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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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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里,邻近北成都路安庆里铁云的住处。淮安只留了若英当家,和儿子大缙还有嘉丽留下的小女儿龙宝同住。外帐房仍由忠心耿耿的王幼云掌管,总管刘泽也留在淮安,所以孟熊兄弟甚是放心,嗣子大章成亲后早已迁居上海。罗振玉则应湖广总督张之洞之聘,去武昌担任湖北农务局总理兼农务学堂监督,接着又由铁云资助在上海创办了《世界杂志》,聘王国维为主编。
是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慈禧皇太后与皇上从开封回銮,新班军机大臣荣禄、王文韶、鹿传霖随驾回京,军机章京顾康民在联军破城后来不及逃走,藏匿在家中,这时也大摇大摆地出来迎驾。不是冤家不碰头,恰巧这天早晨铁云也兴奋地挤在迎驾人群中赶热闹,沈荩劝他小心些,为了买卖太仓米的事,恐怕军机追究,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好,铁云不听,恰和顾康民挤到了一块儿,康民一回头,见是刘鹗,他在城中挨饿时,曾经沾光买过平价米,对于米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小眼珠子一转,嘴角牵了两牵,冷冷地说道:“原来是江南大善士刘铁云君,阁下这一年够辛苦了,太平中仓的米都给你卖光了吧。”
铁云心中咯噔了一下,心知此人鬼祟不怀好意,慌忙分辩道:“俄国人原打算把仓米烧毁,兄弟仰承上天好生之德和朝廷嘉惠臣民之恩意,请示了李中堂,由救济善会买了下来接济京中难民,兄弟不过跑腿罢了。”
“很好,很好。”康民奸笑道:“朝廷会记住阁下的‘善举’的。”
铁云碰到这个和他过不去的人,未免有些扫兴,不愿和他纠缠,掉过身挤到别处观看去了。迎驾完毕回家,仍然鼓起兴致写了四首迎銮诗,中间写着“风雪不侵清世界,臣民重睹汉衣冠。”歌功颂德,淋漓尽致。
当天御驾回宫,随驾大臣都回府休沐去了。次晨顾康民入宫,至军机堂请安问候之后,便将刘鹗盗卖太仓米的事禀告得详详细细,鹿传霖喝道:“这还了得,应交户部彻查严办!”王文韶听了皱了皱眉,心想:“刘鹗也太多事,虽是善举,却又惹出乱子来了。”想了一下,不能不为他说几句公道话,于是婉转地说道:“这件事,我回家之后,听得在京的人士说,刘鹗和上海来的慈善家,护送遇难官商回乡,施诊掩埋,粜米救荒,做了不少善事,城中的口碑甚好。卖米的事,听得家中人说是从俄国人手中花钱买下来,然后平粜救济,兵荒马乱,一时无法向朝廷请示,情有可原,我看且待情况弄清楚后再说吧。”
领班军机大臣荣禄是太后的心腹,李鸿章的拜把兄弟,也是满大臣中比较明白事理的,这时说道:“此番京中饿死了很多人,若不是刘鹗他们救济,饿死的人更不知多少,对于存心做善事的人,应当见大节而恕小过,不然今后谁还敢挺身而出挑重担做好事?如今大乱之后,百废待兴,还是把要紧的事先办,这件事就先搁一搁吧。”
鹿传霖去年还是江苏巡抚,联军打进了北京城,“求功名莫如勤王”,他带了六千兵士赶到太原,一路护送御驾到西安,时来运来,得到太后赏识,才让他做了军机大臣,在科举上也比王文韶晚了十年,所以对于刘鹗之事不再争论下去。后来都察院有人上了奏折,检举刘鹗盗卖公粮,也被荣禄压了下去,刘鹗侥幸太平无事。然而他盗卖太仓存米的坏名声已经传遍朝中,有人攻击他通洋卖国,有人说他从中得了多少好处,不然为什么干得那么起劲?偏是铁云行为不检,曾于六月间穿了和服应邀去日本公使馆迎谒来华的日本贵族近卫公爵,回来后还沾沾得意地大加赞扬,那时和约尚未签订,中国与联军处在交战状态,铁云这番举动引起人们的震惊和议论,“汉奸”一词和“盗卖太仓官米”的名声深入到很多达官贵人的脑中。他现在有王中堂庇护,万一文韶去职,新掌权的人物和铁云算起总帐来,就灾祸临头了。
老残遗恨四十二 佛宝之死
四十二 佛宝之死
若英在淮安度过了冷清清的光绪二十八年新年,李贵忽然从北京来到,给二太太请过了安,递上了铁云的家书,若英对铁云的心肠已经冷了,未拆信就撇撇嘴道:“二老爷又是两三年未回家了,前年从北京回到南边,也不曾回家看看,只知往家里要钱,这信不看我也明白,大概又是来要钱了,是吗?”
