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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4期-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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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洪潮来得早了点,云端正在对着镜子梳妆呢。洪潮进来的时候,她只抬头看了洪潮一眼。挺正常的,但不知为什么,洪潮就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总觉得她有什么变化。几天来,这种异样感一直若隐若现地搅扰着洪潮。起初洪潮并没在意,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以为是那场冲突使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有些感觉不同。但洪潮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她的确是有变化。只是洪潮一时还说不清她到底有了什么变化,到底变在哪里。 
  平日里洪潮是不看俘虏们梳妆的。从表面上看,是因为她对她们这套做派不屑。但只有她自己内心里知道,真实原因是她太喜欢那些东西了。她喜欢胭脂,喜欢香粉,喜欢所有的化妆用品,更喜欢坐在镜子前化妆的那种感觉。每当看到两片嘴唇夹着红纸轻轻抿动,每当看到嘴唇轻启顷刻间变得如花般红艳,她就会兴奋,就会心里发痒,就会情不自禁地想伸手试试。所以她得克制,因为喜欢就更得克制。但今天,洪潮却被那种异样的感觉弄得有点心不在焉了,竟忘了克制自己,呆呆地站在那看云端化妆了。 
  云端在用一根细细的炭棒描眉,一根一根描得十分的仔细。原本平淡的眉毛就在她的描画中变了形,变了色,逐渐地生动起来了。洪潮不觉看入了神,直到云端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才回过神儿来。 
  就是这一眼,如醍醐般点醒了洪潮,使洪潮心中若有所悟,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异样的感觉了。 
  是目光,云端的目光变了。 
  从前,云端的目光一直是涣散的、游移的,但现在却集中了、固定了。从前,云端看自己的时候目光总是如视无物般的空洞,但现在她的目光里却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这种专注令洪潮感到不舒服。里面好像有一种东西,总能直接抵在你的胸口处,让你莫名其妙地发堵。 
  洪潮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看管俘虏的这段日子,洪潮已经变得十分自信。过去,洪潮是个害怕别人发威自己也不会发威的人。刚开始时,她对俘虏们发威还常常是无奈,还有点胆怯。但很快她就发现,发威真是太能给人提气,太能使人长精神了。每次发威,洪潮都能从俘虏们的畏惧中看到自己的力量,确认自己的能力。这使洪潮很振奋,也促使她越来越多地发威,越来越自觉地发威,越来越理直气壮地发威。果然,这以后俘虏们就对她越来越畏惧,越来越服帖了。这就对了,洪潮要的就是这种结果,要的就是自己在俘虏面前的威严和对俘虏的控制力。现在,俘虏们远远地看见洪潮立刻就会绕着走开,实在躲不过了也会赶紧站到一边低头退让。连最抵触、最张狂的徐太太在洪潮面前都变得低眉垂目,委顿得没了人形,别人就更不用提了。 
  洪潮忽然明白了,正是因为见惯了俘虏们的慌张和躲闪,云端那毫不躲闪的专注目光才格外地令她感到不舒服。她知道是什么东西顶在自己的胸口了,是抵触,是隐在专注目光后面的抵触! 
  洪潮心头一沉,立刻寻着云端的目光去确认自己的判断。 
  但云端却收回了目光,重又转向了镜子。 
  两人的目光就在镜子里相遇了。 
  透过镜子看人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隔着点什么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容易使人产生错觉,使你以为自己并非与对方直接面对,使你心里无端地放松下来,以为自己可以大胆地观察对方而不被发觉了。她俩就在这样的错觉中,隔着镜子互相观察着。 
  镜子里的两张脸有些相似,都是杏眼、翘鼻、薄唇,脸型也是同样的尖俏。只是一个细白点,一个黝黑些;一个敷着淡妆,显出妩媚;一个毫无矫饰,透着素净。 
  洪潮立刻就在那张细白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得意之情,心中不免暗自后悔,后悔自己刚才一不留神把心中的好奇和羡慕流露了出来,给了她在自己面前显摆的机会,给了她在自己面前得意的理由。 
  云端感到了来自对方眼中的审视,很锐,也很冷,与刚才看她化妆时的眼神儿绝对不同。刚才女长官的眼里满是欣赏,正是那欣赏的目光使她信心徒增,突然发觉自己也有能让女长官羡慕的地方,也有能压住女长官一头的地方!这种感觉令云端十分享受,所以她才放慢速度,格外仔细地画着、享受着。但女长官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变脸了。搁在从前,云端很可能会立刻回避躲进自己的心思里。但今天,云端不想躲避了。她稳住自己,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用力回视着对方。 
  洪潮立刻觉出了云端目光中的抵触。洪潮心里明白她是为了那封信,是因为自己撕毁了她的信心存怨恨。这件事洪潮自己也觉得做的有点过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那股子邪火。事后主任严厉地批评了她,说她太冲动太不讲工作方法了。主任说洪潮你难道不知道曾子卿有多重要,这封信有多重要吗?主任说洪潮你有什么权利把到手的信撕掉凭这一条就够给你个处分记你个大过!当时洪潮真是惭愧极了也懊悔极了。想到这一层,洪潮不由犹豫了一下,想转身走掉。 
