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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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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评头品足地议论,我发觉索米娅在这里人缘很好,她总是被那些人们喊住,谈笑上几句什么。 
  直到活儿干完了,她领着我回家时,我们还是用这样的方式随意闲谈着。当我们转过学校前面的低缓土坡,顺着湖畔的小路朝那间半地穴式的小泥坯屋走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嘶。钢嘎·哈拉拖着脚绊,一蹦一跳地奔来,直到马儿蹦跳着来到我们跟前,不管不顾地径自把脖颈伸向索米娅,把颤动着的嘴唇伸到她的怀里时,我才明白了这黑马所具备的一切。 
  我惊奇万分地望着钢嘎·哈拉。它一声不吭地用黑黑的大脑袋在索米娅怀里揉搓着,双耳一耸一耸,不安地睁大着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好像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 
  索米娅用沾满煤末的手轻轻搂着黑骏马的头,久久地抚摸着它。我看见,她的眼睛里盈满着泪水,肩膀在微微地发抖。但是她始终背朝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飞快地收拾着屋子。打开窗子,点燃炉火,刷洗所有锅碗什物,挨个地给三个男孩洗掉脸蛋上的脏污,把其其格支使得团团转。 
  泥屋里又充满了温暖,但不是昨夜那种热烘烘,乱糟糟。她烧了一大锅浓浓的酽茶,把大茶壶煨在炉灶旁的红灰上。她找出一罐黄油和一包黑砂糖,煎了很多黄澄澄的小面饼。她把炸饼摆在我面前,那散着诱人甜香的饼上,油花在滋滋地响着。 
  山那边白音乌拉公社没有送过柴油机发的电来,天黑了,屋里一片昏暗。索米娅点燃了煤油灯。又一个傍晚,我一直盼望着,又一直害怕的傍晚降临了。炉灶里的牛粪火闪着桔黄色的火焰。这活泼的暖色点缀了浓暮灰蓝的阴暗色彩。一闪一跳地,把那被严严压实的不安和激动引了出来,像一阵气浪,像一支无声的旋律,在这低矮的小泥屋里愈来愈浓郁地回旋着。 
  小面饼又甜又香,我吃了好多。这时我才想起:中午我在湖畔睡着了,忘了喝午茶。 
  孩子们在炕上闹着,争抢着被褥和枕头。 
  索米娅吩咐其其格给我铺一条新毡子。小姑娘跑进旁边的小屋,很快抱来一块白条毡。她把条毡铺在靠墙的炕头,又麻利地扫净上面的草末。最后,她把一个新皮袍子摊开在条毡上,然后下了炕,站在一旁,默默地望望母亲,又望望我。不知为了什么,我忍不住一把拉过她来,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接着,我躺下了。 
  索米娅一口吹熄了灯。


拉回那不归的老人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仔细地倾听着隔着四个孩子的土炕那一头传来的每一点轻微的声响。好久,我都判断不出索米娅是否已经躺下。我茫然望着屋顶,而那里也是混沌一片,数不清究竟有几条椽檩。最小的那个男孩,也就是马车夫的宝贝心肝突然哼了起来。于是我听见索米娅开始小声哄着他。我屏住呼吸,倾听着她低柔的嗓音。她在用那种只有母亲和孩子才懂的,只有在沉睡的蒙古包里才能听到的甜美的、气声很重的絮语在说着什么。这种声音使人近如咫尺地感觉到女人独有的浓郁气息……就这样,我和我昔日的姑娘,和我的沙娜躺在一个低矮的屋顶之下,躺在一条土炕上。我们都竭力使自己弄出的声响小些。我们是那么疏远,那么直似路人。哦,别了,我的草原上的百灵鸟儿。我的披着红霞的、眸子黑黑的姑娘,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你……  

