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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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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没。”我说,“东西在哪儿?”
  “在后面,洗衣房里,”她说,“重得很哪,最好叫你丈夫来搬。”我想象得出,准是那些个东西:要么是杜姨婆用来搁脚的旧躺椅,要么是一套打不碎的餐具。我们等菲力带孩子们过来,母亲递给我一杯茶,我说不要,她摆摆手说,“已经泡了,你要是不喝,只得倒掉了。”
  我啜了几小口。“真不错。”我是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茶,这茶又嫩,又香,一下子就能喝上瘾。
  “这茶是杜姨婆的。”我母亲解释道,“她几年前为自己买的,要一百美元一磅呢。”
  “你开玩笑吧。”我又啜了一口,这茶味道更好了。
  “她跟我说过,‘我要是给自己买便宜茶叶喝,那就等于说我这一辈子没什么好提了。’所以她决定给自己买最好的茶叶,这样她坐在家里喝,觉得自己就像个大富婆。”
  我不禁大笑起来。
  我的笑声使母亲更来劲了。“可她转念又想,要是我只买一点点,那就等于说我这一辈子快到头了。所以她就买了足够她下一辈子喝的茶叶,三磅!你能想得到吗?”
  “那可就要三百元钱!”我叫起来了。杜姨婆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会过日子的,“还记得吗,她老是把我们送她的圣诞节礼盒一个个地攒起来,嘴上说这些糖果太好了,舍不得吃掉。可一年后,她又作为感恩节礼物什么的回送给我们,只不过日子太久了──”
  我母亲点点头,已经笑了出来。
  ──全长了白毛!”
  “还有虫子!”我母亲加了一句。
  “所以她才在遗嘱中把茶叶留给你了?”
  “几个月前就给我了。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她没说,可她开始分东西,好东西哪,不全是废品。有一次我们去看她,喝茶的时候我说了句,“啊,好茶!”就跟平时一样。可这次,杜姨婆进了厨房,带着茶叶出来了。她跟我说,‘syau ning,这茶你拿去。’打我们认识那天起,她就一直这样叫我,‘syau ning’,就是小人的意思。”
  “我说,‘不,不!我说这话不是这个意思。’她说,‘小人,你现在就拿去,趁我还活着,能看你高高兴兴接受的样子。’我怎么能拒绝?当然,我每次去看她的时候,都把她的茶叶带回去。”
  菲力和克利奥回来了,苔莎紧跟在后面,此刻我实在抱歉我们得走了。
  “我们还是上路吧。”菲力说,我放下茶杯。
  “别忘了,”我母亲对菲力说,“还有杜姨婆给的礼物在洗衣房里呢。”
  “礼物?”克利奥说,“也有我的一份吗?”
  菲力惊讶地瞧瞧我。
  “不记得了?”我撒了个谎,“我不是告诉过你──杜姨婆遗嘱里给我们留了东西。”
  他耸耸肩,大家跟着我母亲往后面走。
  “当然,只不过是旧东西。”我母亲说,她开了灯,于是我看到了这东西,摆在烘干机上,是杜姨婆供奉福神的祭坛,是中国式的基督诞生像。
  “哇!”苔莎喊道,“一个中国的玩具屋。”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克利奥嚷道。菲力把祭坛从烘干机上搬下来,拿到厨房里。祭坛的尺寸和一只竖起来的小抽屉差不多,涂着大红的真漆,看上去有点像一个微型的中国旧戏台。前面有两根装饰性的立柱,还有两根用金红两色塑料做成的电蜡烛,顶上各有一只圣诞树上的红灯泡作烛光,戏台两边的木板上有镀金的中国字。
  “上面都说些什么呀?”
  她伸出手指,一个一个地点过去。“吉祥如意。第一个字的意思是‘幸运’,第二个字是幸运的另一种说法,后面两个字的意思是‘一切如你的意愿’。各种各样的幸运,一切都如你的意愿。”
  “那么谁在里面,画上的这个男人是谁?”这画就像卡通片一样,画上的男人很高大,雍容华贵地端坐在里面,一只手拿着一枝鹅毛笔,一只手拿着一块写字板,他两颊拖着两条长长的胡须,梳得像柔软的黑马鞭。
  “噢,我们管他叫灶王爷。在我眼里,他不是什么大神仙,不像佛陀,也不像观音娘娘,慈悲的女神──没有那么高的地位,连财神爷也不如,兴许他就像一个店里的经理,虽然重要,但他上头还有许多老板呢。”
  菲力听了我母亲用美国方式对中国神仙等级作的解释,忍不住格格格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她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还是为我们考虑才用了这个比喻。
  “灶王爷是什么样的?”苔莎问,“我能有一个吗?”
  “不过是一个故事。”我母亲回答。
  “一个故事!”克利奥叫起来了,“我想听。”
  我母亲的脸放光了,她拍拍克利奥的头,“你还想听外婆讲故事?昨晚故事还没听够?”
