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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千秋 作者:郑骁锋-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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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拉下去——斩了!” 
  
  来复如遭雷击,瘫在地上,等他反应过来想喊几声冤时,几个如狼似虎的武士早就拖着他下了殿。他再也听不到朱元璋那几句咬着牙筋,一字字吐出的话,以至到了他的地藏王菩萨面前也答不上来是怎么掉了脑袋: 
  
  “好个贼厮,居然敢千里迢迢赶来这里讥讽朕!‘殊’,这厮用‘殊’字,还不是骂朕是个歹朱吗?好个大胆的贼厮!”   
  朱元璋就是朱元璋,就是比芸芸众生英明聪慧,就是能从普普通通的文字里发现凡人无法看出的东西:能从“殊”字看出“歹朱”;能从“作则垂宪”里看出骂他“作贼”;能从“藻饰太平”里看出是咒他朱家“早失太平”;“天下有道”其实是笑他“天下有盗”;“天生圣人”就是说圣人是天“僧”…… 
  
  于是一个个圣上重新诠释的文字,笔画里立刻长出了冰冷的锋刃,纵横撇捺,呼啸着向一个个拉长了的脖子狠狠砍去,淋漓的墨迹顿时汹涌成遍地的血污。   
  对于朱元璋小题大做大兴文字狱,一般解释是他始终对张士诚取名一事不能释怀,怕也像张士诚那样上了当——有人告诉他张士诚被儒生骗了,用《孟子》里一句“士,诚小人也”,取了个名骂了半辈子小人,到死也不明白。从此看表章,果然拐弯抹角满纸是和尚贼盗,句句骂他。后来发展到连“光”“生”这等字眼都见不得了,总疑心别人说他光过头作过僧。 
  
  骂歹朱,骂贼盗,确是该杀;骂和尚,也杀——   
  是朱元璋真的不愿提到早年未发迹时卑微的身份、艰苦的经历吗?   
  且不说朱元璋亲笔《皇陵碑》中对当年悲惨的流浪生涯的详细描写(并未回避曾出家为僧),只看看他的公文吧。从立为吴王开始到他生命最终,发布的诏令中好像很少不提到两个字:布衣。有关无关都要加进去:有时是淮右布衣,有时是淮西布衣,有时又变了江左布衣。“布衣”两字,简直成了他的口头禅(据吴晗《朱元璋传》)。 
    
  一方面,是对自己赤手空拳,一双光脚板打下了这个天下很是自豪;而另一方面,却忌讳别人提到自己那段岁月,以至怀疑人人写文章变着法子骂他贼秃和尚:难道朱元璋真的像有人分析的那样,有人格分裂症吗? 
  
  不知道午夜醒来,看着身边一派辉煌灿烂,恍恍惚惚里,朱元璋会不会有一种梦幻般不真实的感觉:咱朱重八,放过牛、出过家、要过饭、当过小喽啰的朱重八,真的成了这花花世界的主子了吗? 
  
  这古往今来几千年,历史上唯一一颗真正从泥地里长出来,并且长熟了的农民起义果实,就这么轻轻落入了这双长着厚厚老茧的粗糙大手里吗?   
  这应该是当年的朱重八绝对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吧。他自己多次说过,当年他朱重八不过是为了活命才投的军——开始可根本没有什么一统天下的雄图。   
  在那场大厦将倾烽火遍地的元末浩劫里,一条人命,简直就像燎原野火中的一只蚂蚁那么微不足道。可他朱元璋这只原本只想活命的蚂蚁,硬是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数,硬是啃倒了一头又一头的巨象,一步步慢慢爬来,硬是坐到了金銮殿上。如此不可思议的伟绩,难道不值得大讲特讲吗?朱元璋一次次用曾经的布衣身份,在臣民面前炫耀着自己在群雄逐猎中,经过重重考验脱颖而出的真本事、真谋略、真雄才——看吧,这才是你们的真天子! 
  
  他实在按捺不住意外的成功带来的兴奋:不一遍遍的布告天下,怎能过瘾?   
  可那些梦回的午夜,朱元璋后背有没有涔涔汗出,会不会在肚子里连声大叫侥幸侥幸呢?他朱元璋真的就比那些对手强得多吗?不提在郭子兴军中时那几次险些掉脑袋的事,就说那次连刘伯温都捏了把冷汗的冒险吧:亲帅主力救援被张士诚大将吕珍围攻的安丰——要是此时陈友谅乘虚而入,猛攻大本营应天,与张士诚一合力……他陈友谅不过只是犹豫太久反应慢了才把个扼杀老朱的大好机会错过的啊。想到这里,朱元璋别说后背,定然连额头也会汗下如雨。 
  
