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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4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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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甘棠看见并不可怕,被甘棠抓住也不怎么可怕,甚至是件好事,因为甘棠从不杀生。乳臭未干的老鼠被甘棠抓住了,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然后被放了。
甘棠伸手抓住了那只靠墙角放着的白色口袋,里面大概装着几个萝卜,另外可能还有一只老鼠。甘棠进来时,随着门响,那袋子里的突然动了一下。萝卜哪有那么敏感的神经,只有老鼠才会这样,听觉像蛛网一样细,在轻风里都会痉挛。
抓住了口袋,“李军!”甘棠冲着楼上喊。
李军下来了。他全身的骨头像衔接得有明显错误似的站在厨房门口,等待点了他名字的人,发出命令。
“这里有一只老鼠。”甘棠把袋子拎了起来,递到他的手上,“一齐扔到垃圾箱里。”
李军接过袋子转身就走。甘棠冲着他的蓝白条纹的后背补充道:“是扔,不是弄死!”
水刚烧上,李军已经回来了。脸上的睡意全消,甚至是有了压制的兴奋。他把那个装萝卜和老鼠的袋子往甘棠面前一丢:“这个还能用。”甘棠一眼就看见了袋子底部的一片红色血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她明白了丈夫突然兴奋的目光。
“你到底把老鼠弄死啦?!”
“我没有。”李军想不承认。
“这是谁的血?”甘棠指着口袋。
“耗子的。”
“我的话白说了?”
“真不是我弄死的。我只是上下掂那两个萝卜,是那两个萝卜把耗子砸死的。”
“你故意的!”甘棠突然就愤怒了。也许死了一只老鼠并不能激怒甘棠,是这种恃强凌弱的态度激怒了她,是这种漫不经心就杀生的态度激怒了她。
甘棠扑向李军。李军没料到为一只老鼠,甘棠会袭击他。李军没有防备,他被狂怒的甘棠重重地推出去,眼看要跌倒,身后的一张椅子适时拦住了他毫无章法的溃败脚步。他扶住椅子的靠背,那靠背立刻就多了两个意义。它帮助他没有摔倒,又帮他抵挡有可能的进攻。
“疯子!疯子!又犯病了!”李军不敢恋战,赶紧逃回卧室。那张椅子像被败北之军丢弃的战壕。
甘棠大叫:“它招你惹你啦?!流氓!”
甘棠的怒火燃烧了差不多一个上午。她憎恨这种行为。她仅仅是憎恨这种行为。恃强凌弱。杀人不犯法,你也去杀吗?无赖!无赖!
甘棠对此种行为的痛恨有着悠久的历史。她26岁的时候,坐对面桌的沈姐给甘棠介绍了—个对象。小伙子瘦高,戴眼镜,一看就是那种不敢杀鸡的人,甚至是不敢看杀鸡的人。两人坐在江边柳树下聊。当说到他爸妈已经为他买好了房子时,一只呆头呆脑的小虫,绕过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向小伙子的脚尖爬去。两个人都看见了小虫,因此谈话受到了影响。甘棠有点走神。小伙子突然伸出左脚,将小虫踬于脚下。小虫是绿色的,血液也是绿色的。小虫没有骨头,只有一团绿色的汁液。它用一层很薄的绿皮,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汁液包好。现在,皮破了,那些汁液就无法移动了。甘棠迅速把目光移开,移到5米外的江水上。接下来小伙子说什么她都没听,倒是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一瓶汽水。甘棠认真地对付那瓶汽水。等汽水一喝完,她就找到了一个结束谈话的理由。小伙子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尤其对自己的口才,以及自己对中医的造诣。他说两天后他休息,他已经有多年没去龙潭山了。第二天,沈姐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甘棠说,他那近视镜是几百度的?我妈那关他恐怕过不去。
甘棠被李军气得无法安静下来。她在茶几下找到一支人参牌烟。一支烟抽完,甘棠的情绪有所改善。她进了卧室,拽了一下床罩的角,然后进了衣柜。出来时,手里拎着一个塑料口袋。
甘棠坐在沙发上,把口袋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开始把里边的东西一个一个地往外掏。先是一条蓝色的灯心绒的长裙。明显地褪色了。蓝色纯棉是特别爱褪色的。衣物一旦被放人这个袋子,离扔进垃圾袋只差一步之遥了。甘棠扔东西,需要这种放置的过程。这条裙子之所以没有扔,是因为甘棠曾穿着这条裙子接受过赞美。更让她相信这条裙子不同凡响的事件是,一次她穿着一件手工的白毛衣,外加这条裙子在街上走,一个女人竟追上她问:哎,你这条裙子在哪儿买的?多少钱?甘棠不善于回答一个商品多少钱。她一般就说,忘了。这次甘棠不回答多少钱另有原因。原因是这条裙子很便宜,便宜到会让对方看轻了它。她想努力维护这条蓝裙子和自己在那个女人心里的美好形象。裙子买时就这一条,那女人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了。蓝裙子的前边已经白了,真的不能再穿了。她曾想找个地方把它染一下,可满街都是洗衣店,没有染衣店。看来人们只能对灰尘有些办法,对逝去的时光无能为力。她还是不忍扔。穿着这条裙子的那段时光,很好。没有什么痛苦的记忆与它发生瓜葛。有一张照片,就是穿着这条裙子照的。背景是秋天。因为她身后的树叶,黄了或者是红了。也还有绿的叶子,但那绿色已经轻盈了。甘棠站在这种颜色的风景前,脸上是一个露着两个牙齿的笑容。甘棠从口袋里掏出的第二件东西是一件毛衣。当她看见这件粉色毛衣时,记忆里一片空白。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件毛衣的来历以及穿它时的样子。这肯定是自己的毛衣,而且是手工织的。没准就是自己织的。这件毛衣的年代应在那蓝裙子之前。蓝裙子若是明朝的,那么这件毛衣的年代至少是元代以前的。因为她对“明朝”的记忆充满光亮,粉毛衣不在这片亮光里。它在以前。而以前,她记忆的灯盏似乎无力照亮这一地段。年代模糊,毛衣的问题随着它被平铺在茶几上而格外地显眼:袖子出奇的长,身长又出奇的短。这里有洗涤和晾晒不当的问题,但最主要的还是编织时的问题。这个错误是什么时候犯下的?她努力追想。生活也刚刚30多年,她也才35岁。短短35年,就出现了一段记忆的空白吗?
