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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间有杆秤 作者:孙春平-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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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厂里去,还受到不少人的污辱和谩骂。有人向她吐口水,还有人干脆冷嘲热讽地骂
她,包括一些不明真相的工人。有人散布说她是想傍官,拉厂长下水不成,就倒打一耙;
还有人把高贯成当成了救世主,说谁往高厂长身上泼脏水就让她不得好死。有些脏话,
我这当父亲的是学不出口的。冬莉很委屈,就想认了,管他安排个什么地方,能有个地
方端饭碗就算了。是我不甘心,在家里还狠狠地骂了她。我的闺女是个什么样的人,我
当父亲的最清楚,看着冬莉家里家外受夹板气,捂着脸哭起来没完,我比谁心里都难受。
楚书记,古人有言,‘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也。’这是《论语》中的话,
孔圣人说的,我吴家父女做到这一步,也算无可非议了。可古人还有话,‘伏清白以死
直兮,因前圣之所爱。’这是屈原的心志。黄宗秉则言,‘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
奈我何!’楚书记是有大学问的人,无须我再多言,对这些话自然比我有更深透的理解。
我对我的女儿说,且把反腐倡廉为党为国的大道理放在一边,就是为了我们自身的清白,
我们也决不可输心!”
    楚哲只觉得脸上烫起来,喃喃他说:“吴老师,我很敬佩你的学识和人品……”
    吴瑞之越发动情他说下去:“楚书记,我让冬莉三番五次地去找你,也是相信了文
如其人的话,敬重你的文品和人品。以你对世态人情的洞察,以你在多篇文章中表现出
来的责任心和使命感,我不相信你对钢管厂之事眼下的结局会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我
们父女俩之所以希望你能过问一下此事,是因为你毕竟占着一个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你
的话总会比我们一个普通百姓的微弱之声更有些分量。”
    “可是,我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很大努力,而且因为你的特殊情况,一定已很让你为难了,作
为一个普通教师,我也没有资格再希望你做什么和不做什么。楚书记,你放心,我和冬
莉都不会再找你,给你添麻烦了。咱们的国家不还是共产党当家做主吗?咱们不还是社
会主义吗?作为公民,我们不是还有谁也剥夺不去的权利和义务吗?这就足够了。其实
缺了谁都不要紧,只要别缺了民心和正气,大不了多走些弯路,再多些磨难而已。‘欲
为圣朝除弊事,前将衰朽惜残年!’我就说这些了,再见。”
    电话“咔”的一声挂断了。楚哲握着话筒,呆呆的,好半天没有放下,眼前依稀是
那个高挑、清癯的身影,恍然间又生出一种少年时代面对敬爱而严厉的老师的感觉。
    另一个房间里,电视剧《宰相刘罗锅》已经开演了,一群孩子们在稚声稚气地数唱:
    天地之间有杆秤,
    那秤砣就是老百姓。


    又是一个星期一,楚哲乘车返回县里。
    他下了汽车,便直奔肖秉林的办公室。推开门,见屋里烟雾腾腾地坐了不少人,有
教委主任、县高中的校长、公安局长,还有两位教师模样的人,一个个面色冷峻,沉默
不语。县办主任纪江膝上放着一叠纸,准备记录的样子,肖秉林见楚哲进了屋,忙从办
公桌后起身迎了出来,将楚哲拉到走廊里。
    “刚回来?先回屋歇歇,有话过一阵再说。我这正乱呢。”肖秉林说。
    “咋回事?”
    “县高中有位老教师,昨天夜里被人打伤了。这不,师生们来了。”
    楚哲心底突然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被打的老师叫什么?”
    “吴瑞之,教语文的,五十五六了。”
    “砰……哗……”楚哲耳边恍惚又响起玻璃被砸时的一声炸裂。他急切地问:“凶
手抓住了吗?”
    “抓住了还说什么?昨天夜里,有九点多钟了吧,吴老师带学生上完晚自习,独自
一人往家走,穿过一条胡同时,身后窜来一辆摩托车,照着吴老师后脑勺就是一砖
头……”
    又是砖头!
    楚哲一惊,心想吴老师当时就人事不醒了,哪还记得骑车人的模样和摩托车牌号,
当时胡同里又静无一人。这事让公安局也挠脑袋呢,一点线索都没有,咋抓凶手?