李贵搓搓一双肥厚的大手,嘻嘻笑道:“是要钱,京里开销大,不够花啊,您看了信就明白了。”
若英诧异道:“二老爷留在上海的两房姨太太,还有大章、大黼他们的日常开支,都由我这里按月汇去,他一个人在北京能有多大花销,莫非又都用在古董上了,要买那么多干吗?这可是个无底洞。”
李贵嘻嘻地只是说:“二太太先看信吧,大概二老爷会在信里报帐的。”
若英拆信读了,不住皱眉,怒道:“什么报帐?你家老爷又要一万两银子,说是洋人去河南办矿的佣金还没有到手,立等钱用。哼,好兴致!还要一张古琴,二老爷和你说过了吗?”李贵十分敬畏二太太,心中不断打鼓,暗暗吃慌,“糟了,二太太要问到点子上了。”只得含糊回答:“是,二老爷和我说过,回来问二太太要钱,还要一张琴。”
若英疑惑道:“二老爷在家不常操琴,怎么忽然想到要取这张琴了?”
若英疑心既起,便觉铁云近年举动处处可疑,他坐到堂中桌旁,把信摊在桌上,以手支颐,反复思索了好久,忽然转身怒道:“李贵,你说老实话,是老爷又在北京讨了姨太太了吗?”
李贵心一慌,不觉说漏了嘴:“二太太、二老爷讨的不是姨太太。”
“什么?不是姨太太又是什么?”
李贵吓得不敢开口,若英拍案怒道:“李贵,你敢不说实话?”
李贵扑通跪到地上,叩头道:“二太太,别生气,是二老爷关照瞒你的。二老爷吩咐下人都称新娶的叫太太。”
若英面色刷白,急问道:“什么时候讨的?”
“前年四月。”
“那时不是在上海吗?”
“二老爷送高太太去南京,认识了姓郑的小姐,就娶回来住在苏州,去年十月跟了高老爷去的北京。”
“那么这张琴定是拿给那个姓郑的女人弹的?”
“大概是的。”
若英不再问了,铁云彻底背叛了她,另娶续弦了。她只觉心中透凉入骨,眩眩晕晕,摇摇晃晃,几乎支持不住。身旁的大丫头金凤急忙扶住了她,又向客堂门外张望呼叫:“耿莲姐姐,耿莲姐姐快来!”女总管耿莲闻声过来,见了这等光景,先是一吓,骂道:“李贵,好小子,你怎么把太太气成这个样子?”
李贵赶忙解释,耿莲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二老爷又娶了,哼;不希奇,老爷的良心早就给狗吃了,还跟他计较!这些年我们不是在淮安过得好好的,随他娶张家李家的姑娘,也不过是年纪轻一些。李贵,她多大?三十出头?嘿嘿,论新婚这也是大姑娘了,敢情是哪一家嫁不出去的老小姐,会弹几首曲子,就把二老爷迷住了。太太,别气恼,这位姑娘碰上喜新厌旧的刘二老爷迟早也有好戏看,您等着吧,要钱给钱,要琴给琴,别跟李贵这小子蘑菇了,让他乘早拿了钱背起琴上北京侍候新主子去吧。”
李贵结结巴巴涨得面孔通红,指神发咒地说道:“咱李贵十三岁就在扬州侍候二太太,也认识了耿莲姐姐,打那时候到现在二十多年了,咱忠心耿耿,永远向着二太太,何曾变过?太太和姐姐还看不出来吗?”
若英恢复了镇静,心想耿莲的话不错,铁云早就变了心了,管他讨不讨续弦,还和他计较什么,只要不来淮安打扰他的清静就睁眼闭眼吧。于是叹口气道:“耿莲,别跟李贵噜苏,他也是奉命办事。明天去钱庄打一张一万两的汇票,电汇北京义丰源银号转给二老爷,还有那张古琴也拿出来,包扎好了,让李贵带去,我不会操琴,白搁了许多年也可惜了,让会弹琴的人去摆弄吧。”
李贵临走那天,若英又把他叫去吩咐道:“二老爷那边不写回信了,你回去告诉他,家里的现银和存款剩得不多了,每年田租和房租的出息虽也不少,很够大户人家一年的用度了,可是二老爷手面太大,伸手开口就是一万、二万,我哪里支应得起?你就说是我讲的,以后家中再没有银子给二老爷挥霍了。三少爷(大缙)明年就要完婚了,下面还有四个弟妹,说不定还会再生多少个出来,婚嫁上学,生老病痛,哪一样不要钱,有时得为无时想,不要只顾自己享乐,把家当都花尽了,叫儿孙受苦。”
李贵道:“二太太,我记住了,回去一定和二老爷说。二老爷花钱太没谱,光是买那乌龟壳就花了不少钱,那上面刻的天书,琢磨了多少年,也认不得几个字,要它做什么用?这回又向天津去收龟板,咱劝他不要买了,他老人家就是不听,好像这钱就是白捡来的。洋人每月给三百块洋钱薪俸,每回都是我去福公司拿回来,照说这三百块就够花了,可是他今天有了钱明天上一趟古董铺就全花光了,逛窑子更不必说了,大把大把的冤枉钱一点也不心疼。其实二太太可以写封信劝劝二老爷,他很敬重您,别人都依他,只有您能劝得动他。”
