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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千秋 作者:郑骁锋-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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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尖厉的惊叫,所有的人几乎在刹那间同时消失了,留下一地的花生壳,还有几碗没喝完的酒。似乎阳光也顿时躲入了厚厚的乌云,寒气弥漫了大地。
徐渭还是笑嘻嘻的,摇摇摆摆过去,一把抓起酒碗,一饮而尽。
远处传来一叠声气急败坏的怒骂,夹着儿童恐惧的大哭。
研究徐渭的人大部分倾向于徐渭杀妻的行为和他几次自杀一样,都是在精神混乱状态时的病态表现。也就是说,徐渭的发疯,并不是当时在所谓的名士间很流行的,故作癫狂的惊人之举。
明中叶后,对日益严酷陈腐的思想统治的逆反心理,与南方商业的发展及狂禅、阳明心学等学说的传播汇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在正统主流之外肆恣泛滥的大浪。天下奇人越来越多,才子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像唐伯虎时不时溜出家,打扮得衣裳褴褛,口唱莲花落,乞钱为乐;祝允明喜欢坐着轿子外出时后面追着一堆骂骂咧咧的债主;李贽放言无忌,矛头直指孔圣,半僧半俗,不拘行迹……
他们的疯癫,尽管也是一种发泄,一种对社会的反抗、示威,但很大程度上只是标示自己不同凡俗,不受尘世陋习拘束,放浪形骸中有很大的表演成分。他们绝没有真疯,甚至,他们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要清醒。而且他们的疯狂有时甚至是救命的伎俩——像唐伯虎借此从宁王叛逆的旋涡中脱身那样。
也许,徐渭最初也是像唐伯虎一样,装疯来躲避做浙闽总督胡宗宪幕僚时卷入的政治风波。当时情况确实严峻,随着严嵩倒台,政局大动,连胡宗宪那般大员都被逮自杀了——而胡宗宪,却可以说是徐渭一生中唯一看得起他,能帮助他的大腕。但谁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疯癫是越来越不像假装的了。
有谁,能像徐渭那样真的对自己的妻子举起锋利的刀?有谁,能像徐渭那样一次又一次狠狠蹂躏着自己单薄的身体?每次读袁宏道的《徐文长传》,我都如避开刀锋一样,在那段能令人后脑抽搐的文字上闭着眼跳过:
“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徐渭这满身血污的疯癫,难道也是在演一场荒唐的闹剧吗?
那些颠颠狂狂的才子们,有谁,像徐渭那样受过这么多的磨难?
生母是个没有名分的侍女;没过百日,父亲就去世了;十岁那年,生母最终还是被赶出家门转卖了;继母对徐渭还算好,可十四岁时连她也死了;两个兄弟,都比他大二十多岁,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这个卑微的小弟弟……徐渭的童年,有过几天快活的日子?有过几次天真的嬉笑?甚至,他能不能天天吃饱饭呢?
长大自己成个家也许就会好些了吧。可怎么是入赘呢?寄人篱下的滋味,徐渭尝了个透彻。好在妻子潘氏对徐渭可是真心的情深意切,徐渭似乎看到了从天帝指缝间漏出的一点光。可老天连这点可怜的慰藉都舍不得给他,没几年就把才十九岁的潘氏从徐渭手里收了回去。哭吧,哭完还是得再成个家的。可怎么又是入赘呢?入赘得连原本那点可怜的房子也被人抢了。又是铺天盖地的白眼……
不用再叙述徐渭的悲惨经历了,也不必去羡慕唐伯虎、祝允明、李贽等人温暖得多的童年,老天总是要狠狠折磨一些人的。反过来想,谁能肯定老天这么做是纯属无意识的作弄,所以那些倒霉蛋只能怨自己落地时辰不对呢?——难道,这不能理解为老天在把重担压到巨人肩头之前的一场场考验?
可对于徐渭,老天要他担负的责任似乎就是在一张张宣纸上淋漓尽致地挣扎、嘶叫。为了取得最佳的效果,老天不允许徐渭清醒——如果真有老天的话。
清醒的人往往是做作、无力、虚伪、狡猾的,他们的创作透着股腐臭气。
要彻底击垮一个人,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把他最自信的,最后的阵地击得粉碎。
不是人人都知道,徐渭九岁就能写文章,十六岁就能模仿扬雄深奥的《解嘲》写出《释毁》吗?文才,这个徐渭唯一可以自信的优势,从小就在他心灵最深处扎下根,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就是这点想象中的热量支撑着徐渭捱过了黑暗童年。
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徐渭高高昂起了头,穿上那件最新的白布长衫,踌躇满志地迈入了考场。我徐渭如此才华,考个小小的秀才还不是探囊取物?
当头一棒重重落下,徐渭懵了。落第!连考个秀才都落了第!
