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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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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走石,黄日昏昏,下了岭便进入了狭长的河西走廊,北有尘沙滚滚的浩瀚沙漠,南有绵绵不断的祁连山和它的支脉,山顶雪线以上一片皑白,覆盖在浓林密翠的山峦上,龙蟠虎踞,雄伟壮丽,由东南斜向西北,一路上没完没了,好似压根儿就没有挪动过一步,又好像一个好客不倦的旅伴,始终伴着驼铃叮噹护送铁云西上,骆驼把厚的脚掌软软地踩在乱石丛生的戈壁滩上,一二百里间只见黄羊奔突,蓝天一碧,不见人烟树木,正乃是“浩浩乎,平沙无垠,炯不见人”的古战场,惟有县城附近,才有片片绿州蓊蓊林木,给行旅带来盎然生意。十天之后,驼队来到了素有“金武威、银张掖”之称的凉州府,水田丰美,冠于一方,古称武威郡,地势冲要,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与汉族贸易的商业中心,所以城池宽广,街市整齐,一式二层楼房,这是塞下很少见的,显见得昔日的繁荣气象,押解委员家住武威,在城中耽搁了五天,铁云乘此机会发了几封家信,也给卞德铭寄了一信,写道:“前一函所寄老弟之云云,俱成梦话矣。”

  驼队继续启程,来到甘州府城张掖县的时候,想起了母亲朱太夫人平日喜欢吟咏宋词柳永《八声甘州》:“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藐,归思难收。”这才领悟到母亲昔日乡思之深。叹河西,汉唐以来有过多少次兵戈争战,跃马横枪,张弓射虏,而每当中原大乱,或是朝廷衰弱的时候,这里又会出现几人为王几人为帝的封建割据局面,昔日丝绸古道,商胡成群,水网纵横,城开不夜。而今流沙南移,水利败坏,村廓湮没,河西凋弊,再不见昔日的繁荣了。甘新大道上,前不见旅人,后不见来者,荒凉孤寂,惟有押解刘鹗的驼队缓缓西行,叮噹叮噹的驼铃声在旷漠上空凄凉回盈,教铁云听了心碎。向前一步,即是离家远了一步,过了酒泉,来到嘉峪关,长城到了西尽头了,他在城中关帝庙中瞻仰徘徊,此生恐怕再无入关的时候了。

  终于到了新疆省会乌鲁木齐,押解委员带他去抚台辕门上挂了号,销了差,回兰州去了。铁云取出庆蕃致抚台的信札,托文巡捕递了上去,过了一会出来道:“毛公的信,大帅看过了,虽说是遣送军台戍边,其实也自在得很,有了毛公的信,大帅更不会让你受委屈,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去吧。到新疆来戍边的人,我见得多了,来时十有九个苦眉愁脸,住了几天就笑呵呵的了,过上一年二载也就遇赦过关去了。我也是从兰州过来的,认得毛大人,以后有什么尽管找我好了。”

  于是铁云安下了心,向六道巷姓王的居停主人租了一所宅院,十分清静,收拾了一下,门外居然还挂上了“刘寓”的牌子。过了几天,高子谷、高子衡、钟笙叔也陆续被流放来了,故人相见,唏嘘叹息。子谷与铁云住在一处,子衡与笙叔另在附近阻了一处屋子,时时相聚叙谈,或读书写字消磨苦闷的时光。子谷则把上海青年会英语教科书都带来了,每天念念有词地读着,不忘有朝一日还能回到朝去办洋务。

  转眼到了十月下旬,忽从抚台衙门传来消息,皇上和慈禧皇太后于十月廿一、廿二日两天之中先后驾崩,接着,嗣皇帝溥仪于十一月初九即位,改明年为宣统元年,以皇上生父嗣醇亲王载沣为监国摄政王。十二月初九日,致仕大学士王文韶病故,追赠太保。十二月十一日,军机大臣袁世凯被摄政王勒令回籍养疴,世凯奉旨,立即出京回河南项城去了,朝政大权都在载沣手中。