  “我们回家吧,”菲力对克利奥说,“这会儿外婆太累了,不能给你讲故事了。”
  但我母亲好像根本没听到菲力的话似的。“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她很和蔼地跟克利奥说,“讲的是他怎么变成灶王爷的事。是这样的。”
  我母亲开始讲的时候,我被一种熟悉的感情打动了,仿佛我就是克利奥,还只有三岁,渴望着相信我母亲所讲的一切。
  “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国,”我母亲说,“有一位姓张的富农,他的运气很好,鱼会在他的河里跳起来,猪会跑到他的地头来,鸭子会飞到他的院子周围,像云彩那么厚那么多。他福气那么好,因为他有一个非常勤劳的姓高的太太,她给他打鱼,喂猪,放鸭子,使他的财产一年比一年多。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无论是水中的,地里的,还是天上的。
  “但是张贪心不足,他看上了一个漂亮、风流的姓李的女人。有一天他就把那个漂亮女人买回家来了,叫他的太太给她做吃的。后来,姓李的女人把他的太太赶出了家门,他也没有追出去,喊她,‘回来吧,我的贤妻,回来。’
  “这样一来,他和姓李的女人就可以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地相好了。他们花钱就像流水似的。他们把鸭子全杀了,来满足他们的口福。不到两年,张的地全空了,他的心也空了。他的钱用光了,于是那位姓李的女人就跟别的男人走了。
  “张变成了一个乞丐,穿着补钉上打补钉的破衣服,趴在地上,挨家挨户地讨饭,口中喊着:‘给我一点猪狗食吧!’“一天,他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准备等死了。他昏昏沉沉,梦见自己在吃天上飘的云彩,他再睁开眼睛,发现云彩变成了烟。开头他还以为自己掉进了地狱,可他起来一看,原来自己坐在一个厨房里,旁边紧挨着暖和的灶台,烧火的姑娘告诉他,这家人家的女主人看他可怜就把他带进家里来了。──她一直来对所有的人,无论是老人、病人或家里有困难的人,都是这样的。
  “‘多好的一位太太呀!’张喊道,‘她在哪,我能谢谢她吗?
  ’姑娘指指窗户,于是张看到一个女人正在路上走。哎呀!这太太不是别人,就是他的贤妻高呀!
  “张跳了起来,想在厨房里找个地方躲起来,她的太太刚进屋,他就跳进了厨房的灶台里面。
  “好太太高想用眼泪把火浇灭,没有用!张带着羞愧着火了,当然,还是因为下边熊熊燃烧的烈火,她眼看着她的丈夫带着三股烟灰升到天上去了。
  “天上的玉皇大帝听了这位新来的人的全部故事。‘既然你有勇气承认是你的错,’五帝宣布,‘我任命你为灶王爷,监视每一个人的行为。每年你都要向我汇报,谁该得好运,谁该得坏运。’“从此以后,每个中国人都知道灶王爷在盯着他们。他从每间屋子、每家店铺的角落里盯着所有好的坏的行为:慷慨的还是吝啬的,大方的还是小气的。每年一次,在新年前七天,灶王爷从灶台飞回到天上去,报告王帝,谁的命运要改变,好运变为坏运,坏运变为好运。”
  “完了!”克利奥满足地喊道。
  “听上去有点像圣诞老人。”菲力兴奋地说道。
  “啊!”我母亲的口气暗示菲力用词不当。“他不是圣诞老人,更像一个间谍──联邦调查局的,中央情报局的,黑帮里的,比情报档案处的还要坏,就是这一类家伙!他不给你礼物,倒是要你送礼给他。你得一年到头对他表示尊敬──送他茶和橘子。中国新年快到的时候,你必须给他比平时更好的东西──兴许得给他喝威士忌,抽雪茄烟,嚼口香糖哩。你得担保他的嘴总是甜腻腻的,他的头总是醉醺醺的,这样他去见他的大老板的时候,兴许会替你说几句好话。这户人家一直都不错,他会这样说,明年给他们来点好运。”
  “这么说,想得好运便宜得很嘛,”我说,“比买彩票还便宜。”
  “不!”我母亲喊道,把我们吓了一跳,“你不会明白。有时,碰到他脾气不好,他就会说,我不喜欢这户人家,给他们来点坏运。
  那样一来,你可就麻烦了,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干吗要让这样的人来审判我,一个对太太忘恩负义的男人?他的太太倒真是个好人,可他不是。”
  “那么杜姨婆干吗要把他保存起来呢?”我问道。
  我母亲皱皱眉头,想了一会儿,“我想是这样的,任何事情你一旦开了头,就怕停下来。杜姨婆还在小的时候就和他讲过什么悄悄话,她在中国的家族好几代都是信灶王爷的。”“好极了!”菲力说,“那么她现在把这东西又传给了我们。谢谢了,杜姨婆,只是没法感谢了。”他看看手表,看得出他是急着想回家了。
