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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4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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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贺身上有股味,挺冲的,说不清是什么味。洪潮原来闻不惯这股味,一进被窝就闭着嘴巴不敢喘气。现在习惯了,习惯了就觉得这股味没那么冲鼻子了。有时洪潮还有意闻一闻,想辨认这股味与什么相似。但在洪潮的味觉记忆里根本就没:有类似的味道。这味道太特殊了,肯定是很多味道混合在一起的,但都是哪些味道就辨别不清了。 
  刚进被窝,老贺就把洪潮一把搂了过去。老贺的胡子很硬,大概又有几天没刮了,胡楂子在洪潮的皮肤上移动时就像锉子锉过的一样。洪潮闭着眼睛,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锉子上,随着锉子的移动,紧张地感受着锉子的硬,感受着被锉着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老贺突然翻到洪潮身上。老贺的块头很大,整个把洪潮覆盖在下面,压得洪潮一时喘不过气来。洪潮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脑袋伸出来,赶紧张大嘴巴喘了。几口气,把自己弄妥帖了。 
每到这时候,洪潮反倒会放松,不再注意老贺都在干什么了。而注意力一旦离开老贺,洪潮立刻就会陷入到自己的冥想之中—— 
  洪潮看到了蓝:天、白云,看到在蓝天白云之下有一棵大树倾倒下来了。那是一棵树冠很大的树,洪潮躲来躲去也没能躲开,大树最终还是砸到了她身上。她整个身体都被压在了树身下面。洪潮拼命地扭动着想挣脱出来,但那树干太粗、太重,怎么也撼不动。很多的树枝、树叶陆续覆盖在她的脸上、身上,凉飕飕的,竟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她不想动了,想就这样睡去…… 
  但突然,一股力量强行进入了她的身体,疼痛使她的全身立刻绷紧了。大树在振动,在摇撼着她,挤压着她。她并没有出声,却惊奇地听到从自己的嘴里有节奏地发出了“呵、呵、呵”的声音。振动突然停下了,洪潮听到老贺“嗯?”了一声,声调里带有明显的质问意思。洪潮立刻拼命控制,想让自己不再发出声音来。但是不行,只要老贺一动,声音自己就出来了。那声音是气体被强行从胸腔里挤压冲过喉管时自行发出的,洪潮控制不了。洪潮只好咬住嘴唇,拼命憋住气不让声音出来。 
  洪潮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所有的气息都集中在喉咙处,里面往外顶,外面往里压。喉咙在这两面的对抗中突然变得无比巨大,巨大得超过了整个身体。但很快,洪潮就顶不住了。洪潮听到自己的肋骨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她觉得喉咙马上就要涨裂开,马上就要破碎了……就在这时,一切却突然静止下来。 
  太静了。 
  洪潮浑身瘫软地闭上眼睛。 
  老贺在身边摸索着,洪潮知道他是馋烟了,每次事后他都馋烟。她听到老贺摸着黑点着了一支烟,听到老贺迫不及待地连续吸了几大口,又听到老贺慢慢地向外吐着烟,惬意地发出长长的嘘声。 
  洪潮悄悄地把头扭向一边,让泪水顺着面颊汩汩地流淌下来,悄无声息地渗进身下的土炕…… 
   
  4 
   
  老贺走后,前方的战事就越来越紧了。虽然没有确切的消息,但从不断撤下的伤员情况,洪潮就能猜出老贺他们一定打得十分艰苦。 
  果然,主任找到洪潮神情严肃地对她说:“前线现在挺吃紧。据说被围困在里面的这股敌人极其顽固,部队伤亡很大呀。”主任思虑着说:“洪潮呀,现在到时候了,是该用得着咱们手里的这些宝贝,发挥她们战斗力的时候了。我呢,给这些国民党小老婆们讲一讲前线的形势。你呢,就负责动员她们给自己的男人写信,劝她们的男人放下武器,主动投降。然后由敌工部门把这些信送过去。洪潮呀,这样的信可是重磅炮弹,能在敌人的中心开花呢!所以,你要耐心做她们的工作,尽量多收上来几封。” 
  洪潮没想到工作进展得这么顺利。主任在上面讲,小老婆们就在下面唏嘘,主任还没等讲完呢,小老婆们就哭成一片了。所以,当洪潮提出让她们给自己男人写信劝他们投降时,她们大多数立刻就写了。 
  与俘虏相处这么多天了,洪潮已经对她们有了很多的了解。说实在的,洪潮从心里瞧不起这些人。在洪潮看来,她们是一群没有理想没有追求的腐朽女人。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腐朽气息几乎无处不在。比如徐太太,都到了什么时候了,生活上还一点儿都不肯简化,整日里把个佟秋呼来唤去的,动不动就发脾气、耍性子;比如那个云端,举手投足总是一副无所用心的慵懒架势,似乎世上的一切事情只与她个人的心情有关…… 