徐渭脉管里的血液一时失去了方向,横冲乱撞起来,全身剥皮似的刺痛。好在年轻,徐渭努力地抬起了头,调匀气息,咬着牙又坐到书桌前,重新磨砺自己。
可这只是徐渭一生悲剧的序幕。此后,徐渭连考八科,考到四十一岁,最终的结果不过是秀才方巾一块——饶是这个秀才,也是徐渭拉下脸皮苦苦哀求考官,复试之后勉强得来的。
于是,一个个秋高气爽的九月,放榜的日子,万众雀跃里,乌云从黄榜上飞起,寒风从钱塘江上呼啸而来,徐渭心里一次次大雪纷飞。
他没有唐伯虎曾经夺得解元的安慰,也没有李贽成系统的叛逆哲学体系,他不过是个永远不第的、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人情、没有自己家的穷秀才。
终于,身心交疲的徐渭再也无力维持心里唯一的信念和希望,他再也无力抵抗从九重天上凌厉直下的雷霆——他精神的骨架在天地合掌的重压下粉碎了。
他又一次挺直了腰,抬起了头,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挺拔。他与苍天长久地对视,看谁先眨眼——他赢了,徐渭呵呵大笑,满头白发在风里飞扬。
徐渭疯了。
但烙在心灵深处天生的倔犟不屈,却时时刻刻刺激着他,令他清醒过来。他匍匐着满地寻找自己骨架的碎片,一次次重新拼凑,努力使自己站起来——
以接受老天的下一次打击。
于是,徐渭在后世的崇拜者们找到了他的病因、痛苦的根源:科举。
诚然,徐渭的发疯,的的确确是科举造成数不胜数的悲剧中惨烈的一出。然而,能为了徐渭,为了天下所有沉溺在陈词滥调腐臭文章里的莘莘学子们废除科举吗?换个说法:科举到了明朝,是不是该退出历史舞台了呢?
无论哪个政府都不是靠几个人就能把天下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尤其是随着人类的繁衍进步,事物头绪必定是越来越多。那么,依靠什么人来治理这个天下呢?
国戚?贵族?门第?武将?宦官?这些高高在上的王公大人们,一代代的腐朽堕落有目共睹,他们真能治理好这个辽阔的帝国吗?被他们踩在脚下的芸芸众生,是不是天生就是低能无用的,永远别想出头呢?历史血淋淋的教训,使得君主们看清了,身边这些贵戚才是无能误事的蛀虫——要使天下清明,帝国长安,还得依靠散落在天南海北各个角落中的平民精英。
还有个大家心照不宣但都不说破的原因:你不给百姓一个出身的途径,就像水库不留闸门泄洪,年头久了,再也不堪绝望的百姓如果一声呐喊,岂不是如野火燎原可怕之极?——连围城都得留个生门,末路的穷寇可是危险得很哪。
封闭的暗室里,只要开个窄门,就可以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免得里面的人呆得燥了憋不住自己乱凿——而且钻出来的人还能忠心耿耿地为你做牛做马,还有比这更聪明的办法吗?
如此就得给所有的臣民一个机会,来为我们的王朝出力,来吸取消磨你们多余的精力。只是,怎么使朝廷知道你有几斤几两,能不能定国安邦呢?
靠血统?靠互相推举?靠毛遂自荐?——总不能靠打架、靠摸奖、靠赌博吧。
谁能想出比通过考试择优录用还明智、还先进的办法呢?现代西方文官制度,难道不是借鉴了中国科举制度吗?即使是我们自己国家,公务员录用也是沿用了科举的精神。
科举还有个最重要的优点:公平。理论上,无论你是什么人,穷也好富也好,老子当官也好种田也好,只要不犯罪,谁都可以应考(当然特殊情况除外)。
科举难道不是面对所有人开放的,让所有人在相同起跑线上进行的,一个尽可能公平的机会?
可既然公平,饱读聪慧的徐渭怎么就输给了那些只会掉书袋的腐儒呢?难道八次应试,考官都是有眼无珠吗?当然谁都可以随口回答:八股!徐渭那种不羁的天才怎么能受得了八股的约束呢?
不错,是规规矩矩的八股束不住徐渭——徐渭横溢的文章不合八股的意。
那么戕害徐渭的凶手是八股文了?当然也没错。那么既然八股如此罪大恶极,为了大明帝国,也为了千千万万个徐渭,科举考试的内容是不是该换一换?
那好,试试看,换一换。可是,换什么呢?像唐朝那样考诗赋?王安石早就看出诗赋取士的空疏——诗写得好就能治得好天下吗?八股考的是经义,起码都是从圣人治国平天下的经书里出的题,实在是踏实得多。再说,用诗赋开考,评定标准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对诗歌的理解和标准,即使是太白应试,如果落在一个讨厌浮夸的考官手里,也说不定得灰溜溜的回老家去。
还是八股好啊,你看,破题、承题、起讲、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一股有一股的标准,一段有一段的要求,一目了然,痛痛快快。尽管还是不能做到统一评卷标准,可比那些漫无边际的诗词曲赋,大家的好恶肯定是接近多了。再说这对考生也有好处,大家看的都是同样的几本书,不也是公平吗?
