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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2期-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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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屋喝口水吧。”香捧浅浅地让了让。
  “不了,也不渴……”董林依然劈柴不止。
  一开始不说话,后来说几句话,直到现在也还是简单地说这样几句话。
  六七月间,很多人都看见,在城区和郊区之间,也就是河的两岸,奔波着这样—个女人:频繁地上下着一元车,小跑着出没在大厅小店,吃力地提着挎着大包小裹……兴冲冲的,脸色潮红,有时扶着树,有时扶着墙,在哪儿一停,就掏出手帕来扇凉风,气喘吁吁;而她的眼神,炯炯的,正燃烧着一种憧憬。她,就是正在谈婚论嫁的衣香捧,一心忙着把自己嫁出去的衣香捧。
  那天事一完,香捧说咱们商量商量吧。杜造说,事都办了,还商量个啥,你过来一住不就得了。香捧说不,香捧拿定了主意,一切都按着真的办,生怕有谁说自己和杜造这是“同居”、“就乎”,不想落刘素改那样的名声。
  孩子的意见,各征求各的。杜造三个孩子,大儿子早已成家,自己生活。二儿子上了大学,在首都哪。小三儿是丫头,正念高中。香捧看那丫头对自己笑得很勉强。杜造说他那头没事,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就看你的了。香捧憋了两天才开口,还是引发了一场悲伤,一家人哭了半宿,啥话也没说成。第二天—大早,香捧还没起炕,听外屋水舀子响,出来一看,涛涛在做饭。涛涛从来没自己做过饭。很多话都涌上心头,香捧一把扯过涛涛,抱在怀前,涛涛也把她抱住了。丽丽掀开帘子出来,把母亲和哥哥都抱住,先是哭,又笑了。
  杜造的家,在河的南岸,和自建房隔河相望,并不太远。三间房,土墙泥顶,还不如她那自建房宽敞,屋里更是无法形容的脏乱差。唯一时兴点的东西就是安着个电话。在杜造找人收拾房子的日子里,香捧一天两趟,现场监察,一丝不苟。
  七月下旬,回老家跟母亲说了说,回来就去街道登记,去婚纱影楼照了相。杜造要大办。香捧不同意,说你一吵吵,我那份遗属生活费完了,一个月三百多块呢。政策规定:职工工亡,企业发给其老婆孩子生活费,老婆再嫁,其生活费取消。因此工亡家属再嫁,没一个声张的,井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就算结婚了?香捧心里总觉得不真实。
  想来想去,想去告诉丛主席。虽说丛主席嘴上没个正经的,但香捧看出他人不坏,特别是贵山没了以后,觉得他就像个娘家人似的,有话愿意跟他说。
  办公室里,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正跟丛主席说话,香捧进屋就不说了,起身要走。香捧认得她是他们居委会的主任。主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过头来说:“我亲眼看见的……”一边看着丛主席眼睛,磨磨蹭蹭不走。丛主席说我听见了,你走吧,主任这才走,却仍有些不情愿。看着窗外她远去的身影,香捧一下子想起来,有好几回,开门出院,这位主任就站在自己家门口,突然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了。实在躲闪不及,就说“想上你家看看,有啥困难没”。香捧问“她看见什么了”,丛主席不正面说,只是说“她活见鬼了”。
  说起正事来,丛主席说:“兄弟媳妇你假糊涂,还是真糊涂?结就结呗,你嚷嚷个啥?还怕别人不知道呀?别人瞒还瞒不过来呢,你可倒好……”
  香捧说:“别人我也没告诉,就是觉着,这两年,你……”
  丛主席笑了:“那好,你们先好好过着,等我馋酒了,再上你们家喝去,你可先把大衣柜门锁上——哎,人是哪的兄弟媳妇?”
  问着话,掏出两张百元钞票随礼。香捧不要:“我这成啥了,好像来和你要似的。”丛主席一本正经起来:“我要不知道,(没给)你也别挑眼;我这知道了,冲我贵山兄弟那说,一定得给。你要不拿着,我还得费事,送你家去。”
  无奈,香捧只好接了,只是觉得那钱像团火似的,放哪儿都不合适。丛主席又从卷橱里扯出一个暖壶、两个枕巾子来,也塞给她,说这是搞活动发奖发剩下的,结婚用得着,就不用买了,能省两个是两个,办事哪个地方都得用钱。听丛主席说得这么实在,香捧就没推让,也接了过去。
  大致说了说杜造的情况,丛主席说:
  “一个天天数小钱的,你可得留点心,别数不过他。”
  两家大人孩子在一起吃了顿饭,事就算办了。
  涛涛低头吃完饭,就回了自建房,谁也留不下。丽丽乖,叫了杜造“爸”,和杜造的女儿住一屋,第二天告诉母亲小姐姐尽掐她。正在假期,涛涛领上丽丽,坐上辆中巴,去了姥姥家。香捧心里不踏实,天天夜里都梦见涛涛丽丽哭。过了几天,香捧跟队长请了假,回家把他们接了回来。
  进了新家,看见墙上多了一幅放大了的她和杜造的彩色结婚照。她和杜造一前一后站着,杜造左手搭在她肩上,她左手牵着杜造的右手。她的身子略向后倾,想靠近一些,这时候摄影师说:“就这样就这样——再幸福一点……”两人都努力作幸福状,幸福是幸福了,终觉有一种做作的意味。
  也没太在意,随意问“怎么放大了”,杜造说:“你不在场,总得让人们看看你吧。”越说香捧越糊涂,追问再三,杜造才说,香捧回老家这几天,他补办了——场婚宴,放大那张照片,是为了挂在酒店里。
  “我这半辈子,尽给别人随礼了,咱们这事,不办白不办,可得往回收收了。”
  “你那老大结婚时,你没收人家礼?”