    楚哲对肖秉林说:“你知道吴瑞之是谁吗?就是钢管厂会计吴冬莉的父亲。”
    肖秉林大惊:“啊?!”
    楚哲还想说几天前他家里也挨过一砖头,可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只是问:
“吴老师的伤重吗?”
    “不轻。打了一个大口子,又加严重脑震荡,好在已没有生命危险了。正在医院里
治疗呢。”
    楚哲转身就往外走。他又要了汽车,直奔县医院。
    病床上,那个清瘦的老人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眼睛微眯着,脸色显得越发苍白虚
弱。床前围着吴冬莉和她的丈夫,还有一位学校的老师。输液瓶在不紧不慢地点滴着。
见楚哲进来,吴冬莉迎过去,两行情亮的泪水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楚哲握了握吴冬莉的手,便要上前和吴瑞之说话。吴冬莉拦住他,小声说:“我爸
不能说话,脑子伤得挺厉害,身子动一动,情绪激动一点,就恶心得要吐。”
    楚哲站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伤病中的老人,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深深的愧疚。如果
那个事情自己鼎力担承过来,如果自己不是有意无意地在家里躲了一周,老人是不是就
不会遭此一难呢?那是一伙穷凶极恶的人,是不是以为玩了这一手,就能吓唬住难,堵
住谁的嘴巴了呢?
    吴瑞之听到了屋里人的说话声,微微睁开眼睛,见到楚哲,就挣扎着想坐起来。楚
哲急上前按住老人,说:“吴老师,您别动。我……来晚了。”
    吴瑞之嘴角扯出几丝鄙夷的冷笑,轻声说:“一帮无赖、流氓……见不得太阳的东
西……”
    楚哲会意地点点头。
    吴瑞之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手上竟还握着一卷纸:“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饶
不了他们……”
    楚哲把那份材料接过来,说:“吴老师,您如果还信得着我这个学生,就把它交给
我。您安心养伤吧。”
    “不敢不敢,言重了。”吴瑞之微微地点了点头,两颗硕大的泪珠在眼窝里漩动,
终于一溢,顺着多皱的面颊滚下来。他故作轻松他说,“老百姓的话,他大嘎秃子打立
正……还想一手遮天?”
    楚哲又坐上汽车,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小车飞快地开到十字街,正要开向县委大
院时,楚哲说话了:“去市里。”
    司机嘎吱一声踩死了闸,不解地问:“去市里?”
    “去市里,到市纪检委。”


    就好比一个不大也不深的水潭,只需将四周的人水口、出水口一堵,抽水泵哗哗地
一开动,潭里的鱼鳖虾蟹便很快被晾了干滩,不管那黑鱼棒子再怎样扑腾尾巴企图把潭
水搅浑,也不管那老鳖怎样拼命地往淤泥里钻匿,一切挣扎都是没用,统统没用。
    本来就是一个并不复杂、作案手段也不高明的案子。市纪检委很快查出了一个具有
黑社会性质的贪污集团。一辆警车呼啸着开出钢管厂的大门,上面铐着厂长高贯成、原
主管财务的副厂长和财务科长。据说他们仅此做职工奖金假账就吞噬了数十万元人民血
汗。
    很快,县长赵金祥和副书记冯天一等人被停止工作,隔离审查。据悉,他们也将以
受贿罪走上法庭。
    那一天,市里有电话来,叫楚哲马上到市委宣传部里办公室,领导找他谈话。
    桑塔纳开进市委大院时,正与迎面开出的另一辆桑塔纳相遇,车上走下肖秉林。楚
哲急开车门迎出去。肖秉林拉住他的手,走到旁边僻静一些的地方。
    楚哲急切地问:“市里找我们什么事?”
    肖秉林苦涩地一笑:“县里的班子大动了,书记和县长马上到任。”
    “那你呢?”
    “到市档案局当局长。这回难得清闲,有功夫跟你学学写文章唆!”