  云端看出了女长官的犹豫,也看出了她有躲避自己的意思。云端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女长官会被自己激怒,会对自己发威。其实她心里很害怕,正拿不准自己能不能撑得住呢。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不堪一击,自己刚有所表示,对方就准备退却了。云端不免有些兴奋,底气一足,目光自然就硬了起来。 
  本来洪潮已经要走了,但在准备转身的一刹那,洪潮看见了云端眼里的变化。那变化像利剑一样猛然刺向洪潮,洪潮心中一凛,突然停住了。她不能走,不能就这样走开。如果自己这样转身走掉的话,对方就会因此而得意,认为自己在撕信的那件事上理亏了。其实,就对待那种无耻行为来讲,自己没什么可理亏的。自己理亏只在于没能拿到那封信,没能完成领导交给自己的任务,是在自己人面前理亏。洪潮当然不能容忍一个俘虏这样明目张胆地抵触自己,当然不能任由一个俘虏在自己面前这样放肆!洪潮打定主意站住脚,目光冷冷地投向云端。 
  女长官目光中袭来的寒气使云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她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女长官不仅没退却反倒逼到近前来了。云端顿时开始发慌,紧张得心怦怦乱跳。她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勉强坚持着。 
  云端的坚持令洪潮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一般情况下,俘虏们即便心存怨恨也不会公然表露出来,没想到这个女人竟不肯把怨恨放在心里,偏要明睁眼露地摆给她看。洪潮觉得她这样做真是可笑得很,她不应该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应该忘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云端看出了女长官眼中的轻蔑,那轻蔑一下就捅到了云端的伤心处。想到目前的处境,云端不由满腹心酸:自己身陷囹圄,子卿生死未卜,两人不知此生是否还能相见,连写封信都……本来云端已经快要挺不住了,但一想到这里不禁恨从心起,心一横反倒什么也不在乎了。云端把目光看定女长官,心中悻悻地想,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对你不满,我就是要让你看清楚我心里有恨! 
  洪潮有些警觉了。开始她以为云端只是忍不住流露出内心的情绪,只要给个脸子自己就会识趣地收回去的。但她发现云端不仅没有收回,反而越发强硬起来。这就不能不引起洪潮的重视了。洪潮虽然还不知道云端到底想要干什么,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把云端的气焰压下去。想到这,洪潮的目光就越发凌厉起来。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硬碰硬地顶在了一起。 
  云端是豁出去了。反正子卿也被围困了,反正自己也这样了,自己还有什么可在乎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她把全部心力都集中在目光里,死死地抵住对方。心想,我知道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我不想示弱。我即使做不了刀枪也能做根毛刺吧,哪怕伤不到要害也能刺疼皮肉解一时之恨呢! 
  洪潮迎住云端的目光,用力向后推,但没推动。她赶紧在目光中加了把劲儿,想一下子把对方压下去。但对方显然也使了力,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死扛着,仍旧推不动。洪潮此刻才发现自己真是把这个云端看错了。平日里,她一副魂不附体心不在焉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都是这些俘虏中最无事的一个,没想到竟如此不好对付。如果是个素来强硬的人倒也罢了,关键是她一贯都给人一种软软塌塌的印象,这就让洪潮心里格外地难以忍受。她还以为自己面对的是根软刺呢,还以为自己一出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掰掉呢,却不料不仅没掰掉,反倒被它刺中了。这种挫败感往往比面对强手要来得强烈得多。就像凭空被蜘蛛网绊了个跟头一样,令人无地自容,使人恼羞成怒。洪潮觉得胸口处仿佛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立刻就有什么东西被疼痛激发出来了。是欲望,是因受挫而更加渴望压倒对方的制胜欲望,是因受刺激而骤然膨胀的暴虐欲望!它们在洪潮的身体里四处冲撞着,使她产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她倏地面色潮红,目光如炬,整个身体都禁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云端立刻就被击中了。她看到女长官眼中瞬间放出了无数的刀剑,那些刀剑飞舞着在她的脸上、身上划出道道伤痕。她看见自己的面孔顷刻间就变得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了。有鲜血从脸上流淌下来,蜿蜒着冲毁了晨妆,模糊了面容…… 
  洪潮刚觉出云端的目光有些松动,就看到云端的脸痛苦地痉挛了一下,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待她再松开手的时候,镜面仿佛花了,里面的那张脸模糊得一塌糊涂,辨不出颜色,分不清眉眼。更不可思议的是,在那张模模糊糊的脸上竟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丝怪异的微笑。还不待洪潮仔细看清楚,就见云端一把一把地抹去了残妆,颤抖着手抓起笔在脸上重新涂抹起来。 
  洪潮吃惊地看见她把眼睛涂成了黑圈,眉毛描成了弯弓,嘴唇血红地向外翻出来……直到她往鼻梁上拍白粉的时候,洪潮才反应过来她是在画丑妆!她竟然把自己画成了一个小丑!洪潮只觉得全身的血呼的一下涌到了头上,厉声道:“你干什么?!” 