  “这是杜姨婆给你的礼物,”我母亲用一种悲伤的口气说道,“她怎么会知道这东西不是那么好?她只是想给你一些好东西,她最好的东西。”
  “说不定孩子们会用这祭坛当玩具屋的。”我说。苔莎点点头,克利奥也点点头。我母亲看看祭坛,一言不发。
  “我一直来这么想,”她最后说道,嘴上显出深思熟虑的表情,“你把这祭坛拿去,我给你另找一个幸运的神放进去,代替这一个。”她把灶王爷的神像拿了出来,“这一个,我拿去,杜姨婆会理解的。你不需要这种幸运。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
  “一言为定!”菲力连忙说,“我们打包上路吧。”
  但此刻,我却担心了。“你肯定吗?”我问我母亲。她已经把塑料蜡烛台塞进一个用过的纸袋里。我其实不那么迷信,我向来讨厌收到连锁信──玛丽老是给我寄这种信,我从来不按指示把信复印下来,以备不时之需,可我也从来不把原信丢掉。
  菲力拿起祭坛,苔莎拎起装了蜡烛台的纸袋子。我母亲已经带克利奥上楼,把她丢在洗手间里的尼龙袜找回来了。我母亲和克利奥回来时,递给我一只很沉的杂物袋,摸上去好像塞满了橘子、中国糖果,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杜姨婆的茶叶,我也给你放了点,”我母亲说道,“不要用很多,放一点在水里就行了,香气总是会泡出来的。”
  离开我母亲家一刻钟,孩子们就睡着了。菲力已经上了286号快车道,这条路不大会堵车,速度监视站间隔的距离也远一些。从家里出来,我们的时速还是三十五公里。
  “我们不是真的要这个祭坛吧?”菲力说。这与其说是个问题,不如说是个声明。
  “嗯。”
  “它真难看,”他又加了句,“但我觉得可以让孩子们玩一段时间,直到她们玩腻为止。”
  “嗯。”我眼望着车窗外面,心里想着,我母亲会给我什么样的幸运之神呢?我们驶过一个个快车道上的路牌,超过一个个星期天在慢车道上跑的驾驶员。我看看记速器,差不多到八十公里的时速。
  “干吗跑这么快?”我问。
  菲力慢了下来,然后问,“有吃的吗?”
  我这才想起母亲给我的那个杂物袋,它就搁在我膝盖上。我朝里望了一眼,里面有几个橘子,一卷卫生纸,一罐杜姨婆的茶叶,还有我上个月不小心打破的父亲的遗像,玻璃已经配上去了。
  我很快递给菲力一个橘子,然后把脸转向窗外,免得他看到我的眼泪。我望着窗外疾驶而过的风景:水库,起伏不平的小山坡,还有我路过上百次的同样的房子,从来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一程又一程,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就是这距离横亘在我和我母亲之间,把我们分隔开了。
   
  第三章  搁了三天的鱼
  海伦总以为她作出的所有决定都是对的,实际上,她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五十多年来,我眼见她愚蠢的想法结果怎么变成她的好运。
  就像昨天吃中饭那样,她对我说,“雯妮,再来点鸡块。”我告诉她,我不想吃葬礼上剩下来的东西──已足足有五天了。于是我们就去幸运超级市场,看看有没有新鲜货可买回来晚上吃。
  海伦从廉价货箱中挑了一条扁平的鱼,她管它叫胖胖鱼,只要一元六角九分一磅。
  我说,“你不要贪图便宜,瞧瞧鱼眼睛,都翻白了,这条鱼已经搁了三天了。”
  可海伦盯着鱼眼睛看了一会,说她看不出什么毛病。于是我捡起这条鱼,感到它的身体软绵绵地在我的手指缝里滑动,一条已经死去好久的鱼。海伦却说这是一个标志──一条鲜嫩的活鱼!
  于是我特地闻了一下。我告诉她,这条鱼的肉的甜味已经透出表皮,碰到空气变作酸臭味。她把鱼拿到鼻子边嗅嗅说,“这是新鲜的胖胖鱼的味道。”
  她把这条搁了三天的鱼买了下来,用在昨天我在她家吃的晚餐上。她刚把鱼端上桌,她丈夫就翻开鱼头,用嘴吮吸它,连声说味道好。然后他们的儿子弗兰克把另外半边鱼头也吞下去了。海伦挑了靠近鱼尾巴的一小片肉,那是最瘦的部分,咂咂嘴唇说道,她蒸得恰到火候,不老不嫩。然后她瞧瞧我的碗,怎么没有鱼,只有白饭,就又举起筷子,这次在靠近肚皮的地方夹了最肥的一块,放在我的饭上。
  “雯妮,不要客气嘛。”她责备我说。于是我不得不出于客气而吃她的鱼。
  我告诉你,这条鱼简直使我发疯,它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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