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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轮船 作者:[苏联]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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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摸。这时,他看到变得跟大象一样大的褐色牛犊正心安理得地嚼着挂在绳子上的衣服,不禁吓了一跳。那牛犊快活得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嘴边流着口水——它觉得大口大口地嚼着奶奶的连衫裙,太有味道了。
“啊,你这浑蛋东西!”孩子拿着望远镜欠起身来,将手直挥。“快滚开!听见吗,给我滚远些!巴尔捷克!巴尔捷克!(在望远镜里看到,狗正悠闲自在地躺在墙脚下。)
去咬它,快去咬它!“他绝望中对狗下起命令。
可是狗连耳朵也不肯动一下。它只顾躺着,好象什么事也没有似的。
就在这时,奶奶从房里出来了。她一看到眼前的事,惊得将两手扬得高高地一拍。
抓起一把扫帚就朝小牛奔去。小牛跑了,奶奶跟在后面撵。孩子一面将镜头对着她,一面蹲了下来,免得让她看到他在山上。奶奶撵跑了牛犊,使一面骂着,一面朝家里走。
她因为生气,因为跑了一阵子,不住地喘着粗气。孩子看她看得十分真切,就象跟她在一起似的,甚至比在一起还要真切。他对她使用了特写镜头,就象在电影里局部地表现一个人的脸时那样。他看到她那气得(目夹)起来的黄眼睛。他看到,她那皱皱巴巴、一道褶一道褶的睑变得通红通红的。就象电影里声音突然不响了一样,奶奶的嘴巴在望远镜里急促而无声地翻动着,露出她那带豁子的几颗残牙。她叫些什么,在远处是听不到的,但是,她的话这孩子却觉得听得十分清楚、十分真切,就象是对着他的耳朵讲的。
嘿,她驾起他来才凶哩!他都能背得出来:“哼,等着瞧吧……你总要回来的。看我收拾你!我可不象你爷爷。我说过多少次,要把这个浑蛋望远镜扔掉。又跑到山上去了。
快叫那条鬼轮船翻掉吧!快叫火烧掉,快沉掉吧!……“
孩子在山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日子里,在给他买了书包、他已经想着妥去上学的时候,还要他去看牛犊呢!……
奶奶还不肯罢休。她一面还在驾着,一面翻来覆去地看她那件被嚼烂了的连衫裙。
古莉查玛抱着女儿走到她跟前。奶奶将事情说给她听,越说越冒火。她朝山上直抢拳头。
她那干瘦的黑糊糊的拳头气势汹汹地在镜头前面晃动着:“你倒玩得快活!叫那条鬼轮船快翻掉!快叫火烧掉,快沉掉!……”
院子里的茶炊已经烧开了。在望远镜里可以看到,一股股的水气从盖子底下直往外冒。别盖伊姨妈出来拿茶炊。又惹起事来。奶奶把她那件被嚼烂的连衫裙差点儿捅到别盖伊姨妈的鼻子上。那意思是:喂,瞧瞧你外甥做的好事!
别盖伊姨妈连忙安慰她、劝她。孩子在猜想她说些什么。大概还是过去说的那些话:“妈妈,别生气。他还小嘛,不懂事啊,能要他怎样呢?他一个人在这里,连个伴儿也没有。干吗要吵他,干吗要吓唬一个小孩子呢?”
毫无疑问,奶奶对她的话是这样回答的:“你别来教训我。你自己生一个试试看,到时候你就知道,该要孩子怎样了。他整天呆在山上干什么?看看牛犊都没有时间啦?
在山上张望什么?张望他那不正经的爹娘?张望那两个生了他就各奔东西的混账家伙?
你倒是好,干脆一个也不生……“
甚至在这样远的距离孩子在望远镜里都能看到,别盖伊姨妈那凹下去的两额气得煞白,浑身都在哆嗦;他知道姨妈会怎样回敬她,果然,她冲着继母的脸嚷了起来:“你自己又怎样,老妖婆?你生了几个儿子、几个女儿?你算什么东西?”
这一下就不得了啦!奶奶气得爆啤直叫。古莉查玛过来拉架、劝解,抱住奶奶,想把她拉回家去,可是她更来劲了,象个疯子一样地满院子乱蹦乱窜。别盖伊姨妈抓起热气腾腾的茶炊,几乎是跑着朝房里走去,一路上茶炊里的开水直往外没。奶奶有气无力地坐到一根木头上,放声大哭,怨自己命苦。这会儿把孩子忘掉了,这会儿连老天爷和整个人世间都被她骂上了:“我呀!你问我算什么?”奶奶冲着姨妈的背后吼道。“要不是老天爷害我,要不是老天爷收走我的五个娃子,要不是我那独独一个儿子在十八岁上打仗死了,要不是我那再好不过的老头子泰加拉跟着羊群在大风雪里冻死,我会来到这里,跟你们这些看林子的过起来?难道我象你那样不会生孩子吗?要不是我命苦,到老来会跟你爹,跟傻头傻脑的莫蒙过起日子?该死的老天爷,我犯了什么罪,你这样惩治我啊?”
