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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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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喇嘛!我们马群来给这个鬼卡拉·戈壁剃头来啦!” 
  他们乱嚷着,爬上炕,把沾污泥的靴子踩在炕毡上。“累死喽!累死喽,睡觉喽!”他们开心地大笑着,把炕上的皮被子翻得乱七八糟,典森高兴得干脆翻起跟头来。  

  他仍然低着头,慢慢地往碗里盛着小米肉粥。“喏。”他端着碗瞧着莫乃。莫乃咧开嘴笑了,接过碗来,解开了袍领上的扣子,然后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油灯。“灯也不点,等鬼来一块睡觉吗?”莫乃说完就开始唏溜唏溜地猛吃起来了。他又盛上一碗,“喏——”他朝背后递过碗去。典森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放马的到处吃!哈哈,小米肉粥吗?”然后跳下炕来,夺过饭碗。 
  “真香啊!”莫乃说。 
  “真好吃啊!”典森也说。 
  “小喇嘛!过得真不坏呀,看来真是用不着娶老婆啦。”典森又说。 
  莫乃噗哧笑了:“谁像你,巴达玛一天不在家,你就像条野狗,赶得马群东奔西跑!” 
  典森放下碗,转过身来:“喂,小喇嘛!你说,想不想娶老婆?嗯?” 
  莫乃抓起铜勺,自己给自己又添了一碗,也帮腔说:“说!老实说!” 
  他一直在默默地用羊油擦看马笼头。 
  “想不想娶老婆?说呀!”典森蹦起来,一把夺走了他的马笼头,两眼火光灼灼地瞪着他。 
  他无可奈何地朝典森笑了笑,把手掌上的羊油抹在靴筒上,没有说话。莫乃在一旁抓起铜勺,给自己盛上了第三碗,顺口嚷道:“说呀,快说!”典森威胁地举起笼头,给莫乃使了个眼色,然后对他说:“说吧,想不想娶老婆。你不说——马群在外边给你的卡拉·戈壁剃光头,我们兄弟也给你,嘻嘻……”莫乃在一旁也会心地嘎嘎怪笑起来,丢开舐得干干净净的粥碗叫起来:“也给你剃个光头,嘎嘎嘎!”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随着父亲在卡拉·戈壁赶路的情形。那是一个一夏天没有落一滴雨水的、干旱的黑灾年,戈壁上几乎没有长出一根青草。父亲说,简直就和传说里讲的一样啦,传说卡拉·戈壁原来是没有水草的,荒野上到处都是晒得烫脚的石头。后来,因为有一户人家坚持没有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戈壁也就渐渐地变了一点,虽然荒凉,但已经有了一些稀疏的牧草,碱土地里的咸水井也没有干涸。那天的太阳像一块烧熔了的银饼,挂在天上,用白晃晃的光芒烤着他的头皮。他默默地拉着父亲的手走着,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路上他几次甚至想哭,因为他实在太渴了,太累了,那荒野上的漫漫长途对他来说,实在太艰难了。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就大口大口地吞咽了这卡拉·戈壁上的孤独和严酷。 
  他和解地舀起一勺肉粥,递给典森。 
  “不吃啦!”典森吼着,“不说老实话吗?莫乃,把他先捆起来!” 
  两个马倌举着皮笼头,朝他扑了过来。他刚刚把铜勺子扔回锅里,就被他们按翻在地上。两个马倌快活地嚷着,把皮笼头勒在他身上。他一声不响地挣扎着,使劲用一条胳膊支撑住身体,然后慢慢屈起被马倌们按住的右腿。等他感到右脚的靴子后跟已经牢牢地蹬住了墙壁时,他突然猛地一跃而起,把两个小伙子同时掀翻在地上。接着他绷紧两条臂膀上铁块般的肌肉,用力提起典森和莫乃,把他俩按成一堆,然后重重地坐在他们身上。他粗声地喘着,拾起根草棍捅着压在最下面的典森的鼻孔,但他心里却迅速地升起着一丝悲哀。被挤在中间的莫乃哀声嚎叫起来,开始求饶。典森呜呜吼着,分不清吼叫着什么。他开心地笑着,不住地用草棍捅着他们的鼻孔,但他的心里却愈来愈难过。他突然感到那干旱的戈壁其实更好些,因为那是他和父亲的世界,那里没有人侵入或者打扰。他继续逗了一会儿典森和莫乃以后,就把他们放了,骑在他们身上,他简直受不了那种悲哀。 
  两个马倌终于上了马,吵吵嚷嚷地赶着马群跑掉了。在一阵嘈杂的、使整个卡拉·戈壁都颤动起来的蹄音逝去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来的宁静。