    楚哲叹了口气:“你跟他们吃锅烙(受牵连)了。”
    肖秉林摇摇头,苦苦一笑:“也说不上吃锅烙,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踩的嘛。到县
里这两年,我只想与人为善,闹个班子浑和吧,以为只要不出什么大格,我这个一把手
也就算站住脚了。教训啊!其实,钢管厂的巴巴事,我早就有所察觉。我到县里不久,
高贯成就摸到我家里,一家伙就出手三万元,说是年底奖金提成,县里领导都有份。我
知道那是在拉我人伙,或者说是在封我的嘴巴。我只说无功不敢受禄,坚决拒绝了……”
    楚哲安慰道:“这年月,当权者能洁身自好,待我操守的,已很难得了!”
    肖秉林说:“所以呀,我是打心眼里羡慕你老兄,无官才一身轻啊!你以为这两年
我一门心思地浑和来浑和去,心里就不累呀?”
    楚哲似被什么轻轻地刺了一下,问:“那市里单找我,要谈什么?”
    肖秉林抖了抖楚哲的手,说:“已经都到大门口了,进去跟领导谈吧。”
    宣传部长办公室里还坐着组织部长,看来是已等在那里了。他们先是很随意地谈了
些楚哲到县里的收获呀,是不是已开始酝酿什么大作之类的话,接着组织部长将话锋一
转,很郑重他说:“你到县里这半年多,上上下下反映都不错,为人谦和,深入实际,
为你今后的创作一定积累了很多素材,特别是关于钢管厂的那个案子,表现出了一个党
员领导干部很高的原则性和斗争精神。最近市里已对县里的领导班子做了很大的调整,
这你可能都知道了。市常委会研究决定,你的挂职暂告一个段落,就不再担任县委副书
记的职务了。作家嘛,主要还是靠自己的作品说话,保证作家充分的创作时间,也是市
领导对繁荣创作的一以贯之的关心和支持。”
    楚哲不解地问;“当初不是说,我的挂职最少是一年吗?”
    组织部长说:“情况总是在不断变化嘛。部里很忙,还有一个会等着我,就这样吧,
等有时间,咱们再好好聊。发表了什么好作品,可别忘了给我送过来一本呀!”
    组织部长急匆匆地走了。楚哲还在为这毫无准备的变故发怔。宣传部长甩过一棵烟,
说:“你也别想得大多。让你回来,本也有些争议,情况很复杂呀!县里新班子也不希
望市里再做编制外的挂职安排,你再在县里呆下去未必是好事了,我这主管常委就拿主
导性意见了。唉!一言两语也很难说得清楚。总而言之吧,我是为老同学好,不说了,
慢慢品吧。”
    楚哲蓦地又想起当初送自己时,宣传部长说过的“只做好人,莫求好官”的话,好
像终于悟出了点什么。
    他又想起幸好还没办理的给妻子办调转的事,不由嘿嘿地笑了。
    宣传部长问:“笑什么呢?”
    楚哲说:“没笑什么。这很好,真的很好!”
    楚哲离开县里的时候,是个清晨,小城刚刚醒来,机关里上班的人还没来。他将自
己的东西收拾进一只大提包里,把房门钥匙放在写字台上,悄悄地一个人离开了那个安
安静静的大楼。门卫对他的悄然离去很奇怪,问楚书记这么早干什么去呀?他挥挥手,
只说赶趟早车,再见了。门卫怔怔地目送了他好久。县里本来还要搞一个欢送宴会的,
办公室主任纪江也也安排好了送他回市里的有关事宜,包括颇具规模的车队和以新任县
委书记为首的送行人员,还说县里准备送他份贵重些的礼物做纪念,不知他需要什么。
可楚哲想:“那些形式的东西还有什么必要吗?我是否应该安安静静地走开?文人嘛,
就留下一点自己的特色吧,哪怕是一点遗憾呢!”
    长途大客车轰轰吼着开出了县城。楚哲紧贴窗口,望看街道,望着远处高耸的县委
大楼,望着街上奔忙的人流车流,心底突然生出几分依恋,几分惆怅,一股酸酸热热的
东西悠悠地漾上来,久久挥之不去。
    街上不少店铺已经开门营业了、录音机里又放出了那稚声稚气的歌唱和熟悉的旋律:
    天地之间有杆秤,
    那秤花就是老百姓。
    秤杆子挑呀挑江山,
    你就是定盘子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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