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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2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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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是变高变瘦。她在心里换了很多个形容词,又觉得那些词都不够准确,只抓住了问题的一个侧面。最后她才发觉最准确的那个形容词是风情。对,风情。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突然变得有了几分风情。末雁被这个形容词吓了一跳。在这之前末雁从来没有把这个词和自己联想在—起。更确切地说,末雁一生从来就没有使用过这个词。五十年里没有学会的词,却在这样一个下午,从那个年轻理发师手里,从这个黑人售货员手里、如此飞快地学会了。
  黑女人将衣服叠好了,又领着末雁去收款台交了钱。送宋雁走到门口,突然将一只十分厚实的手臂搭在了末雁的肩上,轻轻地说:
  “离婚只是一张纸;锁在抽屉里就行了,用不着带在身上的。”
  末雁听了,不禁怔住。
  乘雁和灵灵登上横越太平洋酌飞机,经东京、上海抵达温州城,已是两天以后的事了。
  去藻溪的车子,妹妹一家早安排妥当了。那边接应的,是一个叫财求的人,据说是母亲的一个远房堂兄。次日早上八点一刻,是事先择好的送殡吉时。妹妹怀着身孕,不便远行,末雁和灵灵母女俩就捧了骨灰盒,按照择定的时辰上了路。
  路不太远,却很是高低不平。到处在修路盖房,尘土如蝇子飞扬,遮天蔽日。末雁将骨灰盒搂在怀里,怕冷似的端着双肩。盒子是檀香木做的,精精致致地镶了一道金边,像是从前富贵人家的首饰匣。末雁搂了一会儿,手和盒子就都黏黏地热了起来。母亲生前是个结实的妇人,躺在这么个狭小的匣子里,怎么能舒展得开手脚?车子在坑洼之间一颠一簸的,母亲在盒子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末雁的膝盖,仿佛有话要说,末雁突然有了一丝陌生的亲近感。
  末雁和母亲在—起的时间很短。她生下来三个月就被送到了龙泉的奶奶身边,是奶奶雇了奶妈把她喂大的。一直到十岁的时候她才回到温州的父母身边,那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妹妹。童年的隔阂已经很难在少年时代弥补,更何况她十六岁就再次离家。下乡、考大学、结婚、出国,她从此就长远地生活在外边的世界了。
  在末雁的记忆中,母亲似乎永远是沉默寡言的,对她和对妹妹都是如此。然而末雁还是知道这中间的差别的。末雁和妹妹相差十岁,她从龙泉回来的那年,妹妹才出世不久。在很多个夜晚,母亲会站在窗口,长久地一动不动地抱着妹妹,那时母亲的眼里淌着月光,那光亮将妹妹从头到脚地裹了进去,却将世界挡在了外边。当然,世界的概念里也包括了末雁,甚至还有父亲。
  有一次末雁突然萌生了想闯进这片光亮的意念。
  那天母亲也是用同样的姿势抱着妹妹,末雁突然走过去,伸出一个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母亲吃了一惊,眼神骤然乱了,月光碎碎地滚了一地。母亲闪过身去,将妹妹更紧地搂在了怀里。刹那间,末雁看见了母亲眼角那一丝来不及掩藏的厌恶。那天末雁哭着跑到自己的屋里,翻开墙角那面生了一些水锈的小镜子,看见了镜子里那张雀斑丛生毫无灵气的脸。这张脸伴随着她走过了黑隧道般走也走不到头的青春岁月,到了中年才让她渐渐平息下来。
  所以初中毕业那年她迫不及待地报名下了乡。
  车子终于出了城,房子相隔远了,景致才渐渐开阔,露出些山水田地来。虽是个晴天,太阳却是灰蒙蒙的,照得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都不甚明了。田里种的似乎都已经收割了,只剩了些黑黄黑黄参差不齐的茬子在风里抖着,如折了翅膀的鹞子。再过去一些,就看见了水田,混浊的水里倒映着些边角模糊的天和云,像是水墨画里洇在景致外边的墨——却什么也没种。
  灵灵趴在后座窗上,看见灰褐色的水田里浮着两块青褐色的大石头,就尖声去推末雁:“妈妈,那是牛吗?是不是水牛啊?”见末雁木木的没回应,就扫了兴:难怪爸爸说你没有好奇心。
  灵灵这些年在多伦多,虽然周末一直上中文学校,可那中文水平却只够说事,不够抒情的。这“好奇心”三个字,就是用英文来替代的。