  没有月光。夜空上大概布满了乌云,连窗棂那儿也是昏黑一片。只有炉膛里残存的牛粪火亮着微弱的红光,时而响起一星半点清晰的爆裂声。屋子里响起了均匀的鼾声:孩子们都睡熟了。 
  这时,我听见索米娅发出一声压低的、长长的叹息,像是一声颤抖的呻吟般的、缓缓舒出的叹息。 
  像是听见了召唤的号角,我猛地坐了起来。我宁愿去死也不能继续在这沉寂中煎熬。我哧哧喘着,对着黑暗大声说: 
  “索米娅!不,沙娜!你……你说点什么吧!” 
  说罢我就使劲闭上眼睛,死命咬着嘴唇。 
  过了好久,索米娅开口了。她低声说道: 
  “奶奶死了。” 
  又是沉默。我明白,该我对那湮没的质问回答了。 
  我开始艰难地讲起来。自从我跨着黑骏马踏上旅途,这个问题已经不止一次地撕扯着我的心。九年多了,在学院里和机关里,在研究室同事当中和在一切朋友之间,我从来没有想到荒僻草原上有这样一个严厉的法庭,在准备着对我的灵魂的审判。现在由索米娅进行的,也许是最后一次。我费劲地讲着,讲到了那条山石峥嵘的山谷,讲到了天葬的牧人遗骨,讲到了我怎样在那里向亲爱的奶奶告别并请求她的饶恕。我也讲到了赶车人达瓦仓对我的责备。我讲着,泪水止不住哗哗流下。 
  这是我第一次哭。以前我从来没有流过眼泪。甚至,我曾怀疑这是自己的一种生理缺陷。我总是咬着牙关,皱紧眉头,把一切痛楚强咽而下;人们则常常因此认定我是个冷酷和无情无义的家伙…… 
  我拼命咬着袖子,生怕吵醒沉睡的孩子们。但是这次忍不住了,我已经说不下去,只管没出息地发出一声声难听的哭声。 
  “别这样,白音宝力格……”索米娅低声唤着我。她哑声说:“难道有永远活着的老人么?” 
  而我已经悲恸难禁。我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在为奶奶,还是在为自己而哭泣。我想到自己把匕首扔在地上时对那老人的蔑视,也想到自己捂着被踢伤的小腹挣扎回家的情形。我想到荒凉的天葬沟旁那清冷孤单的感觉,也想到自己把皮袍披在索米娅身上时的柔情。我想到那红霞,那黑马驹,那卑污的希拉,那可怕的分离。又想到了像一柄勺子和一条小猫般大小的婴儿,想到女教师、马车夫和诺盖淖尔湖的清波。我想到自己那已无法分辩的委屈,更想起了那些简直已经无法全部记忆的,使我从一个儿童长成一个青年的许许多多的岁月,想起父亲怎样把幼年丧母的我托付给那个慈祥的老人……“奶——奶!”我伤心极了,只顾把头埋在手里呜呜地哭着。“奶——奶!”我只想拼命拉回那不归的老人,然后对着她痛快地大哭一场。  

  索米娅轻轻地下了地,往炉膛里添了些牛粪块,然后给我端来一碗茶。 
  她坐在炕沿上,看着我咽着茶水。喝完了茶,我渐渐平静了下来。 
  炉火在轻轻地闪跳。暗红的火焰摇动着索米娅映在土墙上的影子,无声地和我们一起默送着流逝的时间。 
  “索米娅。”我谨慎地用这个称呼叫着她。 
  “嗯?”她刚才仿佛沉入了遐思。 
  “你给学校干临时工,累吧?”我问。 
  “不,没什么,反正我也要干活儿的。一个月能挣四十五块钱呢。” 
  “昨天,一个姓林的女老师给我讲了好多你的事。她可喜欢你啦。” 
  索米娅淡然笑了,“她心肠好。”她说。 
  我又说:“达瓦仓昨晚和我喝了好多酒,他也是个好人。” 
  索米娅没有回答。一会儿,她轻轻地说: 
  “白音宝力格,你还记得吗?那条伯勒根小河……” 
  “什么?我们家乡的伯勒根小河么?” 


我们俩的黎明

  “嗯。”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还记得么,奶奶讲过那样的歌谣:‘伯勒根,伯勒根,姑娘涉过河水,不见故乡亲人’……奶奶还说过,希望我永远也不要跨过伯勒根小河嫁到异乡去。可是,看来,我还是没能叫她称心。知道吗,那天,我坐着丈夫的马车,离开了咱们住过那么多年的营盘。那营盘光秃秃的,只留着一层青灰的羊粪。蒙古包拆掉啦,装到了车上。钢嘎·哈拉……因为你走了,我把它卖给了公社。那天风刮得很凶,马车走进伯勒根河的芦苇里,风刮得苇叶哗喇喇地响。后来,我们路过了那个地方,那个咱们曾经和奶奶一块烧茶休息的硝土岸上的地方。那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奶奶说过的话,想起了她讲过的那个歌谣……我哭了。呵,我想,我到底还是没能逃开蒙古女人的命运;到底还是跨过了伯勒根的河水,成了这白音乌拉地方的伯勒根……”  

