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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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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她坐的不是什么凳子,而是房间角落里的一个马桶。这马桶用处不少,一点没什么遮拦,你无法冲洗厕所,也无法把它盖上,因为根本就没那东西。大家就坐在那儿“方便”,像一大锅难看的汤。
房间的另一角地上铺着一张草席,大小仅够三个人挨在一起。我们不得不轮流睡觉,三个人睡草席,另外两个就坐在水泥地上。
整个晚上我就那么站着,整个晚上我都担心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吉米。我想象着他到处在找我,找遍了公园,找遍了电影院。他是个好人,非常善良,很能体谅人,但他不够坚强。他从来没有经受过磨难,所以我很担心。我希望杜阿姨能帮他找到我。
到了早上,我的腿实在受不了了,簌簌发抖。一个女看守来提我了。她叫着我的名字:“江雯丽!”我连忙大声回答,“到!到!”
我还以为她们要放我了呢。恰恰相反,看守给我戴上一副手铐,好像我是个重犯人似的。然后就把我推进一辆卡车,跟另外戴手铐的女人在一起,她们的脸都很粗,像小偷似的。说不定他们把我们带到乡下去枪毙,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就像一群被绑起来的牲口,送到市场上去,汽车每拐个弯,大家就互相碰撞一下。
然后卡车停下来了,原来这是省级法院的大楼。我一进法院大门,就看到了他:文福,像个胜利者那样笑着,高兴地看我在大庭广众面前出丑。我的头发乱糟糟,衣服皱巴巴的,皮肤上还残留着昨晚的臭气。
然后我听到有人在轻声议论,“她就在那儿!”然后我看到了杜阿姨、花生,还有吉米,他脸上又高兴又痛苦。后来我才发现事情正像我希望的那样,杜阿姨到我父亲的住处,要求知道我的去处。于是她就知道这都是文福一手干的好事。
法官告诉我犯了什么罪,我被指控偷走我丈夫的儿子,又让他死了,偷走了我丈夫家值钱的东西,抛弃了我的中国丈夫,和一个在战乱中相识的美国士兵私奔。
我气得发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些全是谎言,”我平静地告诉法官,“我丈夫早就把我休了,那还是在抗战期间,当时他用枪顶住我的头,逼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字。”我说我没从我父亲家中偷走任何东西,我只拿了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说,我怎么能被指控为抛弃我的丈夫面和另一个男人私奔呢,既然我的丈夫已经休了我,而且眼下正和另外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我说,另外一个男人现在就是我的丈夫,我们已经正式登记为夫妻了。
我看到吉米在点头,有人在给他拍照。然后我听到屋子里又响起了议论声。我看到还有些人在那儿──就像电影院里的观众,人们因为没事可于而来看热闹。他们对我和吉米指指点点,然后又议论纷纷。后来杜阿姨告诉我,他们在说,“瞧她多漂亮啊,就像个电影明星。”“听她说话的样子,就知道她是个好人。”“她要跟着私奔的男人根本不是外国人,谁都看得出是个中国人。”
但这时文福微笑着对法官说了,“根本就没有离过婚,我妻子搞糊涂了。或许我们很久前吵过架,我说过要是她再不守规矩就休了她。”
他把我当成傻丫头,好像连是不是真的离过婚都不记得了!
“要是我们真的离过婚,”文福说,“离婚书在哪儿?证人又在哪儿?”
就在这时,杜阿姨站起来了,“在这儿!我就是证人,还有我的侄女,她现在在东北,她也是证人。”杜阿姨真是个好女人哪!一下子想到了这一点。这不是说谎,一点也不。她听到过我们的吵架,也看到过那张纸。屋子里的人们听杜阿姨这么说,一下子兴奋起来了,他们高兴地议论起来。
文福冲杜阿姨狠狠地盯了一眼,然后转向法官,“这女人说的不是真话。她怎么能作为一个证人在离婚书上签字呢?我认识这个女人,她是个文盲,不识字也不会写。”法官从杜阿姨一脸的不高兴中看出,这是事实。
“那张离婚书你还在身边吗?”法官问我。
“去年我交给律师了,”我说,“但我们在报纸上登了离婚启事后,这个男人,文福,把律师办公室的东西全砸了,把他的所有文件全撕了,把我的离婚书也撕了。”
“她在撒谎!”文福咆哮起来。大家马上又议论纷纷。我又一次坚持说文福逼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字,杜阿姨说她看不懂休书,但她知道里面的内容,“我在上面按了手印!”