  铁云等人好似绝处逢生,寓所中喜气洋洋,饮酒高歌,都在等候大赦诏书。铁云向众人道:“这几天消息纷至沓来,亦悲亦喜。悲者至尊晏驾,王中堂归天,待罪新疆,无法一申哀悼之意。喜则新君登基,必颁大赦,兄等罪名轻微,必赦无疑,我这个‘永远监禁’的人,走了袁本初,也有回乡的希望了。”

  众人都道:“那是一定的了,虽然摄政王当国,可是尊礼老臣,庆亲王不是加恩以亲王世袭罔替了吗,只要他老人家出面说句话,没有本初的阻挠,铁云兄的赦书还不是早晚就可以下来了。”





老残遗恨五十 时代的牺牲者



五十 时代的牺牲者

  朝廷新遭大丧,登基的又是三岁小皇帝,宫中以大行在殡,停止了宣统元年正旦的朝贺大典,隆裕皇太后的圣寿节也停了筵宴,悲风凄凄,哀思浓浓,委实无喜可言,大赦一事也就无人提起了,铁云等人伸长了脖子,不见普赦天下的诏书到来,料想将是个案办理了,只得耐心等待,又各自琢磨消遣光阴的办法。高子衡仍然去啃他带来的大部头书《二十二子》,子谷勤读英文,笙叔专心临摹碑帖,铁云做事无常性,抓抓放放,总是闲的时候居多。

  子谷读过铁云在《天津日日新闻》上发表的《老残游记》头二十回和续稿九回,见铁云闲得无聊,便道:“此间无洋人交往,亦无花间应酬,要么诵佛参道,修心养性,要么拾起你那残缺不全的《老残游记》续编,再写下去吧,至少也能如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写上六十回,索性标明是‘丹徒刘鹗新疆狱中作’,那必定使世人格外轰动。”

  铁云笑道:“我写《老残游记》,初时不过是为了连梦青换些钱养家活口,本无宏篇巨制的规划,兴到即写,写了随手涂改过了便不再看,有时不免在小说中发些牢骚,骂了‘北拳南革’,或是卖弄太谷教中学问,弄得连篇累牍,尽是玄虚荒诞之言,叫人难摸头脑,未免美中不足。二十回后续写的九回,更是游戏文章,写了阴间地狱,阎王小鬼,和犯了口过而受酷刑的罪人,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咒骂那些对我造谣诽谤骂我是汉奸的冤家对头,写到后来自己也觉没有意思就中断了。不瞒你说,我做事没有常性,写小说也是如此,后来虽然又动笔写了外编,以‘堂堂塌,堂堂塌’开头,嘲讽新旧社会交替中的可笑现象,可是一回亦未写完就搁笔了。我非小说家,没有曹雪芹写《红楼梦》那样孜孜不舍的非凡毅力,和一丝不苟的严谨精神,我的小说或可与前人较一日之长短,但是本来就不曾正正经经定下心来写书,前二十回中的第十一、十五、十六、三回还是光绪三十一年去东三省时在沈阳小客栈中补写成的。仓促可知。所以我的书成不了永垂宇宙的不朽巨著,我刘铁云有自知之明,不过以半吊子小说家终其身罢了。

  前二十回已经有了单行本问世,销路很好。担心有了前二十回的虚誉,儿孙辈抵不住社会的期求而将后九回和‘堂堂塌’也都拿出去付印,那只会画蛇添足,反而损害前二十回给读者的良好印象,我若在场,必定大喝一声:‘住手!’可是现在无能为力了,谁知道身后的事呢?”子谷道:“那么你就索性将后九回一概推翻,正正式式地定下心来重写,现在有的是时间,还会像去沈阳时那样匆忙?”

