乐部不是一个真的夜总会,只不过是一个大仓库。白天,美国志愿兵拿它当大会议厅用。为了举行舞会,地上已经打了许多道蜡,所以虽然是水泥地,却像大理石般闪闪发光。长条椅都被推到一边去了。长条桌上摆了一个个点了蜡烛的小盘子,本是夏天用来驱赶虫子用的。那时只有这种蜡烛还能买到。
  屋顶和墙壁上,全都挂满了美国人用纸做的装饰品──树啦、糖果啦、蜡烛啦,还有其他各种各样色彩鲜明的图形。它们并不十分有趣。但家国说,这些特别的圣诞节装饰品,是仰光的传教士和红十字会的姑娘专门做好,用飞机穿过缅甸山峰运来的。我们知道这趟旅行是很危险的,即使运送重要的军用物资也是如此,于是我们重新用敬佩的眼光观赏这些美国圣诞节装饰品。红十字会送的是一棵圣诞树,文福说这是正宗的美国树,他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过照片。在我看来,这棵树看上去跟当地的灌木差不多,只不过削成了圣诞节的样子罢了。树上挂满了贺卡、红缎带、白棉球,还有看上去像是用白的莲子穿起来的长长的项链。树下有几百只大的红口袋,可以挂在身上,里面放着用锡纸包的巧克力或糖果,用缎带扎起来了。我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因为胡兰一连拿了四袋,每次都说是美国人鼓励她多拿的。
  文福告诉我,他是好多年前在上海的夜总会里学会跳舞的。我知道他很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但我马上就看出,他什么也不懂!没有节奏,没有技巧,舞步也不正规,根本就不会跳!哪比得上敏,跳起来就像风中的柳枝。文福带我转圈,转得很厉害,我觉得手臂都要被他拉脱臼了。最后他很笨拙地带我转圈,弄得我一只高跟都掉了。我突然感到像被子在跳舞,一脚高,一脚低。文福只好把我放开了。
  我坐在椅子上,看文福钻进姑娘堆里,她们全都打扮得很漂亮。
  他指指自己的制服,一位姑娘就哧哧地笑了。我把脸别过去。他想调情,我才不在乎呢。
  然后我就看胡兰和家国跳。他俩的肩膀靠得很紧,但胡兰的步子迈得太大,一只脚和另一只脚踩的是反方向。家国紧紧搂住她的粗腰,然后摇一下,好像这样就能使她脚步配合得好一点。他好像在责备她,可她却在笑。我望着他们,心想,不知道胡兰是否能实现她的愿望,家国是否能做她的好男人。这时她看见了我,向我招招手,挣脱了她丈夫。
  “如果一定得跳舞才能救我们的命──那就让大难全落在我们头上吧。”她说着坐下,捡一张纸树叶给自己扇风。“你见到她了吗?”她问。
  “谁?”我说。我正把掉下的高跟塞进鞋子里去,然后使劲蹬脚让钉子进去。
  胡兰俯下身,“当然是说那个教师呀,穿蓝衣服的。她把眉毛全拔光了,然后重新画上去。”
  “她在哪儿呀?”我问道。一面瞧瞧四周。
  “她正在放食品的桌子边,和另一个美国人调情呢。我们过去看看吧。”
  但我们到了桌子边,没找到一个疯女人。胡兰倒是发现了她想吃的东西,精美的美国点心,也是传教士从很远的地方空运过来的。老实说,我也很想尝尝这些历经危险、长途跋涉运来的食品。于是我把三种不同味道的点心全尝遍了。第一种是很软的馅饼,名字从颜色而来,叫褐色果仁巧克力馅饼,甜得我牙齿都疼了。第二种是挂在圣诞树上的像项链一样的东西,爆玉米,又硬又脆,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想一饱口福。然后我又吃了一点上面涂有可怕的东西的小饼干,胡兰也吃了,以为我这块已经坏了,其实不是,这是我们第一次尝到奶酪的味道。
  这时我和胡兰注意到有个很不寻常的人。有个中国人围着每张桌子转来转去,跟美国的和中国的飞行员说话,用西方方式握手。他长得和美国人差不多高大,精力充沛,态度友好。更怪的是,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美式制服。他向我们走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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