若英道:“二老爷仗着洋人给他钱用,所以出手越来越阔气,其实洋人的钱是用不得的,已经为了这个丢了官了,迟早会吃大亏的。”
李贵走了,若英忧忧郁郁,终日不快。到了三月中,忽接女婿程百年从上海发来急电,王幼云译了电文,送进惜阴堂来,说道,“二太太,上海百年来电,说是佛宝姑娘病重,请您速去上海。”
若英大惊,佛宝婚后听说去年底有喜了,不知怎么竟会病了。赶紧接过电报看了,焦急埋怨道:“百年这孩子,电报上怎不把病情说清楚,叫人悬念。”
幼云道:“上海既有电报来,想必病得不轻,我这就发一份电报给铁云,让他也知道。”
耿莲道:“请二老爷也赶快到上海去,太太去了,才有个商量。”
若英道:“佛宝是我生的,我一个人就能挑起这副担子,不指望铁云来帮我,他的心早不在女儿身上了。”
幼云道,“不管怎么,佛宝既然病重了,做父亲仍还不该去商量怎么医治,他又是懂医的,如果他不去,亲家也会觉得他对女儿太冷淡了。”
“当然要二老爷去。”耿莲也道:“王师爷,你就照这个意思发电报吧,就说太太明天动身,请他也马上到上海去。”
次日,若英带了大缙和耿莲搭船启程,一路上惴惴不安地惟恐佛宝病情变化,不能见面,止不住长吁短叹,泪眼汪汪。到扬州换船时,发了电报给女婿。船到上海,百年雇了马车到十六铺码头迎接,领了男仆上船到官舱间向岳母请安。若英见女婿神情忧郁,知道佛宝病情不好,一颗心顿时揪紧了起来,慌忙问道:“佛宝怎样了?究竟得了什么病?”
“她前些日子闪了腰,不幸小产了,产后不知怎么就病了,高烧一直不退,昏昏沉沉,很是吓人,名医会诊服药之后,仍然不见起色,一家人都为此担忧。”
若英诧异道:“就是小产,也不致于病得这么厉害。”
百年道:“是啊,正不知是什么缘放。听说岳父大人精于医道,家父很盼望他老人家能来上海看看,出出主意。”若英惊问道:“我已发电报给你丈人了,他还没有来吗?”
“没有。”
“有没有电报来?”
“也没有。”
若英叹口气,和耿莲相互望了一眼,耿莲道:“也许电报发到安庆里家中了,我们等一会去问了就知道了。”
她们下了船,分乘了三辆马车,百年主仆先回家去,若英母子与耿莲迳往安庆里,与瑞韵见了面,瑞韵又介绍了王氏,若英和她还是初次相见。瑞韵取出铁云发来留交若英的电报,那上面的电文是:
电悉。闻女病,甚念。目前事忙不得脱身,希代探视,鹗。
若英读了,顿觉心中冰凉,不由得暗暗恼怒:“铁云果然大变,连女儿病重也不放在心上了。”可是在瑞韵面前不便发作,放下电报,淡淡地说道:“让我去看了佛宝再说吧。”
她盥洗了一番,草草用罢饭,换了衣裙,与大缙、耿莲再雇马车前往派克格程宅,恩培夫妇和百年下楼迎接亲家,恩培道:“媳妇病势不轻,我正忧虑不安,亲家太太先上楼去看看,等一会儿我们再商量。”
程太太和百年陪若英、大缙等上楼来到东厢房佛宝卧房,粉红色罗帐低垂,看不到女儿的神态,一阵不祥的预感,浓浓郁郁地笼上脑际,若英的慧心猛烈地跳动起来,竭力忍住了泪水,快步走到床前。陪嫁丫头上前给太太请了安,撩起纱帐挂上帐钩,轻轻喊道:“小姐醒醒,家里太太来了,小姐醒醒!”可是佛宝依然迷迷糊糊地熟睡着。
若英道:“让我来喊!”她俯身下去细细端详女儿的容颜,不看犹可,看了只觉心酸神骇。女儿今年还只二十岁,原来水灵灵柔丽的脸庞,犹如清晨初放的鲜花,白中透红,藏着一对亮闪闪露珠般的明眸,散发出醉人的芳香,和自己年轻时一般的美貌,现在病得恹恹损损,憔悴萎黄,唇枯而发乱,犹如一朵开败了的残花,谢落只在早晚之间了。若英吃惊地抚摸女儿的额角,火烫火烫,她哽咽着在女儿耳边轻声喊道:“佛宝,孩子,妈来看你来了。”鼻中一酸,泪水止不住一颗颗滴落下来。佛宝自从小产后得病,每日里神思恍惚,高烧不退,饮食不进,群医束手。此时梦中又回到了淮安惜阴堂,正逢父母争吵,她帮母亲捶打父亲,父亲走了,母亲搂着她啼啼哭哭,喊道:“孩子,妈妈苦命!”那泪水滴落到她的脸上,她喊道:“妈妈不哭,有我在哩!”她挣扎着忽然醒了,嘴里犹在喊着:“妈妈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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