  铁云笑道:“人也怪,一鼓作气,凡事可成,再而衰,三而竭,就勉强不来了。原来心中有牢骚,所以下笔千言,无非骂人,如今毓贤、刚毅之辈已死,要骂就骂袁世凯,可是黄三先生和毛公都劝我不要怨天尤人,今后决计不骂人了,所以小说也写不出来了。”

  子谷大笑道:“吾兄真是妙论,原来你的小说是骂出来的。”

  铁云道:“小说不写,我却有事作。这里地处边陲,缺少良医,万一我辈中人得了病,无人能治,岂不糟糕!我本来就懂些医道,想乘此闲暇钻研医术。子衡从杭州带来的那套浙江书局善本石印版《二十二子》中有《黄帝内经》是学医者的重要入门书,我已借来看了,准备再到书坊中搜罗些医书来研究,就不会觉得无事可干了。”

  子谷笑道:“很好,不但自己有病可治,还可以挂牌行医救人。”

  于是铁云从书坊中陆续觅购了《金匮》《伤寒》《医宗全鉴》等重要医书,想不到乌鲁木齐离内地数千里,竟也能买到这许多好书,可见商贩无远不至,人能生存在世,是少不得商人的。从第二年正月开始,铁云朝夕研读这些医书,究竟原有基础,很快就融会贯通,并且手痒起来,也想写一部系统叙述中国医学的著作,以供世人借鉴,名为《人命安和集》。

  这中间,赦书陆续下来,高子衡首先蒙赦回转内地去了,想来下一批就轮到钟、高二人,铁云也有生还的希望了,因此更加勤奋地赶写医书,作为流放新疆的纪念。

  看看到了这年七月初七那晚,头一卷即将完成,这一夜,铁云伏案疾书,时间太久,头中觉得一阵阵发麻,开始头晕起来,眼看没有多少字就完卷了,他是个性急的人,不愿再留到明天,便忍住头晕继续奋力书写,听见街上更夫敲了二更,又敲了三更,李贵催了几次犹不肯睡,李贵却已伏在桌边睡熟了。敲了四更,灯油也快燃尽了,方才草草完卷。铁云搁下笔,只觉头晕得厉害,闭上眼歇了一会,稍觉好些,便站起身推醒李贵,高兴地喊道:“李贵,老爷已经写完头一卷了,你还在睡大觉!”

  李贵揉了眼咕噜道:“还有四卷哩,就这么高兴!”

  铁云笑道;“你懂得开头难吗?开了头,写顺手了,以后就快了。”

  李贵望着铁云神采飞扬的脸庞,忽然惊呼道:“老爷,您的脸!您的脸!脸上通红发亮,好怕人!病了吗?”

  铁云摸了摸脸道;“有些发烫。”取过镜子照了一下,说道:“是有些吓人,头也晕,恐怕热血上冲了,我体胖,要当心中风,赶快睡吧。菩萨保佑,不能在新疆得病!”

  李贵埋怨道:“劝您早些歇息,不听,一定要弄出病来,怎么得了?”

  铁云笑道:“别噜苏了,我不是就睡了吗,你也快去唾吧,反正不上衙门,明天迟些起来。”

  铁云躺到炕上便觉晕晕糊糊,昏昏沉沉,头重得厉害,心里有些发慌,“莫不是真的要中风了吧?”他捧了头喃喃祝祷道:“值日星君,夜游神,普天诸佛帮个忙吧,弟子还有好多心愿不曾了却哩,再给我几年阳寿,让我回到内地再做一番事业。那时候,办洋务成了人人追求的时尚,不再有人骂我汉奸,骂我勾结外人,贪赃枉法,反而誉我为洋务先驱,识时务的俊杰,而且比李中堂、盛宫保他们更大胆,更开放,更直接了当,更有利于国计民生,若是我现在就一命归阴,此恨绵绵,将无法弥补了。再则我对不住若英,至今愧疚于怀,祈求能够回到淮安向她负荆请罪,倘若今晚两眼一闭,离了人世,只能遗恨无穷了。我也想续写《老残游记》,将后九回残稿付之一炬,重新精心执笔,认认真真像像样样地当作小说来写,可能会比前二十回更为精彩,如果此愿不能实现,那也只有抱憾终天了。过往仙神听到了弟子的祝祷了吧,宽恕我这一生的荒唐放肆,且许我完了诸种心愿再闭眼吧,那时我将心悦神怡地永别尘世而毫无遗憾。”