但现在法官要大家安静。“类似这样的案例,”他说,“不管大家是否同意,我必须凭证据作出判决。没有人拿得出离婚书,所以就等于没有离婚。既然没有离婚,丈夫就有权利指控妻子带走他的财产和儿子,妻子也没否认她带走这两者,因此,我判决江雯丽两年监禁。”
法官在文件上写下了他的判决。人们喊叫起来。文福笑了,杜阿姨哭了,吉米和我四目相对,哑口无言。我完全给搞懵了,脑子乱成一团。我根本没想到要为文福的谎言而再回到监狱去。我以为他只是想羞辱我一番,送我在监狱里住一夜,让我生气。我以为我是在做梦:看守把手铐给我戴上,有人在给我拍照,法官在文件上盖大红印章。
突然,文福走到法官跟前大声说,“也许我妻子现在已经接受了教训,只要她说声对不起,我就既往不咎,她就可以跟我回家了。”
他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冲我微笑。
所有的眼睛全都转到我身上,看我说些什么。我想他们都在等待我跪下来,请求宽恕。我想连杜阿姨和吉米都在希望我这么做。但我心中充满了仇恨,哪里还会考虑他们的希望呢?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文福的笑脸,等待着我的回答。我能够想象到他会怎样笑我,他会怎样强行上我的床,他会怎样每天给我痛苦,直到我的意志完全崩溃为止。
“我宁可睡监狱里的水泥地,”我听见自己大声说了出来,“也不愿意回到那个男人的屋子去!”屋子里爆发出一阵惊讶的骚动和笑声。你瞧,结果,受羞辱的还是文福自己。他们把我带走的时候,我笑了。
三天后,杜阿姨来看我。我们坐在小小的接待室里,一个女看守坐在角落里,监听我们所谈的一切。
杜阿姨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我看到里面有两条短裤,一块包裹布盖在我的衣服上,免得弄脏,一把梳子、一把牙刷、一双筷子,还有一个小小的观音菩萨像。
“把这件衣服摊在床上,”杜阿姨解释说,“这样你的床就干净些。把观音菩萨挂起来,让你心中有一块净土。”
然后她伸出她的衬衫袖子,从里面掏出一张折成四折的报纸。“瞧他们于的好事,”她小声说,“所有大报都登了。吉米·路易说他们写得太坏了。”
我打开报纸,读了起来。吉米说得一点不错,木可怕了,好像是下等流氓写的。我的脸都气得发烧。
“美国罗曼司以死亡和悲剧告终。”我读着。我看到自己的照片,看上去很坚强,像个革命党。“‘我宁可坐牢!’坠入情网的女人喊道。”
旁边是文福的照片,他的眼睛转向一边,好像在看我的照片,他的眼神既愤怒又得意。下面是文字说明,“‘她的自私杀死了我的儿子’,这位国民党的英雄宣称。”
最底下是吉米·路易的一张小照片,他低着头,好像害羞了。“这位美国特工说,‘我还想把她要回来。’”
我把文福编造的所有谎言全都读了,说什么我放弃了受人尊敬的生活,背叛了我的父亲,让我自己的儿子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疯狂地想和美国人睡觉。文福知道报纸想听什么。
杜阿姨望了望女看守睡眼蒙眬的样子。“小人,”她轻轻地说,“我是个笨女人。我本该早就在那张纸上签字的。真对不起。”我们俩叹了口气,彼此了解了对方。
“吉米·路易在哪儿?”最后我问道,“他什么时候来?”杜阿姨低下了头。“哎,小人哪,”她说,“我干吗老给你带坏消息呢?”
这张照片上照的是你父亲回美国时坐的轮船。瞧下面写的什么?