  但无法否认的是,这些人身上还有另外一些东西,一些使洪潮感到舒服的东西。比如说话的语气声调,比如走路的神情姿态,比如讲究的衣着和洁净的生活习惯等等。洪潮清楚地知道,这些统统都属于资产阶级的旧习气,是应该被她所唾弃的。但没办法,这些东西总能与洪潮内心深处的某些感受相呼应。其实,洪潮这几年已经习惯了粗糙的生活,习惯了穿粗布的“二尺半”军装,习惯了像男人一样甩着臂膀走路、大着嗓门说话。洪潮以为自己早已从心里摈弃了那些东西,早已从心里厌恶了这类做派。但当这些东西出现在面前时,她才发现自己在内心深处还是呼应、欣赏甚至倾慕这些东西的。 
  这个发现令洪潮大大地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不争气,没想到自己直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改造好。她不免暗暗地有些担心,担心这些国民党小老婆会把自己给腐蚀掉了,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克服下去的那些毛病又生长出来,更担心自己内心深处的呼应会被自己的同志看出来。 
  所以洪潮的心理就格外紧张。所以每当看到俘虏们有诸如此类的表现时,洪潮的反应就格外激烈。洪潮会无来由地突然情绪冲动起来,毫无道理地训斥她们。连自己的同志都觉得洪潮的性情有点反常,与平素那个温和的洪潮简直判若两人。洪潮清楚地知道别人对她的看法,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但洪潮没办法,她控制不了自己也不想控制自己。她需要这样做,需要用极端的方式迫使她们少在自己面前展现那些令她又爱又恨的举止、情调,需要用极端的方式来惩戒自己、坚守自己、证实自己。 
  收俘虏们的信时,洪潮发现那个云端只写了一句: 
  子卿:我好好待你,是为了让你记住我的好,让你为了我的好,好好爱惜自己,好好给我回来! 
  洪潮心里的那种感觉立刻又出来了,冷冷地问:“怎么就写了一句?” 
  “一句就足够了。”她垂着眼回答,显然沉浸在自己的心情里,根本没注意到洪潮的情绪。 
  洪潮的心开始往上翻个儿,但她忍住了。毕竟,她还是写了,大体意思也对,洪潮想,这个时候没必要刺激她们。 
  但洪潮刚把信收走,她却又要了回去。洪潮见她重新展开信纸,以为她是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不满,准备再多写点弥补一下。却不料,她认真地铺平信纸后,竟悄悄地背过身去,用涂满唇膏的嘴在子卿的名字上按了个鲜红的唇印。 
  洪潮万万没想到她会当众做出这种令人尴尬的举动,脸呼的一下羞得通红,心也慌乱得嘣嘣直跳。 
  她倒坦然,旁若无人地凝视着那个叠印在—起的名字和唇印。 
  洪潮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呆呆地看着那个鲜红的唇印。那唇印很刺眼,血一样红艳,花一般张狂,一看就钉进了洪潮的眼睛里,刺得她心神不定。洪潮只觉得浑身的血一股一股地往上涌,涌到脸上火一样地燃烧起来,烧得洪潮无比羞愧。洪潮此刻的感受就像是自己当众做出了怕羞的事一样,只想立刻掩盖住那个唇印,不再让任何人看到。她不假思索地劈手去夺那封信。 
  云端一惊,双手下意识地护住了信。 
  “给我!”洪潮的声音很严厉。 
  她犹豫着,显然不想立刻把信交给她。 
  “给我!”洪潮突然大声喝道。 
  她被洪潮的气势震住了,手慢慢地从信纸上移开。 
  还不待她的手移开,洪潮就抢上去夺了起来。 
  没想到的是,在最后的一刻她突然又按住信纸不肯放手了。结果就在这一抢一按之间,信纸“哗啦”一声撕成了两半。 
  她们同时住手,各自看着手中的半张信纸——唇印刚好从中间被撕开了。 
  洪潮心里多少感到有些不安,毕竟她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但不管怎样,那个破裂的红唇还是使洪潮的心里生出了些许快感,使她的情绪缓和了许多。她没再说什么,只拿了纸笔叫云端重新写一封。 
  云端却不接,失神但却固执地瞟着洪潮手里的那半张信纸。 
  两人就这样僵在了那里。 
  洪潮很恼火,她没想到这个云端会这么不要脸,她还真没见过如此不知羞耻的女人。洪潮清楚地知道,此刻,周围的人都在紧张地注视着她,都在看她到底怎么办。洪潮当然希望云端能主动退缩,能老老实实地接过纸笔重新写信。但云端虽失魂落魄却毫无退缩之意,那神情仿佛握在洪潮手里的不是半张信纸而是她的半条命,那架势仿佛她必须要回那半条命,否则就不能活了似的。 
  洪潮心里十分焦灼。她不能把那半张信纸还给云端,绝对不能。因为这不是半张信纸的问题,这是尊严,是她身为“女长官”的尊严。比尊严更重要的还有态度,就是洪潮对她这种无耻行为应该表达出的轻蔑态度。如果把信还给她,洪潮不仅失去了尊严,还等于认可了她的这种无耻行为,落得与她一样无耻了。 
  洪潮真想把手里这半张信纸撕毁,让云端死了这份心,老老实实地重新写信。但洪潮觉得这样做多少有些过分。好像是自己蓄意找她的茬,先抢了她的信又撕毁她的信似的。 