  末雁听了,一愣,心里仿佛塞了几根茅草,尖尖糙糙的很是扎人,拔也拔不出,咽又咽不下,却碍着司机,没有发作,只淡淡地说妈妈下乡的时候见多了,所以不奇怪。你没见过,当然是少见多怪。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冷冷一笑,用英文添了一句:“你爸爸的意见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已经离婚了,假如你没忘记的话。”
  母女俩正说着话,突然听见正前方劈劈啪啪一阵爆响,碎纸屑红雨般从空中纷纷坠落——原来是有人在放鞭炮。行人吓了一跳,四下飞散开来,瞬间又如饿鹰朝着热闹围聚过来。司机嘎的一声将车停在路边,推了推末雁,说到了。
  末雁吃了一惊,问这么快吗?司机摇摇头,说这只是第一个凉亭——从温州到藻溪,一路上四个凉亭,个个都要停的。
  这时人群破开一个小口,流出一队身着孝服的人马来。领头的是个黑瘦的老头,走近来,见了末雁和灵灵,也不招呼,却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冲着末雁手中的骨灰盒,低低地将头磕了下去,口中喃喃说道:“信月妹妹我来接你,接晚了……”后边的半句,是末雁j顶着意思猜测出来的——老头的声音已如枯柴从正中折断了,丝丝缕缕的全是裂纹。末雁心想这大概就是妹妹说的那个财求伯了。
  末雁不懂乡下的规矩,只见财求伯的裤腿上粘了几团湿潮的泥土,脑勺近得几乎抵到了母亲的骨灰盒,一头稀疏的头发在晨风里秋叶似的颤簌,一时不知该和他一起下跪,还是该去扶他起来。正犹豫间,老头已经自己起身了,从怀里抖抖地掏出两片麻布条子来,换下了末雁和灵灵胳膊上的黑布条:“近亲戴麻,远亲才戴黑。”末雁发现老头戴的是麻。
  末雁跟着老头挤过人群,进了凉亭。只见凉亭正中放了一张母亲的放大黑白照片,是二十几年前的样子,穿了一件中式棉袄,围了一条方格子围巾。一丝笑意,从嘴角凉凉地流下,流得脸上也有了凉意。再看地上白花花地跪了一群人,衣袖上裹的都是麻布,便暗暗惊诧母亲在老家竟有这么多的亲戚。
  这时财求伯在末雁肩上轻轻拍了一拍,末雁身子一软,就情不自禁地在母亲遗像前跪了下来。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斜后方,发现灵灵不知什么时候也跪下了。一路上末雁再三交代过灵灵要入乡随俗,却没想到这么一个八岁就离开了中国的孩子,竟肯跟着她当众下跪,也算是给足她面子了。
  有人端过一杯清茶来,财求伯接了,拿手试过了热度,高高地举起来,对着照片说:“信月妹妹,五十几年了,哥今天总算把你请回来了。喝了这杯茶,哥带你回家……”话到了末尾,又颤颤的要断。老头扬手将那杯茶往地上一泼,一线粉尘细细地飞扬起来,人群里便渐渐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的哭声。末雁抬头偷偷地看了一眼,发现哭的居多是老人,虽然不是想象中那种惊天动地的嚎法,却也哀哀切切眼泪婆娑的似乎有那么几分真情。她知道乡下有雇人“哭灵”的习俗,却没想到哭灵的人竞有这样的专业水准。
  这时财求伯又在末雁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拍,末雁猛然醒觉,意识到这一屋的排场其实都是背景。那些眼泪,那些表情,那些声音,都是为了她的来临而做的铺垫。她才是雷声后边的那场大雨,龙套之后的那个主角。她紧闭双眸,试图回忆母亲的点点滴滴。然而在失去了母亲照片的参照物时,她竟然完全记不起母亲的模样了。她渴望能想起母亲的一个温存的眼神,一句关切的话语,甚至一次狠毒的责骂,任何一个可以让她流出泪来的温馨的或者委屈的时刻。可是记忆如掌中的散沙,纵使握了满满的一把,却始终无法在她渴望的那一刻聚拢成团。随着年华的老去,这几年她发觉自己的泪腺如一条原本就营养不良的细弱河流,渐渐地干涸在沙漠的重围之中。即使是在绝对的独处时,悲喜之类的情绪都很难让她流泪,更何况是在这么一个众目睽睽的公众场合。
  “雁,哪天你能哭了,你就好了。”
  末雁突然想起在北极考察时,那个叫汉斯的德国科学家对她说过的话。
  她现在还不能哭,不愿哭,不会哭。她知道她离“好”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就在这一刻,她的腰被人抵了一下,一个男人低低地对她说:“跟我学。”那声音轻得如同树叶间漏下的一缕风,痒痒地抚过她的颈子,与其说她听到了,倒不如说她感觉到了。那风停了一停,又吹了过来,这次是一阵低沉而含混的喉音。那喉音如同一口被堵塞了的泉眼,又如同一阵被拦截在死角里的风,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又似乎蕴涵了多种意义,在那种场合听起来,竟就有几分接近悲凉的呜咽了。