不露声色地深藏在心底

  他慢慢地把锅里剩下的肉粥盛进两只盆子,然后吹熄了油灯,推开了房门。 
  老白马和黑狗尼斯格早就悄悄地在门口等着。他把盆子给它们放好,然后倚着墙躺了下来,天空是墨蓝色的,偶尔闪着一闪星光。  

  他不知道这座破旧的小庙是什么时候盖的,更不知道那盖庙的人为什么要选择这么荒凉的地方。他只知道父亲年轻时在这儿当过喇嘛,后来,小庙改成了越冬的弱马圈,父亲也变成了公社的牧人。大概父亲就是在这儿娶来了母亲吧,他想,不过母亲已经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去了。马和狗在一旁正吃得津津有味,听着它们舐肉粥的啧啧声,他觉得心情好多了。父亲说过,白马原来是一匹被丢在戈壁上的马驹子,父亲把它从荒野里抱回来,先是用牛奶,后来就用人吃的饭喂它。他想,父亲抱着白马驹在戈壁上走着的时候,眼神一定非常柔和。现在白马能吃手抓肉。二十二岁的老马了,还像匹年轻的马一样,肌肉饱满,毛皮闪亮,满口牙齿光洁又紧硬。他伸直了双腿,尽力躺得舒服些。他看见在笼罩着卡拉·戈壁的那深不可测的墨蓝天穹上,那种黯淡的小星一共有四颗。躺在这样的夜空下,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和那天幕一样:沉重宁静,又深不可及。这就是卡拉·戈壁的夜呀,他想,这夜一定曾经使很多牧人的心得到慰藉。因为它很古老,父亲说过,这片青草的荒原应当叫作哈拉,这是一个祖先留下的地名。父亲一定也常常这样,躺在这里,眺望着天上的星。也许那四颗星星里有一颗就是父亲,另外三颗是他、白马和小黑狗。他躺在地上遐想着,忘记了自己一天没有吃饭,这片无际无涯的、温暖深沉的黑夜把人心里的一切都遮盖了,隐没了,消融了。 
  老白马和尼斯格都吃完了,盆子已经舐得干干净净。突然尼斯格朝着戈壁深处叫了起来,白马也不安地刨着前蹄。他站了起来,束紧了腰带,朝狗吠的方向走去。白马和他并排走着,他听见脚下的石块被踏得格格响。 
  在漆黑的荒野上走了好久,他看见在一个水泡子里卧着一匹小马驹。他猜出这马驹子准是典森和莫乃马群的。那小马可怜巴巴地卧在泥水里,湿淋淋的躯体闪着一层漆光。晚春的水泡子里满是雪水,这样卧着它会冻得落下毛病,他想着,搂过老白马的脖颈,一跃身跨上了马背。老白马沉着地驮着他走进了湖里,尼斯格也扑溅着浪花,抢先冲到那马驹子身旁。 
  他用两条腿紧紧夹住马,身体朝一侧倾斜过去,一直把手臂探到马驹子腹下。当他觉得手指已经结结实实地托住了马驹时,他突然看见那马驹额头有一块白点。 
  一颗星——他想着,原来天上的四颗星里,有一颗是这匹马驹子的。老白马,尼斯格,马驹子和他自己。父亲的星已经从卡拉·戈壁的夜空坠落了。父亲用自己的人生默默地点燃的那颗星星已经熄灭了,现在的卡拉·戈壁已经轮到他自己来坚守。他咬紧牙关,绷紧肩头和手臂上的肌肉,慢慢地抱住了那匹小马。父亲也这样救活了白马,老白马原来也是这样一匹受了伤的马驹子。一切是多么相像哪,他想,看来卡拉·戈壁上的男人都要走同样的一条路。他左手用力攥紧马鬃,右手使劲地把那额上有一颗星的马驹子从泥水里拖出来。我会喂你吃小米肉粥的,只要你长大了,我还会喂你吃肉。你会变得和老白马一样,变成一匹额上有星星的骏马。他的两腿像铁钳一样夹住马腹,终于把小马驹拉出了泥水,放在白马肩上。小马驹的右前腿血肉模糊,膝关节肿成一个圆球。他明白,一定是当它跑得飞快的时候,典森或者莫乃的马杆子套翻了它。勇敢的套马手是不套马驹的;他摇了摇头,拨马向归路走去。老白马稳重地趟着水浪。有些顽皮的小孩子总是喜欢在马群玩,套二岁马,套马驹子。可是莫乃和典森都是成年的男人啦,他又摇了摇头,他们简直不像个男子汉。他们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到卡拉·戈壁来,破坏了这里的宁静。他感到心头又涌起了那种悲哀的潮水,抱着马驹子走在夜路上,他听见卡拉·戈壁深处传来自己孤独的蹄音的回声。  