  就在洪潮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云端出人意料地做出了一个动作,为洪潮制造了一个动手的绝好机会——云端恍惚间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处境,竟冒冒失失地把手伸向洪潮,想抢回自己的那半张信纸。 
  这个动作刺激了洪潮。如果在这之前洪潮还不好下决心采用激烈方式的话,这一下洪潮可是怒从心起、毫无顾忌了。只见洪潮身子一闪,躲过云端伸到面前的手,随后,当机立断三把两把就把手中的信撕了个粉碎。 
  云端愣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些飘落的碎纸片,突然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云端几乎哭了一整天。所有人都以为云端是在哭那封信,是因为女长官撕毁了她的信而伤心哭泣。只有云端自己心里明白,她哭的不是信,是人。 
  被俘这么多天了,一直没有前线的消息,今天才知道子卿他们已经被围困很久了,而且基本没有突围出来的可能。听到这个消息后,云端立刻就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梦,想起了子卿满面鲜血地站在她面前的样子。她毫不犹豫地立刻就答应写这封劝降信了。 
  云端很怕那个梦会成为现实,她真的希望子卿能活着回来,希望子卿能因为她而活下来。云端只要子卿活着,她根本不在乎什么投降不投降的。她从来都不在乎子卿怎么做,只在乎他是不是能活着,是不是能活着回到她的身边。 
  本来云端以为自己有许多话要对子卿说,待到拿起了笔才发现,只有那一句话最能表达她的心情。她就动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一字一句地写下了那句话。云端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很仔细。当她慢慢地把一个个笔画组合成字,再慢慢地把一个个字排列成句子之后,就看到那些字与字之间有了联系,有了心情,有了温度,有了只有她和子卿两人才能感同身受的丰厚内容…… 
  云端想,只有这句话是最能人子卿的心,最能打动子卿的了。 
  但当女长官来收信的时候,云端却突然心慌起来。她隐隐约约地感到信上好像还缺点什么,一时又想不起到底缺什么了。结果刚把信交出去,她就想起来了:是吻!她忘记吻子卿了! 
  她把信要回来,轻轻抚平,深深地给了子卿一个吻。 
  很好,唇印很红润,很丰满。有了唇印,这封信就完整了,就有了触觉,有了呼吸,有了生命,有了肌肤相亲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重要,云端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云端要的就是把这种带有气息的感觉真实地传递给子卿。 
  云端专心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丝毫没注意到女长官的情绪。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感受里。直到女长官劈手来夺她的信,她才回过神儿来。 
  云端不是不想把信交出去,只是女长官夺信时的样子太凶,使她感到不安,怕信会受到损坏。所以她才犹豫着护住信,才在最后一刻想再把信夺回来。结果信反而被撕坏了。 
  信撕开的那一刻,云端眼睁睁地看到子卿这两个字和自己的唇印裂开了,分成了两半,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一时什么都忘了,只想把那一半信拿回来。似乎只要把信拿回来,把分成两半的名字和唇印合起来,那种不祥的预感就会消失,她和子卿就不会有事了。 
  但那个女长官却把信撕了个粉碎,把她的希望撕了个粉碎。 
  看到信被撕成了碎片,云端顿觉天旋地转。仿佛心脏被撕裂了一般,她只觉得心在一阵阵地抽搐,随着抽搐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迅速地传遍了全身。云端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任鲜血从心中的伤口流出,与泪水混合在一起,不停地流淌着…… 
  云端就是从这一刻起开始恨那个女长官的。 
   
  5 
   
  只有洪潮感到了云端的变化。 
  每天早上,洪潮都会早早地来到俘虏们的住处。洪潮过来的时候,俘虏们一般都是刚刚起床。最早起的自然是佟秋,最晚起的总是云端。云端习惯懒床,总要懒一会儿再起来,好几次都被洪潮堵在了被窝里。但现在,洪潮每次来的时候她不仅已经起来了,而且常常是梳洗完了的。 
  今天洪潮来得早了点,云端正在对着镜子梳妆呢。洪潮进来的时候,她只抬头看了洪潮一眼。挺正常的,但不知为什么,洪潮就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总觉得她有什么变化。几天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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