  末雁清了一下喉咙,也开始含混地发出声音来。末雁的声音攀缘在男人的声音之上,羞羞答答高高低低地走过了几圈,就渐渐地找着了感觉,有些平展自如起来。众人终于放下心来,哭声便达到了高潮。
  趁着混乱,末雁腾出一只手来探灵灵,发觉灵灵的位置空了。睁开眼睛,看见灵灵远远地站在角落里,拿着数码照相机在拍照。虽然看不见灵灵的表情,末雁却有了一种在女儿面前赤身裸体般的羞愧。
  末雁一程又一程地送完了母亲,下了坟山,天就傍黑了。财求公说你母女两个不如就在我家里歇了吧,明天早上再赶回温州误不了你的事。末雁已经累得浑身没有一块不疼的地方,的确不想赶夜车回去。却不知这老头家里干不干净,女儿住不住得习惯。正在心里打着小九九,老头就说本来就打算留你们两个过夜的,屋子都找了婆姨们打扫消毒过了。非典刚过,我们乡下人也知道害怕,都讲点卫生了。末雁听了这话,就不好推辞了。
  老头从人群里招出一个人来,说这是我孙子百川,他先带你们回去洗把脸,歇一歇,我去菜馆端几个下酒菜回来——我家婆姨死得早,没人做饭,你们将就点儿。
  末雁和灵灵跟在百川后头,拖拖趿趿地走了一刻钟,就到了财求的家。是一幢两层的砖房,方方正正‘的,外墙镶了一层白花花的马赛克,在暮色里新得有些龇牙咧嘴。铁门上贴了一对大福娃娃,两边的春联已经有了些风吹雨淋的痕迹,字迹却还可辨。上联是:一世人生有炎凉,晨也担当暮也担当;下联是:丈夫遇事似山岗,毁也端庄誉也端庄;横批是:稳如泰山。末雁觉得这副春联和寻常的喜庆春联很有些不同,就问百川这是你爷爷写的吗?百川哼了一声,说他知道个球,这是汪小子的诗,汪国真,你知道吗?见末雁摇头,就笑:“不知道也好,省得受骗。”
  末雁心想这个叫百川的男人论辈分应该叫她一声姑,说话却完全没有拘泥礼节,虽有几分鲁莽,倒也叫她整个人都放松了,跟着他无拘无束起来。灵灵从书包里掏照相机,掏了一半又放回去了,说一路上怎么都是这些一模一样的新房子呢?妈妈你下乡时照片上的那些老房子,怎么这里都没有呢?
  百川开了门锁,屋里嗖地蹿出一条其丑无比的大黄狗,一阵恶吼,震得铁门铁窗嗡嗡地抖,几欲将灵灵扑倒在地。百川噌地脱下一只鞋,照着狗脸就掮:“客人来了,你知不知道?嚎你个嚎。”那狗挨了揍,顿时就蔫了,蹲在地上,软得像一摊水。偏偏灵灵从小就养狗,最是不怕狗的,就往地上一坐,将狗一搂,两个立时就玩成了一团。
  百川进了屋,三下两下脱掉了身上的丧服,胡乱卷成一团,往门后一扔,拖过一张板凳,坐下来挤脚上的水泡。一边挤一边叹气:“我说信月姑婆啊,我与你一面都没见过,你就这么整治我。我自己的葬礼,都不用走这么多的路呀。”
  说得末雁忍不住笑了起来。
  百川又转身对灵灵说:“灵灵你跟你妈坐车,我跟我老爷子走路,这叫阶级区分,你懂吗?”灵灵问什么是阶级?百川朝末雁咧了咧嘴:“那你得问你妈,不过你妈也是前清的中国人了,你也别全信她的话。你想看旧房子呀,藻溪有得是。你要是明天不走,我就带你去看你外婆家的老宅——三进的院子,正间、西厢、东厢,旧是旧了,却全是古书上的样式呢。不过,千万别让我们家老爷子知道。”
  灵灵就拿眼睛来试探末雁。末雁不说话。
  百川依旧在挑泡,挑得一脚是血,就随手扯过一张纸来擦。擦一下,咝一声,眉上轻轻地挂上了个结。脱了那一身的布景衣装,只剩了一件汗衫,就看出人的高壮来了。肩头如犁过的田垄,一丝一绺的全是硬肉。戴了一副宽边眼镜,目光从镜片后头穿过来,刀片似的锐利清爽。胡子散漫地爬了一脸,像疯长了一季的藤蔓,虽是秋了,却让人看上一眼就津津地冒汗。
  末雁擦着额上的汗,说灵灵我们明天一定要赶回温州的。
  百川终于挤完了泡,找了几张创可贴横七竖八地贴上,鸭蹼一样扁平的脚掌上就有了些错乱的景致。
  “藻溪的妙处,你连个边都还没擦到呢。”百川的眼睛看着灵灵,话却是对末雁说的,“你要是多住几天,你学到的就不只是怎么哭丧了。要是呆到头七,那‘哭七’才真正有意思呢。”
  末雁恍然大悟,那个在凉亭里教她怎么哭丧的男人原来就是百川。一路四个凉亭,她一程比一程哭得自然。刚开始时,眼泪流过嘴角的那丝辛咸味道让她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她哭了。
  汉斯,汉斯,我终于,有了眼泪。她喃喃地对自己说。
  待到坟山封口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就已经像使坏了的车闸,想停都停不住了。那眼泪仿佛不是从她眼中生出的,只是借了她的脸,惶惶地赶路。她起先是在哭母亲的,哭那些与命运阴差阳错擦肩而过却让妹妹毫不费心地拿走了的母爱。后来又似乎在哭自己,哭的是自己生活河床里边那些细细碎碎石子似的不如意。虽然是真性情的流露,却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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