  他朱元璋能得这天下,是祖上积德吗?这么大的因缘,岂是他朱家所能攒下的?祖祖辈辈不过是土里挣命的佃农罢了——他没有历朝历代开国君主那样显赫的身世高贵的血统,更没有一星半点的根基。即便是唯一同样出身不怎么样的刘邦,也比他多些如老母遇神太公见龙、左股七十二子、居所有祥云、赤帝是他爹什么的传说。尽管也有些伶俐的家伙为他编一些诸如老娘怀孕时神人授药、是天上娄宿下界之类的鬼话,也搞了几个如周颠铁冠道人之流奇奇怪怪的角色来衬托他的神妙,可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根本,朱元璋骨子里就不信有什么神仙,更不信自己是什么玩意下凡。跟宋濂闲聊时,朱元璋就曾取笑过秦皇汉武好方术求长生不过是一场空一场笑话罢了;有道士来献仙方,他也不肯接受,说得好听,说他要的是天下人长生的方子;后来再有人来拍马屁献天书,干脆一刀杀了。 
  
  朱元璋应该很清楚,自己不过也是天下数不胜数的布衣里的一个罢了——而且是个差点饿死的、误打误撞发家的、要过饭做过和尚的布衣!   
  由布衣到天子,他是有资格为自己今天的事业感到骄傲,有资格一遍遍吹嘘。无论张士诚也好,陈友谅也好,还有什么方国珍、明玉珍什么的,再不可一世,都统统成了他朱元璋登上皇位的垫脚石,统统成为了炮灰,消散在了历史的风中。 
  
  可谁能保证,偌大天地间,永远不会再出一个两个如他朱元璋这般的人物呢?于是,这位亲身从大地深处爬上来的大明王朝开国君主,坐在金銮殿上时就比任何其他王朝的同行都多了些担忧——他可是亲自指挥过、利用过这股来自田野的力量的呢。他也第一次真正看到了这股力量发作起来,将会有多么可怕的威力。他以自身的经历发现要掌握这股力量是很多人都能做到的事。 
  
  这种担忧,与他早年在险恶的江湖流浪时形成的,超乎常人的猜忌心理结合,使得他几乎成了历史上最没有自信的开国之君。所以,别人对自己身份的看法成了最敏感的禁区。自己炫耀能凭这出身干出偌大事业是一回事,那是为了向臣民们显示自己的手段决不掺假,这大位来得铁硬;而别人,任何人,却永远不能提、不能想,至尊无上的天子,原来不过也是如自己一般,是个鼻直眼横,双手双脚的普通汉子罢了——甚至,比自己还不如:据说这位皇爷年少失学学问差,相貌丑。最起码的,很多人还不至于沦落到去做和尚呢。 
    
  缺少自信的人总是想得多些,尤其是穿上那件合身与否自己都有些惴惴不安的龙袍后,看谁都觉得会一转身就掩着嘴嗤嗤笑着说三道四,所以一封封文书翻来覆去地看,把个龙案变成了江湖术士的拆字摊,所以一个个来复们遭了瘟。 
  
  文字狱,抛开文字游戏抑或杀人借口的因素,不过是朱元璋洗脚上殿后,想甩尽身上的泥污罢了。他要时时刻刻提醒臣民,从此绝不能想你朱和尚做得,我怎么做不得,将皇位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野心联系在一起。 
  
  他最害怕的,是有人来学他的样子发声喊,把个家当一把抢了去——朱元璋清楚自己其实并不比别人高明很多。   
  于是这位缺少自信的开国之君面对天下芸芸众生,坐在龙椅上时总没有前任同行们志得意满的舒坦劲,总觉得心里还有什么东西堵得难受。好像很难把身份转换到泽被天下苍生的君父上来——尽管提到农民日子的艰辛,这位苦出身的皇帝把“四民之中,农民最劳最苦”挂在嘴上,几乎次次是声泪俱下。内心深处,朱元璋对于这匍匐在脚下的亿万生民,亿万和自己当年一样的蚁民,却都当做了亿万臆想中的对手——于是,黄袍加身后的朱元璋没有痛痛快快地舒口长气,与天下人狂欢休息,而是一夜夜在深宫中背着手咬着牙踱步,绞尽脑汁思索着永远守住朱家基业的计策。穷怕了的汉子对落在手里的任何东西:一只破碗一根竹杖,都看得比天大,死死抓住不放手——何况真是天大的天下! 
  
  朱元璋得天下不能说靠的是次次侥幸,尤其后来,他用兵简直是如有神授,又稳又狠,绝不亚于古今名将。这位只勉强读过几个月乡村私塾的小沙弥实在是个聪明的家伙。那时没有测智商的方法,以下这个例子应该能说明他脑筋的灵活程度了吧。有次微服出巡,恰是灯节,家家户户挂灯谜。朱元璋见一家门前挂盏灯,画了一个抱着西瓜的赤脚妇人,顿时脸色发白,回头就命人灭了这家满门。可笑刑官杀完人还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要下手。哪里晓得朱元璋一眼就看出这家人笑他淮西籍的马皇后呢:怀(淮)西女子好大脚! 
  