  “收是收了,我算过,还没收回来。”
  “等老二大学毕业办喜事,再收也不晚呀。”
  “那得等到啥时候?再说啦,他回不回来办,还得两说着呢。”
  杜造枕头底下有一个小学生的作业本,香捧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这些年他家的人情往来账,最后一天记了一百多人,礼金从五十到一百元不等。
  “你都不认识,不是我的同学,就是邻居,剩下的就是整个街里干我这行的,嘿嘿,手机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都他妈让我掏搜着了,没来的钱也捎来了,有人还说忙,他妈的人忙钱还忙……”杜造洋洋得意。
  心里头疙疙瘩瘩的,却没再说什么,怕破坏了心情。
  晚上急着要做那件事,路上都想象好几回了。名正言顺、合理合法了,杜造却不那么当回事了,坐在那儿没完没了地抽烟看电视,招呼两三遍才上炕来,不像贵山那样不知饥饱。杜造的体形,就像涛涛小时候画的小人儿,上身是个正方形,下身两条短杠。原来得出他魁实的印象,是没看见他腿。瘸,是因为一条腿变形,而两腿都细,可能是他的职业造成的吧。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他腿的存在,光是上身忙乎。一会儿就得提醒他一句:“把胳膊支起来。”等杜造沉沉睡去,香捧扯过毛巾被给他盖上,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杜造很陌生。
  平常日子,杜造来看看自建房,香捧也到他店里转转。哄着劝着,涛涛能过来吃顿饭,却坚决不肯住下。虽说简单的饭菜涛涛也能做了,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放心不下,香捧只好两下跑。奔波中,忙碌着,偶尔地,她的脑际会闪现出往日和贵山一起上街修鞋的情景,那时候扬脸说话,抬手扔钱,形和神,都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度,如今却当起掌鞋匠的老婆了,心头掠过一丝酸涩。
  傍晚,吃过饭,去看涛涛。图近,过河时,没走石桥,拎着鞋膛水。
  不下大雨的日子,河水是一条细流。走到中流,水面上翻翻滚滚,飘来一些菜——茄子辣椒蒜薹什么的。正疑惑着,上游传来一个人的叫喊:
  “捞,快捞呀,别让冲跑了!”
  香捧听出来,叫喊的人是老朱婆子,连忙弯腰捞菜。
  正好拎着个用包装带编的筐子。捞上来的茄子辣椒什么的,装了整整一筐子,拎起来给老朱婆子送过来。板车歪在水边,看样子是推到水中,翻了。老朱婆子浑身是水,正光着膀子拧衣服,露出的身子黑黝黝的,颜色略浅一些的乳房干瘪瘪的,下身沾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体形裤。见了香捧,老朱婆子拍着胸脯哈哈大笑,说:“这鸡巴车推的,快过去了快过去了翻了……”
  暮色中,两个人推着车,重新上了大路,走过石桥,回自建房。挨得近时,香捧闻到,老朱婆子身上散发着一股怪味。汗把头发打成了绺,露出了通红的头皮。拧了拧的衣服穿在身上,扣子也不系,乳罩是早就不戴了,让晚风吹着光溜溜的身子,凉爽,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他妈的,图近点呢,反倒远了,这鸡巴河……”老朱婆子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香捧还没搬来自建房的时候,老朱婆子就守寡了。听说,老朱婆子的男人掉进了一个什么大眼里。那天下午,门口忽然来了辆小车,说她男的碰着了,也没啥大事,在医院呢,接她去看看。她—听就又哭又骂起来。她知道,一来接她,人肯定是不中用了。工村里的女人们,就怕不明不白地来这种车接人。贵山出事那天,香捧也是让这种车接走的。
  “咋这么晚才回来?”香捧不愿往下想,没话找话。
  “早一会儿,晚一会儿,还不都一样,回去也投事,不像你呀,忙——哎,怎么样,你跟那老头,过得还行不?”老朱婆子捶着已经伸不直了的腰。
  香捧急头白脸,说你说啥呢,谁那老头呀。老朱婆子哈哈笑着说,你那点事,瞒不了人的,你也不用怕,没有人给你往外捅,你就放心大胆搂着他睡吧。
  到了家,香捧帮老朱婆子把车弄进院,被老朱婆子叫进屋。硬走也能走,却没走。关了一天(午饭在菜摊上吃)的门窗一打开,一股浊热扑面,一种怪味扑鼻。一只猫叫着跳上老朱婆子肩膀。老朱婆子亲亲热热地和猫说着话,伸手弄亮了一个昏黄的小灯泡,屋里东西看不太清楚,只是觉得很满、很乱,无处下脚,无处落座。做了这么多年邻居,香捧还是头一回到老朱婆子家来。她为什么没来?说来说去,还是内心深处,隐隐的,不可告人的,看不起眼前的这个老女人。