  铁云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入睡了。次晨醒来,阳光已经灿亮灿亮地射进屋中,摸出枕下打簧金表,已是上午十点了,赶紧一跃而起,不料用力过猛,头又晕,下了炕,一个趔趄,骨咚一声如泰山崩颓般重重地摔倒在砖地上。若在平日,一翻身就爬起来了,可是只觉天旋地转,四肢不听使唤,想喊却喊不出声,一刹那间便失去了知觉。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李贵推门进来,见主人跌倒在地,大吃一惊,喊声:“老爷!”慌忙上前扶了起来,谁知一松手又倒了下去,李贵诧异道:“老爷,您怎么了?”却没有回答,两眼直勾勾地,口角流涎,眼中凄凄地流下泪来。李贵大叫道:

  “高老爷快过来,咱老爷中风了!”

  子谷闻声大惊,急忙赶了过来,见铁云这个模样,骇然大叫道:“果然是中风了,天啊,昨晚还是好端端的!”赶紧与李贵合力将铁云抱上了炕,可是铁云已经全无知觉,子谷摸他手腕寸关尺部,找不到脉处,细听心音,似有若无,子谷惊慌道:“李贵,不好了,你家老爷恐怕没救了,快找医生来看!”

  李贵不信,也抓起主人的手想按脉膊,只觉主人的手冰凉冰凉,李贵大哭道:“高老爷,咱老爷果然不行了,请医生来不及了,咱驮他去找医生!”

  子谷又用手在铁云鼻前试了好一会,呜咽道:“李贵,不中用了,你家老爷一点鼻息也没有了,他……他过去了。”

  铁云终于抱恨而死了,时为光绪三十四年七月初八日,终年五十三岁。

  李贵抱住主人大哭道:“老爷,您醒醒,您没有走,您一定还活着,快醒醒,莫急坏了李贵。咱主仆两人相依为命,您不能死,您要活!老爷,家中还有老老小小一大群哩。他们不能没有你,您要活下去啊!”

  当证实主人确实已死时,李贵大哭道:“老爷,您在开封大相国寺救了咱,跟了您三十几年,您不在了,咱也不要活了,跟了您到阴间去服侍吧。”

  说罢,哭着叫着,一蹦多高,扼住自己喉咙,跳着脚,只想自尽。子谷拼命劝他,扳他的手,泣道:“李贵,你家老爷不在了,你若死了,谁来料理后事?”

  李贵清醒过来,可是一腔悲痛无处发泄,他咆跳着死命咬住自己的手臂,想残伤自己的身体以表示对于主人的忠诚哀悼,鲜血从臂上淋淋地滴了下来,和着李贵大颗的泪水淌了一地。子谷慌忙从李贵口中抢出了这条臂膊,李贵发疯似的又去咬另一条。

  子谷痛哭着抱住李贵喊道:“李贵,李贵,料理老爷后事要紧,还要你这双手派用处哩,你把它咬伤了,还能做事吗?”

  李贵这才松开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呜呜地号啕痛哭,哭够了,忽然一蹦而起,抹了眼泪道:“不哭了,高老爷,料理咱老爷的后事吧,先说该做什么,咱去办。”

  于是又去通知了邻近的钟笙叔,也急忙赶了过来,又震惊,又哀痛,三人匆匆为铁云换了干净衣服,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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