  索米娅终于讲完了。我听着,什么也没有说,从窗棂子往外望去,好像浮云已经褪尽,微微发亮的夜空上,闪着几颗晶亮的星。我转过身望见索米娅黑暗里的面影,觉得那儿也闪着晶莹的光亮。我想伸出手去替她擦掉那些泪珠,可是我没敢。 
  这时,索米娅又讲了:“白音宝力格,那时我猜不出你在哪里,我只记得马车一摇一晃地走在河水里,车轮子溅起冰凉的浪头,溅了我一脸一身。我使劲搂紧女儿,把脸藏在她身子后面。哦,那时我多么感激其其格呀,我觉得只有这块小小的血肉在暖和着我……当然,白音宝力格,这样的话你是不愿意听的。我知道,你非常讨厌我有这么一个女儿……” 
  “不!”我绝望地喊起来。我打断了她的话,激动地分辩说:“沙娜!你错了。我喜欢她,其其格是个好孩子……而且,好像她也、也喜欢我。她喊我‘巴帕’。她还知道钢嘎·哈拉。我发现,和我在一块的时候,这孩子就爱说话……” 
  索米娅叹了口气,我似乎感到她在暗影里惨然一笑。 
  “你不知道真情,白音宝力格。”她迟疑着,犹豫了一阵,才继续说道: 
  “是这样的:我丈夫不喜欢这个女儿。去年他喝醉啦,打其其格,还骂她是……野狗养的。后来,啊,女儿就一直盯着我。天哪,一连几天盯着我,那眼神很吓人。我慌了,就悄悄对她说:其其格,你有一个巴帕,现在正骑着一匹举世无双的漂亮黑马在闯荡世界。我们给这匹马取名叫钢嘎·哈拉——黑骏马。这巴帕就是你的父亲,他的名字叫白音宝力格。会有一天,他突然骑着黑骏马来到这里,来看我们……” 
  我望望炕上,其其格正拥着一角毯子睡着,小手枕在脸颊下面。索米娅疲惫地垂下了头,吁了长长一口气。 
  “别记恨我吧,白音宝力格!”她用微弱的声音喃喃着,“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想,反正这一生再也不会见到你啦……” 
  我鼓足勇气,向她伸出手去,抚摸着她蓬乱的头发。索米娅佝偻着身子,用双手紧紧掩着脸庞,随着我的抚摸,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过了许久,她猛然昂起头来,用一种异样的、嘶哑的声调大声问我: 
  “为什么你不是其其格的父亲呢?为什么?如果是你该多好啊……哪怕你远走高飞,哪怕你今天也不来看我!” 
  我木然地、僵硬地坐着,好久答不上话来,后来,我不知背诵了一句谁的话: 
  “我不能够……索米娅,你是多么美好呵。” 
  炉膛里的牛粪火完全熄灭了。灶口那儿早已没有了那种枯黄的或是暗红的火光。可是,这间小泥屋里已经不再那么黑暗,木窗框里乌蒙蒙的玻璃上泛出了一层白亮。不觉之间,我们的周围已经流进了晨曦。 
  天亮了。 
  这又是一个难忘的,我们俩的黎明。


心灵深处的创伤

  黑骏马昂首飞奔哟,跑上那山梁 
  那熟识的绰约身影哟,却不是她 
  我在索米娅家的小泥屋里一共住了五夜,从那天黎明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去回顾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想等达瓦仓回来以后再告辞,从各方面来讲,那样都更好些。  

  在诺盖淖尔湖畔的这个清净的小镇上,我们度过了平和的三天,每天除开照料黑马之外,我就到学校的乳牛圈和伙房后面去,尽力帮助索米娅干点活儿。此外,我把心思都花在其其格身上。我骑马从白音乌拉供销社给她买来新的书包和钢笔,还有一条天蓝色的纱巾。我想暗中帮助索米娅巩固那个谎言。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让这不满十岁的女孩子心里那一星幻想的火花熄灭呢﹖就让她继续把我想像成她的父亲吧,我愿一生致力于扮演这个角色。也许,这对于我要比对于她更为重要和迫切。 
  但是,我已经发现事情将不会那么简单。因为她在更固执地,用那种尖锐的眼神盯着我。她并没有变得更快乐一些或者更孩子气一些。 
  我想起在城里,我曾在一个朋友那儿看到过一帧他女儿的照片。那是一张寄自美国的、大幅柯达相纸印的彩色照片。照片上那女孩也和其其格差不多大小,她被已经同父亲离了婚的母亲带到了那个极乐世界。在那张彩色照片上,我看到那女孩穿着一件胸前印着“HAPPY”的套头衫,正在起劲地和一群黄发碧眼的小朋友们嬉戏。她笑得真是那么快乐和幸福。我曾感慨,她就那么无忧无虑地忘掉了父亲和自己的祖国。而其其格却完全不同。她衣衫褴褛,乱蓬蓬的头发结成毡片。她吃力地迈着小腿和挥着小手,从湖边提来满桶的水。她令人发笑也使人心疼地抱着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弟弟。她默默地接过我买的书包、钢笔和头巾,然后默默地走到一边翻弄课本,她时时用那清澈而严肃的眼神望着我,仿佛在和我的心灵进行着无止无休的辩论。 
  我懂了,这种留在孩子心灵深处的创伤是不会愈合的,这伤疤将随着他们的渐通世事而流血发疼。我恨透了制造这创伤的丑恶力量,难道还有比这更严重的残害么? 
  索米娅从那天天亮以后,也忘却了悲伤。当她来到学校的时候,我看见她脸上满是兴奋的,甚至是喜气洋洋的光彩。她走近那头高贵的黑白花荷兰乳牛,亲切地拍拍它的额头。那奶牛转动着闪着缎光的脖颈,聪慧地睁大温柔的眼睛等着她。她蹲下,把木桶放稳在袍襟上。唰,唰,雪白的奶浆一股股射向桶底。其余几头奶牛也慢腾腾地踱过来,围着她站成一圈,等着轮到自己。她挥动着双臂,上身一动一动地摇着,用力地挤着,脸上浮着平和的微笑。我站在圈墙外面看着她,看得出神。下课铃响了,一大群孩子喧闹着冲来,小脑袋在圈墙上露出齐齐的一排。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争执着,用清脆的童声向索米娅问好。索米娅挤满一小桶,孩子们就震耳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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