  给小马驹治好伤已是深夜了。他没有奶牛,只好给小马烧了一锅小米汤喝。在炉火的光焰里,他看着那马驹子浑身铁青色的毛皮。真是匹好马,他想,将来会变成一匹铁青烈马的。他决定明天天一亮,趁草原上的女人们刚刚挤了奶,还没有来得及做奶豆腐的时候,就去给马驹子要一桶牛奶来。只喝米汤当然不行,他盘算着,不过青贮干草却有得是。像父亲一样,他也总是从夏天就开始用芟镰打草,他从来不等秋天打草机来帮忙。他打的草全是好草,是从营盘地上打来的,墨绿墨绿的箭草。父亲每年春天都把一冬里喂得强壮起来的弱马还给马群,卡拉·戈壁的弱马圈从来不会在风雪的日子里让马倒毙。 
  他又走出了房门仰面躺在地上。天穹还是那样深不可测,墨蓝的夜幕上,那四颗黯淡的小星还在隐隐闪烁。 
  这个晚上,他干了那么多事情,他实在累了。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小青马驹会活下去的,会变成一匹头顶带星星的铁青骏马。等它长成为一匹骏马,我也一定会变得像父亲一样。我现在已经在变了,他闭着眼睛思索着,我已经像父亲一样坚持着在卡拉·戈壁上生活;默不做声地,无论艰辛或痛苦,无论感情或力量,都不露声色地深藏在心底。


死寂的荒野之夜

  闭着眼睛,他仿佛听见了混沌一片的戈壁上传来了一丝捉摸不定的声响。那声响好像是这片莽原的心跳声化成的持久的波动着的动静。他屏住了呼吸听着,他能辨出这死寂的荒野之夜的音响已经好久了。现在连老白马也能认出这丝声音。有一次他在深夜里走出小庙,发现白马正竖着耳朵伫立着,他看见那老马的眼睛中满是庄重感动的神情。  