  如此角色,如果一门心思要做什么事定然是会成功的,朱元璋果然为他朱家天下设计了一套几乎是滴水不漏的防盗抢系统。   
  庄户人家得了宅子首先得换碎瓦堵鼠穴补葺一番,所以当然要先解决历史上早已暴露的问题。最悠久最常见的就是外戚、宦官干政了。对此,朱元璋在宫中挂了刻有训诫后妃条例的红牌,明文禁止后妃问政,皇后只许管嫔妃,宫人不许与外间通信;洪武十七年又颁布了“祖训”,在宫内置了高三尺的铁牌,上铸“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规定宦官官位不能超过四品,并不准其读书识字。其次,武将军权在手终究是个定时炸弹,朱元璋的法子是将统管全国军事的大都督府,拆为中、前、后、左、右五个,五都督互相制约,并只能负责练军,调动命帅只能皇帝自行。 
  
  应该说,这些措施是合理正常的,也是任何一个中才以上的君主都能设计的。的确也收到了效果:有明一朝,几乎没有外戚乱政和武将兵变;即使是后人常常提到的宦官之祸,也没有闹到唐朝那般不可收拾。事实上,只要皇帝愿意,随你权势滔天,只需轻轻一纸诏令,刘瑾也好,魏忠贤也好,都得乖乖束手。 
  
  另外,丈量天下田地整理鱼鳞图册;核实户口,定万民为世袭的军户、民户、匠户等;重新规范科举……这些也都是普通的做法,无可厚非。   
  可这不过是开头,朱元璋的才力远远没有耗尽——在此基础上,他的智慧开始真正发挥作用了。于是,一条条带有朱元璋个人印记的诏令从紫禁城里咆哮着发出,四下盘旋,结成一张冰冷的大网,密密笼罩了整个大明天下。 
  
  当年随朱元璋出生入死的战友们谁也想不到,昔日大度雍容的吴王,登基不久便似换了个人:硬生生掉转刀锋,劈面向自己兄弟们头上狠狠砍来。过程是乏味冗长的,罪名是牵强生硬的,只想说这些:开国功臣中除了常遇春早死,可能只有半身不遂的汤和得了善终;洪武朝三十一年间,据说至少有十五万人死于刀下。 
   
  朱元璋毕竟是农民出身,明白耕田之前先得平了高高低低的沟坎——就算自己不至于被绊得摔个大跟斗,能保证自己的子孙定能绕过去吗?于是所有的功臣看在眼里都成了不和自己为难也早晚会与子孙作对的陷阱绊子。 
  
  一件小事很能说明这种心态。族诛李善长后,太子朱标劝他不要如此杀人,说是怕伤了天下祥和之气。当时朱元璋没作声,第二天朱标来见,让人在他面前扔了根满是尖刺的木棍,命他拾起来;朱标无从下手,正踌躇间,朱元璋便道:“我杀那些危险的家伙正是为了替你拔尽这些刺!” 
  
  还有讨厌的野草,夺养料长荆棘,也是非锄尽不可——毕竟我朱家这块地里是要出粮食的。贫苦出身的朱元璋对贪官污吏更多了切齿的仇恨。   
  凭着枪林箭雨死人堆里历练出的铁石心肠,加之不信神佛不怕报应的赖性子,朱元璋到老,执刀的手还是没有一丝的颤抖。果决痛快,气魄奇大史无前例,像“空印案”,帝国所有地方衙门的主印官不管青红皂白同日踏上了黄泉路…… 
  
  犁平了田,锄尽了草,遍地的血肉肥了田,就等着一茬茬的收割吧。   
  可你能保证庄稼都长得老老实实吗?能保证不会长得变了种,生成乱七八糟的一地野草蒺藜?——他朱元璋不也曾是株干枯枯病恹恹的瘪谷吗?他绝不容许庄稼们由着自己的性子乱长。于是将天下万民按户编成里甲,一百一十户为一里,诏令人民互相“知丁”——也就是互相监视,是否有闲汉懒虫,是不是安分守己——要是监视不力出了岔子,罪犯当然杀了,你们里甲邻里也得充军!接着发展了古来的传、过所、公凭制度,制定合身份证与通行证为一的路引,但凡军民人等往来百里外即需路引。如此将天下这块大田地细细分成一格格,密密用铁丝层层箍了,所有人拘在百里之内,互相给我死死盯着拖着,谁也别乱跳乱窜。 
  
  这样够了吗?朱元璋一遍遍审视着脚下的大地,一寸一寸摸去,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的窟窿。可怎么也不能彻底放心,总觉得还得在这个江山上加点什么。对了,钉子,还得密密麻麻锲入钉子,钉牢这宝贵的江山!苦苦思索后,朱元璋铁青着脸重重一拍龙案:封藩!把朕的子孙洒遍天下,牢牢为朕守着! 
  
  大臣叶伯臣自以为独具慧心,在太平笙歌中听出了金戈之声,于是忠心耿耿地上书:裂土分封,造成国中之国,“数世之后,恐尾大不掉”。并用当初汉“七国之乱”和晋“八王之乱”来提醒朱元璋——他以为皇上当年读书不多,可能不知道历史的教训。结果没有意料中的龙心大悦幡然改正,而是雷霆震怒:“你个姓叶的,居然敢来离间我朱家骨肉!快抓来,老子要亲手射死这厮!”——下狱! 
  
  是朱元璋真不懂其中的厉害关系吗?真不知道远在各处的藩王如果手里有了权力,会很容易勃发可怕的野心吗?朱元璋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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