  云端突然笑了,鬼一样怪异地笑了。 
  “你笑什么?!”洪潮喝道。 
  云端却笑得更厉害了,红白黑的色块抽动着挤在一起,挤得洪潮心里直发毛。 
  “你?!”洪潮气急败坏地断喝道:“不许笑!” 
  云端愣了一下,但只停顿了一下就又笑了,很神经质很失控地笑着。边笑边有黑色的泪水从涂黑的眼窝中汩汩涌出,浓浓淡淡地冲过红白相间的笑靥,冲出一张哭笑难辨、丑陋不堪的花脸。 
  洪潮终于忍无可忍了。她一把把桌上的化妆品全部掀到地上,转身就去夺云端手里的粉盒。两个人立刻撕扭在一起,拼命地抢夺起来。正撕扯间,那粉盒突然从云端手中脱出,如飞雪般扬了出来,猝不及防地落了两人满头满脸…… 
  一阵剧烈的呛咳之后,两人都停下了,一声不响地对视着。 
  此时的两张脸已经没有了任何区别,一样的模糊不清,一样的丑陋怪异,一样的狼狈不堪。 
  洪潮忽然觉得自己很累很累,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突然很想哭,很想尽快离开这里,但却发现腿脚格外地绵软。 
  洪潮强撑着自己,脚步飘忽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恰巧看见云端正虚脱般摇摇晃晃地瘫软下去。几乎同时,她双腿一软也瘫倒在地上了。 
  从这天起,洪潮就陷入到一种无法摆脱的压抑之中了。处处都能感受到云端释放出的那种带有敌意的气息,空气都因为渗进了太多的敌意而变得黏稠滞重了。在这样一种氛围中,洪潮无法畅快地呼吸,更无法自由地行走。她常有一种置身于砂浆中的感觉,身前身后都是泥泞的砂浆,自己身陷其中,胸口憋闷,步履艰难,无奈地被砂浆挤兑着,推搡着……关键是洪潮没有办法摆脱这种处境。她虽然能感受到周围的敌意,却摸不见抓不着。因为这敌意没有形式,只是一种感觉,它弥漫在洪潮的身体周围,虽无处不在但却无影无形。你看不见它,也就无从抓住它。你抓不住它,也就无法回击它。你不能回击它,也就无法摆脱它了。 
  洪潮的心里越来越恐惧,她知道这样下去自己早晚会崩溃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已经快挺不住了。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主任给洪潮下达了一个任务:命令洪潮把曾子卿的太太从俘虏们的住处搬出来,单独跟她住到一起。主任特别嘱咐洪潮要好好照顾曾太太的身体,要让曾子卿看到我们的诚意,要通过我们对曾太太的关照来感化曾子卿,争取曾子卿。 
  洪潮愣在那里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尽管心里百般地不情愿,但洪潮却不能不服从命令。更何况,主任作出这个决定的理由还是她给提供的——曾太太怀孕了。 
   
  6 
   
  云端也不知道自己这次怎么就怀孕了。 
  清晨起来,云端突然呕吐起来。呕吐来的很突兀,当时云端正准备刷牙,刚把牙刷伸进嘴里,就感到一阵恶心。还没来得及把牙刷拿出来呢,她就吐起来了,吐了个一塌糊涂,把整个胃肠都翻了个个儿。 
  吃早饭的时候云端又吐了。徐太太的眉头立刻皱成了干姜,脸一下别到了一边去。佟秋过来边帮她收拾边悄悄问了一句:“曾太太,你身体不舒?” 
  “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觉得心口这里堵得慌,恶心。”她捂着胸口说。 
  佟秋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道:“曾太太,你不会是有喜了吧?” 
  她一听也愣了,“不会吧?”疑疑惑惑地嘟囔着说:“怎么会呢?” 
  “那你身上多长时间没来了?”佟秋又问。 
  真是的,她忽然记起自己身上真是好长时间没来了。也许是过了一个月,也许是过了一个半月,总之这段日子出现的事太多,她把这事忽略了。 
  但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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