甘棠的生命没有文字记录。她还用不到这种说一不二的东西来辅佐自己的记忆。35年,一切还都是昨天。但这件有着明显错误的毛衣,似乎不在过去的35年里,而它肯定又在那里。探究这一事件,不能不说没有一点意义。最后为甘棠提供了有力帮助的,是位于这个口袋底部的一双鞋。
鞋是一双儿童布鞋。胶底、布面、米奇。还是名牌。鞋几乎完好。大小是3岁孩子以下穿的。团团的脚曾经这么小过?心里就涌上一些说不清的情绪。忽然,她的记忆里闪亮了一下。这鞋是10年前的,那么跟它放在一起的粉毛衣至少也是10年前的。在这里,这双童鞋就是碳14,是一只滴滴答答的马蹄表。它显示着停在了某一时,某一刻。
这毛衣是25岁左右的。准确说小于25。那么这毛衣是婚前的衣服。婚前的记忆确实有一点模糊了。那怎么也是前朝了。前朝旧事,可以说书了。
甘棠走到街边一个卖熟肉的摊位前就不走了。她被那锅里冒着热气的肉纠缠住了。她买了一块肉。到家还得走5分钟。甘棠捧着那块肉,肉是酱红色,颤巍巍的。她控制不住要吃。5分钟她也不能等。她明确知道自己等不到回到家里,切片装盘,然后再盛一小碗饭。甘棠尽可能不在街上吃东西,尤其一边走路一边吃什么。可是今天,她约束自己的绳索松动了。
她低头咬下一条瘦肉。然后她的情绪就好多了。等走到了家,那块肉就差不多被她吃完了。
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块剩下的肉皮,甘棠对自己迷惑起来。从来不曾这样过。走路也顶多嗑过瓜子。那也让她不太自然,无法像人家那样嗑得行云流水。
甘棠放下筷子,把黄瓜粉皮往远处推了推。
“我要吃麻雀。李军。”
结婚半年,李军还没有从唯命是从的惯性里停下来。因此,在一个周日,拎了一支气枪下乡了。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拎回来5只受伤而亡的瘦麻雀。
甘棠把死鸟丢到开水里。鸟爪本已垂了下来,可突然的热水使腿部的肌肉抽紧了,那些爪子又都直直地举起来了。
李军站在门口,一点声音都没有。甘棠不知道她吃麻雀时是在一双眼睛的窥视之下。李军目睹了妻子将五只麻雀的脑袋切下来,放到煤气灶上的铁片上烤,然后把麻雀的脑组织像挖核桃仁一样挖出吃掉的全过程。看到这里,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逃回卧室。看着床头大幅的结婚照,疑心坐自己身边的穿红衣服的女人,有可能是个妖精。
没过三天,甘棠又说要吃猪头。李军下班回来买了一块猪头肉。带一只眼睛,半个鼻子的那块。甘棠吃了两口,说,我是要一个整猪头。
猪的头比麻雀的头大了不知多少。这次她没有用煤气灶烤,估计也烤不熟。她用水煮。整个一只大锅,还没有全放下。那猪的鼻子高高地举出水面,像是在竭尽全力地维持呼吸。姜块、桂皮、八角,都放了,也放了酒。
煮了有好几个小时,那些牢牢地包在骨头上的肉,都纷纷地花瓣一样落人滚汤中。露出了干净的骨头。甘棠把肉夹出来,装一个盆里,接下来,是应该把大块的肉切成片或撕成丝,再切点蒜末、姜丝什么的,就可以吃了。但甘棠的工作似乎才刚刚开始。她往锅里倒了些水,使骨头全浸在汤里。这次能盖上盖子了。她接着煮骨头。
一小时后,那骨头的缝裂开了。她关了火。将四处裂缝的头骨拎了出来,放到菜板上。然后她洗了洗手。看样子是要拆那骨头了。她像儿童拆卸一个并不复杂的机械,没费什么劲,就拆开了。猪的脑子像—朵含苞待放的白莲。在整个拆卸过程中,没有伤到它一点。一个轻微的划痕都没有。它像在睡觉,房子被拆了,都没有醒。
甘棠小心地把莲花似的脑子捧到一只绿色缠枝花纹的盘子里。切了一些蒜末,又切了一根香菜。也切了一盘肉。
吃这个猪脑子是在餐桌上,李军就在旁边。她一口一口地把那拳头大的脑子全吃完了。还吃了一碗米饭。也间或吃了两片肉。找了半天把巧舌吃了。李军始终没说话。他已确认老婆是个妖精,最好的情况也是妖精托生的。他害怕了,草草吃了饭,赶紧逃走了。