诗赋不行了,那就不能试着考考其他?近代科学不是比八股还有规范性吗?科学对于人类社会的意义就更不用饶舌了。问题是,大明帝国需要这些科学吗?
中国自给自足的经济,从不需要幻想海外的世界,历代君臣,也很满足于脚下的农耕田园情调——尽管这种浪漫往往只存在于他们金碧辉煌的想象中。来自古圣人的教诲,使他们几乎把土地之外的一切科学都视为奇技淫巧。他们听圣人的话,只能以农业为本,连从商都是末业,是不务正业的刁民做的。说得再透一点,他们真正的“本”只有一个:稳住各自的交椅——从龙床到公堂。儒家划分、稳定阶级的学说,才是他们真正最需要的。
八股考试反反复复教导天下学子的,正是让他们除了研读先圣传下的,一部部“稳定”第一的典籍,不要胡思乱想——规规矩矩的,交椅总有希望被你坐上。
这个“本”不变,有谁能改变科举考试的内容呢?
没有汽油,再好的汽车也是摆设;没有汽车,谁会去设计公路,装红绿灯呢?
于是必然有那么一些人成为时代的牺牲。
在这公平的竞技场上,徐渭公平地失败了。
让擎天的巨柱,和缝衣针比刺绣;让追日的夸父,穿上绣花鞋和妇人比竞走;让能看穿云霄的火眼金睛,和斗鸡眼比数鼻尖的汗毛……结局不用多说。
天才才是徐渭真正的敌人。能搅海劈山的手往往拣不起眼前一粒小小的米。
也许,徐渭并不是擎天柱、夸父,也没有火眼金睛巨灵掌,那么他起码是匹追风赶月的暴烈的野马,让它套上辕和一群温驯的牛比犁地,不是犁毁就是马伤。
犁是千年传下来的,一时毁不了。田也只有一块,绝没有其他可以随你驰骋的沙场。你所有的世俗价值都得在这污泥田里体现:要么是好牲畜,要么是废物。
挤不过那道窄门,再好的诗文在世俗眼里都是野狐禅;涂涂画画,更是上不了真正台盘的匠艺罢了。
所以,徐渭疯了。
“吃吧,你这个杀囚!吃完好生记着,是张元忭张大人救了你,让你再多糟蹋几年粮食。”咣一声,牢头打开了栅栏门,一碗灰兮兮的米饭扔到了徐渭面前,几只苍蝇跟着盘旋进来。满脸横肉的牢头随即转身就走,口里不住咒骂着什么。
徐渭披头散发满身污垢,痴痴地坐在烂草堆上,两眼死死盯着栅栏。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披件木皮一动不动就能骗过我吗?你们一天到晚站在我面前干吗?救了我?有人救了我?多吃几年饭?以为我不知道,要把我养肥了再杀,就像隔壁过年杀猪一样?烧好汤,磨快刀……血啊!满地的血……我不能让你们折磨我,零零碎碎的剐,来个痛快的!老子不怕!刀呢?刀呢?给我刀!给我一把刀!你们干吗不说话?怕了吗?我不杀你们,我杀我自己,刀呢?
天怎么黑了,黑得这么白,这么亮?像是墨水。墨、墨!笔!我的笔呢?好久没有摸到笔了?只有笔杆在手,我才有片刻的宁静。真的宁静吗?哦,那种感觉真舒坦,好像全身焦灼的火焰一丝丝从笔尖泄了出去,冰凉,舒坦。来,左一撇,是盘古开天那一斧;右一捺,是阴曹鬼判那一勾;这一点,是屈子抱石沉江;那一抹,是袮衡重重一鼓!笔呢?笔呢?拿笔来!
好像他们不杀我是为了我能画?你们这些个龌龊的鸟人,整天一排排站着,你们能看懂我画的是什么吗?我的画好在哪里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我真正好的是我的字、我的诗、我的文章、我安国济世的满腹经纶!你们这些鸟人,知道吗?我画画不过是发泄、发泄你们这些臭浊的鸟气!——就如同痛痛快快响响亮亮地放屁!我的文章你们读吗?会读吗?懂吗?
谁读?谁读?有人读吗?
我的妻呢?我最最心爱的我的妻呢?不是那个俗气的杀胚,是那个温柔体贴的,似儿,对,似儿,是我给她取的这个名字。天下,只有她能理解我,只有她不嫌弃我啊!可是,她上哪里去了呢?好多年没来看我了,连梦也没托一个。
你们一排排站着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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