孩子拿开望远镜,伤心地垂下了头。
“现在咱们怎样回家去呢?”他小声对书包说。“这都怪我,怪浑蛋小牛。还要怪你,望远镜。你总是引着我来看白轮船。你也有错儿。”
孩子朝四周望了望。四面都是山,到处是悬崖峭壁、乱石、森林。一道道闪闪发光的小溪,从高处的冰川上无声地落下,只是来到这下面,流水好象才终于学会了说话,为的是到了河里就永远吵个不歇。群山啊,是那样雄伟,那样巍峨。孩子此时此刻感到自己大小、太孤单,感到无依无靠。只有他和山,山,山,到处是高山。
太阳已经西斜,渐渐朝湖的方向落去。已经不怎么热了。向东的山坡上出现了短短的阴影。这会儿太阳就要越落越低,阴影就要朝下,朝山脚爬去了。每天这个时候,伊塞克湖上都要出现白轮船的。
孩子用望远镜尽量朝最远处望去。他屏住了气:是它!他顿时什么都忘了。前方,在伊塞克湖湛蓝湛蓝的边缘上,出现了白轮船。来了!就是它!成排的烟囱。白轮船又长、又威武、又漂亮。行驶起来,就象滑行在琴弦上似的,又直又平稳。孩子赶紧用衣襟擦净了玻璃,又一次调好了焦距。轮船的轮廓更清楚了。现在可以看出,轮船在波浪中微微颠簸着,船尾局面拖着一条明晃晃的、泡沫翻滚的长带。孩子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白轮船。要是能依他的心愿,他一定央求白轮船开近些,让他看着船上的人。可是白轮船不知道这一点。白轮船慢慢地。十分气派地只管走自己的路,不知何处而来,不知向何处去。白轮船在湖上行驶,很长时间都能看得到;孩子也要想很长时间,他想的是他怎样变成鱼,顺着河游去找白轮船……
有一次,那是他第一次在卡拉乌尔山上看到蓝色的伊塞克湖上的白轮船,看到如此美丽的景象,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将起来,他一下子就断定,他的爸爸(他的爸爸是伊塞克湖上的水手)就在这条白轮船上。他相信这一点,因为他非常希望是这样的。
他既不记得爸爸,也不记得妈妈。他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们,他们谁也没有来看过他。
但是孩子知道:他的爸爸在伊塞克湖上当水手,他的妈妈同爸爸离婚以后,将儿子留给爷爷,自己到城里去了。一去就再没有回来。她去的那个城市很远,要过许多山,山过去是湖,湖过去还要过许多山。
爷爷有一次到那个城市去卖土豆。去了整整有一个星期。回来后,在吃茶的时候对别盖伊姨妈和奶奶说,他看到了女儿,也就是这孩子的妈妈。她在一个大工厂里做织布工。她有了新家庭,有两个女儿,她将她们送进了幼儿园,一星期只能见一次面。她住的是一座大楼,但是只住了其中很小的一间,小得没有地方转身。在院子里谁也不认识推,就象在市场上一样。回到自己房里,马上将门一关,——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天天关起门来坐着,象坐牢一样。她的丈夫好象是个司机,在大街上开公共汽车接送行人。
早上四点钟就出去,很晚才回家。活儿也不轻。老人家说,女儿老是哭,求他多多担待。
他们在等待分配新房子。什么时候能分到,还不知道。但是,一旦分到了,要是丈夫答应的话,她就把儿子接去。她请他老人家暂时还等一等。爷爷劝她不要难过。最要紧的是,要跟丈夫过得和睦,别的事情都好说。至于儿子,更不用挂心。“只要我活着,这孩子我谁也不给;等我死了,自有苍天指引他,一个活人总会找到路走的……”别盖伊姨妈和奶奶一面听爷爷讲,一面不住地叹气,甚至还一起哭过一阵子。
也就是在那一次喝茶的时候,他们也谈到了他的爸爸。爷爷听人家说,他从前的女婿,也就是这孩子的爸爸,好象还是在一条轮船上当水手,好象也有了新家庭,有了孩子,不知是两个,还是三个。就住在码头旁边。好象他已经戒酒了。他的新妻子每次都要带着孩子到码头上迎接他。“这么说,”孩子想,“他们接的就是他的这条船了……”
轮船前进着,渐渐远去。它那长长的白色身躯在蓝色的湖面上悠悠地行进着,烟囱里吐着青烟,并不知道有个孩子变成孩儿鱼正朝它游去。
他希望这样来变鱼:身上一切全是鱼的——鱼身子,鱼尾巴,鱼翅膀,鱼鳞,——只有头还是自己的,让又大又圆的头长在细细的脖子上,还让头上长两只招风耳朵和一道道伤痕的鼻子。眼睛也要象原来的。当然,象是象,但不能完全跟现在一样,要眼睛看东西能够跟鱼眼睛一样。这孩子的睫毛就象小牛的睫毛那样长,长长的睫毛不知为什么总是忽闪忽闪的。古莉查场说:要是她的女儿有这样的睫毛,长大了会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啊!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漂亮姑娘或者漂亮小伙子呢?他才不稀罕呢!他觉得漂亮的眼睛毫无用处,他要的是能够在水下看东西的眼睛。