  他唤来小黑狗尼斯格,打着手势告诉它去把酒拿来。尼斯格衔着酒瓶子跑回来了,老白马也缓缓走来,站在一旁。他咬掉瓶盖,长长地喝了一口。滚烫的液体暖着他的肚肠,他的心情好起来了,他又接连喝了几口,他甚至想唱支什么歌了。 
  五年前的这个夜晚,他送走了死去的父亲,继承了这卡拉·戈壁的一切。草原上的人们都怪他为什么不搬到那些水草肥美的牧场上去。每年初雪刚下来的时候,牧人们老远地把分出来的弱马赶来,交给他的弱马棚喂养的时候,他们总是觉得他可能是有了什么怪病。可是他们为什么反倒觉得父亲住在这儿就是理所应当的呢?他有些不平地想道,父亲在这座小庙当过喇嘛,但父亲守着的决不是佛爷。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那瓶太仆寺旗产的白酒,静静地回想着以前和父亲一块度过的日子。他觉得应该为纪念父亲做点什么事,最好是唱支什么歌;唱唱父亲喜欢的那首歌——《铁格斯》。小时候,他常常倚在父亲膝上听着这首歌,那莽莽的荒野上只有他们父子两人。有时他看见,在歌声中,卡拉·戈壁的黑黑夜幕绽开了,银亮的一弯明月滑了出来。当那银月的清晖洒上父亲的面庞时,他觉得世上最动人的就是父亲这张脸庞了。 
  他看了看酒瓶,酒已经喝了一半。酒的香味和热量弥漫着,他觉得一旁的白马和黑狗的眼睛呈着一种透明的琥珀色。他又举起瓶子喝了起来,他记得父亲就是这样喝酒的,默默地,但喝多少也不会醉,眉宇间透着一股豪迈的神情。他想,大概只有完全懂得了牧人生涯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卡拉·戈壁上浮动着一片迷蒙的雾气,天快亮啦,他想,我就要该去给青马驹找牛奶。第五年已经快过完了,我在卡拉·戈壁上的第六个年头就快开始啦。这片戈壁还会又荣又枯,草原也会青了又黄,青马驹会变成老白马一样的驾车马,父亲已长眠不醒,总有一天我也会告别这片戈壁,万物都是这样的,他想,关键是要坚持住走完自己的这条路程。瞧父亲走得多漂亮,他用自己的心,用自己的命坚守了卡拉·戈壁这一角世界。我也会守住的,我也会走得漂亮,我不会把弱马圈搬走,卡拉·戈壁养育了我们姓氏的血统,它再险恶,再荒凉,再孤独,在我看来也是美不胜收。 
  他举起那只酒瓶,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全部喝干。小黑狗尼斯格快乐地蹦了起来,咬住瓶颈飞跑着,兜着圈子。老白马却走近他卧下了,风撩着它的白鬃,微微地飘动着。他明白,这两个伙伴也想用个什么办法,也许是唱歌的办法吧-来结束它们对老主人的回忆。 
  他想起了那支《铁格斯》,但他已经不习惯唱出声来了。他望望白马和黑狗,它们也望望他。哦,那支亲切的古歌,那像憧憬一样的缥缈难寻的铁格斯的地方!他想:唱吧,也许卡拉·戈壁也在听着呢。 
  名叫铁格斯的地方 
  ——是多么好的地方啊 
  我和你住着的家乡 
  ——是多么好的家乡啊 
  广袤空旷的荒野一起响起了回声。他奇怪地听着自己的嗓音,觉得这嗓音那么生疏。它现在又粗又哑,低沉得使草叶也簌簌震响,它那么有力和强悍,又那么深邃和温柔。这是我在唱么?他吃惊地跳了起来。 
  卡拉·戈壁东方的天际现出了一抹微明,在歌声中它渐渐绽开了,让第一束晨曦透射出来。他眼见着那束晨光缓缓地触着了荒野,在那一瞬间闪出一点蔚蓝的火花。他高举起双臂,向着那晨曦接着唱下去:  

  在山和水的怀里 
  ——有多么好的牛羊啊 
  在我和你的心里 
  ——有多么好的希望啊 
  卡拉·戈壁苏醒了,墨蓝的沉重天幕正一点点地向背后徐徐撤去。那美丽的蔚蓝色晨曦刚刚在遥远的东方染着山峦和草原,他看见那片神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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