还好,甘棠吃动物脑子的行为没有演进成习惯。只那两次。李军在单位闷坐。听到大刘和薛姐在说晚上吃什么。说真不知道该吃什么。说着说着,她们的话题就滑向她们年轻怀孕时胃口的离奇古怪。李军一听,你们那也叫离奇古怪?不就是冬天想吃西瓜吗?他只是这样想,没说。怀孕?这个词在他的脑子里站住不动了。
“你大概是怀孕了。”李军一脸平静地说。
“不可能!”甘棠正在吃买来的像微型洗衣板似的猪巧舌。
“你不觉得你最近吃的东西很怪吗?”
“是有一点怪。”
“这就是怀孕了。”
甘棠坚决不信。因为她怀孕的依据不是这些。那我为什么不吐?我怎么没买山楂罐头?
但医生说是怀孕了。甘棠没有用山楂罐头反驳医生。
等孩子生出来,是个男孩。8斤。看来各种脑子哺育出来的孩子分量还是很足。
甘棠忍着肚子上纵向的刀口的疼痛,猛然悟出,山楂罐头那次,一定是个女孩!
男孩爱吃肉。女孩爱吃水果。
甘棠把降珠抱起来,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摸了摸她的头发,辫子还很整齐。剩下未编的头发,也没有混乱。甘棠把她放在自己的身边坐着。拿起电视的遥控器,打开,又关上了。呆坐了几分钟,终于在茶几的下层找到了半盒烟。心烦的时候抽支烟,很好。那飘然的烟雾慢腾腾地上升,让人安静下来。
甘棠的目光从窗子走了出去。到了不远处的龙潭山的山顶。那里有一个水牢,一个旱牢,是高勾丽古王国关押犯人的机构。旱牢只是一个大大的土坑了。水牢还风光依然。四方的大水池,四周铁链子围着。森森之气从那铁链子的每一个环节渗透出来。水牢里早已没有犯人,而是关押了一条龙。水深不见底,黑绿色。终年不枯。水旱季不少,雨季不多。是个十分可怕的大水池。一条很粗的铁链子从岸上垂到水里,链子的一头锁着一条龙。说那龙现在还在。说那是一条很坏的龙。它原是自由的,在自由的时候它就干了一些坏事。坏事干得太多了,一个能降伏它的神就来了。先是用铁链子把它捆住了,然后囚于水牢。龙仍在水牢里服刑,已经上千年了。那潭里的水不枯,就说明那龙仍在里边。龙潭里的无来由的水,是那个囚龙的神负责管的。神不能让潭里的水干枯,因为那龙还没改造好呢。神也不想砍了龙的头,神对待犯错的生灵很有耐心。砍头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那是把问题堆积了起来,是愚蠢的人干的事情。神兢兢业业地维持着那一片碧波,维持着孽龙的悔改可能。神不着急,他愿意等。那龙至今沉在水底,一言不发。没有交代自己的罪行。看来龙潭山上的龙潭还要存在下去,绿色的水在等待着龙的眼泪。
晚上,甘棠应邀到丈夫的卧室去睡觉。一般情况下,她都拒不接受邀请。她的理由是:累了。太麻烦。性冷淡。甘棠家的爷们儿没那么强的自尊心,他不理会她的理由,往往硬往甘棠的卧室里冲。甘棠先是抵抗,看看实在抵挡不住,就放弃。其实她没全放弃。她弄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然后用不耐烦的语气说,你快点!但是今天她答应了。答应的原因是他先答应她养一只小狗。她是多么想养一只小狗啊!她在丈夫不同意的情况下,自作主张买回来两次小狗,但都被丈夫乘她不在家给偷偷送人了,然后打死不告诉送哪儿去了。那小狗已被甘棠惯出了坏脾气,到了新家一定会挨打。甘棠大哭大闹。甘棠恨他。催他快点。坚决不合作。现在他突然答应了,条件是她得以积极的、合作的态度去他卧室睡觉。
甘棠觉得这种交换挺恶心。但为了小狗的合法居住权,答应了。甘棠说,说话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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