应当是在爷爷修的水池里变。摇身一变,他就是鱼了。然后他一下子从水池里蹦到河里,钻进汹涌的激流,顺流而下。然后就一面游,一面不时地蹦到水面上前两边看看,因为老在水底下游也没有意思。他顺着湍急的河水往下去,擦过高高的红粘土陡岸,随着激浪,越过石滩,经过山边和林边。他跟自己的石头伙伴们告别:“再见了,‘睡骆驼’;再见,‘狼’;再见,‘马鞍’;再见,‘坦克’。”等他游到护林所旁边,他要跳出水面,向爷爷摆摆鱼翅膀打个招呼:“再见,爷爷,我很快就要回来的。”爷爷看到这样的稀奇事儿简直惊呆了,不知道怎样才好。还有奶奶,还有别盖伊姨妈,还有古莉查玛和她的小女孩,一齐都张大了嘴巴站着。哪里见过这样的怪事:头是人头,身子却是鱼身!他也朝她们摆摆翅膀:“再见了,我要去伊塞克湖,到白轮船上找我那当水手的爸爸去。”巴尔捷充大概会顺着河岸跑的。狗也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狗要是胆敢跑到水里来跟他,他就喊:“不行,巴尔捷克,不行!你会淹死的!”然后他又继续往前游。他从吊桥的铁索下面钻过,又擦过岸边的河柳丛,然后就顺着水声隆隆的峡谷一路向下,一直进入伊塞克湖。
伊塞克湖象大海一样辽阔。他在伊塞克湖的波浪里游着,过了一浪又是一浪,过了一浪又是一浪,终于来到白轮船跟前。“你好,白轮船,我来了!”他对白轮船说,“天天拿望远镜望你的就是我。”船上的人都感到十分吃惊,一齐跑上来看这件稀奇事儿。这时他对当水手的爸爸说:“爸爸,你好,我是你儿子。我是来找你的。”“你算什么儿子?你是半人半鱼!”“你快把我拉上船,我就变成人形了。”“妙极了!好吧,咱们就来试试看。”
爸爸撒下鱼网,从水里将他捞上去,放到甲板上。他一下子就恢复了原形。然后……
然后……
然后白轮船继续往前开。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讲给爸爸听。
讲讲他那里的山,讲讲那些石头,讲讲那条河和山林,讲讲爷爷修的水池,他就是在那里学游水的,学着象鱼一样睁着眼睛游……
当然,他要对爸爸讲讲他在莫蒙爷爷家过得怎样。要爸爸别因为人家喊他“快腿莫蒙”就以为他不好。这样的爷爷到哪里都找不到,这可是最好的爷爷。但是他不舍耍滑,就因为这样,大家都取笑他。奥罗兹库尔姨父还常常骂他老人家。有时当着很多人的面骂爷爷。爷爷不但不还嘴,而且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甚至还替他干森林里的活儿,干家里的活儿。还不光是干活儿呢!每次奥罗兹库尔姨父喝得醉醺醺地骑着马回来,爷爷不但不当面朝他狠狠地吐几口唾沫,反而跑上去迎他,扶他下马,将他扶进屋里,让他躺到床上,给他盖上皮袄,生怕他着凉,生怕他头疼;然后去解下马鞍,将马刷一刷,喂一喂。这都是因为别盖伊姨妈不会生孩子。为什么要这样呢,爸爸?顶好是这样:想生就生,不想生就拉倒。奥罗兹库尔姨父一打起别盖伊姨妈,爷爷才可怜呢。他比自己挨打都难受。别盖伊姨妈一喊叫,爷爷心里就象刀戳一样。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想跑去帮女儿说话,奶奶却不叫他去,她说:“别多管闲事,由他们自己去。干你老头子什么事?又不是你的老婆。你就好好呆着吧。”“她是我的女儿呀!”奶奶就说:“要不是门挨门地住在一起,要是离得很远,那你又怎么办?每次打架,你都骑着马跑去放架?
要是那样,谁还要你女儿做老婆?“
我说的奶奶,可不是原来的那个奶奶。爸爸,你大概不认识她。这是另外一个奶奶。
我还很小的时候,亲奶奶就死了。后来就来了这个奶奶。我们这里的天气总是叫人摸不透: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一会儿又是雨又是冰雹。这个奶奶就是这样的,叫人摸不透。
有时很和气,有时很凶,有时一点不象个奶奶。一发起脾气,简直要吃人。我和爷爷就不吭声。她说,不管怎样给外人吃,给外人喝,别想得什么好处。爸爸,我可不能算外人。我是一直跟爷爷在一起的。她才是外人呢。她是后来到我们家来的。她倒喊起我外人来了。
冬天,我们那里的雪齐我脖子深。一个一个的雪堆才高哩!要是到森林里去,只有骑着大灰马阿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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