“海上山猫号”。瞧见底下的画上圆圆的窗户没有?那就是他待过的工作人员舱。
瞧,有多少人在这上面为他签了名?“最美好的祝愿。李文成。”“最美好的祝愿。玛丽·艾玛格瓦。”“最美好的祝愿。雷沙·汉森。”“诚挚的问候。琼尼·豪。”“以基督之爱。马克斯玛·阿斯庇拉。”
这一位写得最好:“亲爱的吉米,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风流登徒子。后来和你交往多了,我才觉得这么想真对不起你,因为你是这条船上最好的好小子。我很爱你。你的小雯妮有你这样一个丈夫真幸运。祝你好运。你的真正的朋友,玛丽·莫伊。”
你父亲对船上所有的人哪怕是陌生人说,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他在护照上写了“已婚”就回家了。这是杜阿姨告诉我的。
她还告诉我说你父亲不会再待在上海了。
我被关进监狱后,文福跑到美国领事馆去给吉米找麻烦:“瞧你们美国人都于了些什么?破坏我的家庭!”接着他又跑到报社说同样的话。当时正有许多传闻,说美国特工回国前强奸中国姑娘,勾引中国女人。
于是领事馆的人就告诉吉米不要去看我,等事情平息下来再说。
但事情反而越来越糟。报上的小道消息传了好几个星期。每隔几天就出来一段新故事,文福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过后他又说了什么,过后我又说了什么。还有照片──我在监狱中和二十个女人坐在一张长桌旁的照片;文福和他的女人牵一条小巧玲珑的哈巴狗,得意洋洋地在散步的照片;吉米在战时拍的照片,他站在飞行员身边;还有淡若小时候的照片。
有时报纸把我说成一个既有魅力又有坏心眼的女人;有时报纸把我说成一个天真的女人,说我进监狱是冤枉的。杜阿姨告诉我,我成了上海年轻姑娘心目中的名人。一天她在公共汽车上听到两位姑娘在谈论我,她们说,真漂亮,真悲惨呀。
但领事馆的人可不管我漂亮不漂亮,悲惨不悲惨。过了一阵子,你父亲的工作也丢了。那儿的人告诉他,回家吧,别再惹麻烦了。他不能来看我,可又待不住。你猜他怎么着?他只好回旧金山老家去了。
当然,他给我来了许多信,寄到杜阿姨处,还寄来美元,以便她能在上海待下去照顾我。杜阿姨不管有没有钱总会照顾我的。但他这么做,我们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中国纸币太不稳定了。
所以,杜阿姨每个月都来看我,每次都带三四封吉米的来信。他说的总是同样的话:不管怎么样,他两年内一定要来看我。他怎么爱我呀,什么也阻挡不了他的爱情。他怎么样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在祈祷,我快快回去和他团圆呀。我觉得他祈祷得那么多,快要变成一个信徒了。我想这就是他后来加入教会的原因。但我觉得他没告诉别人他的妻子入狱了,是她的另一个丈夫把她送进去的。那样说出去不好听。
监狱里的人对我很好。我觉得,看守和其他女犯人都相信我,我向她们解释我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为什么我不应该待在这儿。我觉得她们全都尊敬我,因为我也尊敬她们。我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现在我也和她们一样了。一位姑娘说,“我要是有你这种性格,我就不会在这儿了。”另一位姑娘老帮我洗衣服。我没要她洗,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我也帮她们做事。我请杜阿姨带块木板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把马桶里的臭味盖起来了。我找到了清洁房间的方法,把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了。有两位姑娘要我教她们读书写字,我就叫杜阿姨带些旧报纸和粉笔头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画笔划了。我们上完课后,就把这些报纸撕了,作卫生纸用。
我还叫她们行为举止、说话怎样得体,就像在昆明的时候,我教那位舞女敏姑娘一样。我跟你讲过她的事吗?咳,说起来真是太难受了。一天我在撕报纸的时候看到了她的照片,报上说,“金嗓子小姐弃世,芳龄三十三岁。”我惊讶地看着她的照片。我惊讶地发现她起了个金嗓子的艺名,跟我向她建议的一模一样。我惊讶地得知了她的年龄。现在我又找到她了,可惜她死了。
她已经成了上海一个有名的夜总会的歌手。不是什么大名气,或许是小有名气。我想,因为她死得惨,他们才把她的照片登出来的。
这事发生在冬天,一个很冷的晚上。
她正沿着江边码头走着,穿一件漂亮的无袖舞裙,没穿外套。路上的行人全都盯着她,也许是码头工人和渔民。然后她就唱起歌来。
他们觉得她很怪,但唱到后来,他们出于礼貌都鼓起掌来。她鞠了个躬,挥挥手,退下了,好像在夜总会里谢幕似的。她微笑着说,谢谢,谢谢。然后她就跳过围堰,跳进冰冷的江水中。
报上说,她的心破碎了,这是某个认识她的人说的,但报上没说原因。我读着报,想到了自己。我曾以为她和我一样,只是比我更坚强。要真是这样,那我又会怎么样呢?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好几天。
实际上,我想了很多事情,我有的是时间想。我和其他妇女每天坐在工作椅上。我们一天工作八小时,不能请假。我nl做小火柴盒,剪呀,折呀,贴呀,翻来覆去都是老一套。进监狱前,我从来没想到要有人做这些小盒子,把火柴装进去,也从来没想到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是用一些人的痛苦换来的。这工作实在太乏味了!
于是我就考虑能不能用另外的办法来干这工作,在粘胶水前先把最上面的一层折好,要么就把它们全叠起来,让我的脑子没法闲下来。脑子一闲下来,各种各样的不好的念头就会乘虚而入。
我记得有一次收到吉米一封信。我把手头的活计放下,停了几分钟,这样我就可以把信念给坐在同一条椅子上干活的妇女听。每当我收到一封航空信时,她们都很兴奋,因为她们连一般的信都没收到过。当然,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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