  “听说姓杜,婚结了?”昏暗中老朱婆子问。
  “姓杜,结了。”看样子老朱婆子是知道了,香捧便不再瞒她。
  “说是个掌鞋的,手续办了?”老朱婆子口气很重。
  “办了,是个掌鞋的……”香捧这还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男人是个掌鞋的,心头像有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划过,有点疼。
  蓝蓝的火苗儿上,一个黑漆燎光的铁锅吱吱啦啦响起来,在热着什么莱,飘出的气味表明莱已经馊了。老朱婆子将这变了质的菜倒进一个盘子里,端到桌子上。不知又从哪儿摸出个油纸包来打开,里面是些散碎的熟食。随手拧开一个小塑料桶盖,倒了两小碗,自己喝了一口,碰了一下,让香捧也喝。香捧知道是酒,连连摆手,说不会喝。老朱婆子伸手捏了些熟食填嘴里,用下颏指着让香捧也吃,香捧忙说吃过了。老朱婆子便不再让,一个人吃喝起来,不时捏些熟食给猫。香捧提醒说那盘子菜馊了,老朱婆子咂咂嘴唇,说吃不出来,还连吃了两口。她是真吃不出来了,还是舍不得倒掉?
  “他老婆呢?”
  “死了。”
  “死了好,省得麻烦。”老朱婆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下了地,伸手在一个昏暗的地方掏,不知怎么掏的,“稀里哗啦”,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一地酒瓶子。也不管它,再掏,终于掏出一个报纸包,扔过来,让香捧看,自己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大吃大喝。“我叫你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这个,你就别管人家是不是个掌鞋的,能遇上这样个人,就算不赖了,你就一条心跟他过吧……”
  香捧打开报纸包一看,里边是两个相册,大部分是她的照片。
  “咋样?想当年,姐也不算难看吧?往哪儿一走,身后全是眼睛……”
  不知怎么老朱婆子开口称“姐”了。光线昏暗,照片看不真切,不过漂亮那是真的,进过不少男人的美梦。但丈夫工亡后,老朱婆子再也没有找过人。
  “我看你这么一个人过,也挺好的,多省心呀。”香捧有意套她说话。
  “挺好的,可不挺好的,你看我这不挺好的吗?你也想试试?那可没人拦挡着,你就好好试试吧,不光省心,还省事哪,唉唉……”老朱婆子捏了些熟食放嘴里,喝了一大口酒,脸颊发红,两眼迷离。
  老朱婆子为什么一个人过,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矿里矿外的热门话题。有说她不是不找男人是找不着的,有说她有病的,有说她偷着找谁也不知道的。
  “那你当初,咋没也找个人一起过呢,朱姐?”香捧的语气有意无意的。
  “找个人,还找什么人?我就是嘎巴一声死了,这辈子我都对不起我们老杨,我还找什么人……”老朱婆子一仰脖喝了一大口酒。
  老朱婆子称她丈夫老杨了。她丈夫死时,还不是老头,年龄跟贵山没时相仿佛,那时老朱婆子还叫他名字,听说是叫长发吧。她是什么时候改过口来的?关于她说的她对不起他们老杨的事,香捧不太清楚,只听说当年她一看见杨长发的遗体,就“咣咣咣”直磕头,呼天抢地的,不停地说“我对不起你呀”。
  “我们老杨在那边等着我呢,我们说好了,我这边事一了,就过去找他……”老朱婆子边喝着酒,边自言自语,看不出脸上是一种什么表情。她怎么能和老杨说好了呢,老杨从大眼拉出来时就已经不行了。
  “半夜里醒了睡不着觉咋办?难道你也吃了刘素改说的那种药吗?”香捧真想问问老朱婆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刘素改常说,世上就是没有吃上就不想男人的药,要有,吃上一包就好了。
  “我和他过了十多年,从没红过脸,他说啥是啥。倒也不是我没工作,得靠他养活,是我们俩从小一块长大,合心情,对脾气……我跟你说,我俩感情上没说儿,那叫恋乎,别看过了十多年,我敢说—删、年轻的也比不了,他摸我一把,我看他一眼,得,不管什么时候,就来上……还就是那天,我没答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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