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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青春 (共四部) 作者:王山-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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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升子说,就在这时,有一个人走进了这问小屋。屋里太黑,又太恐惧,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但是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逼人的霸气。这个人在屋里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转身走了。他在走出屋门时,稍微停顿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们杀了人,我就杀你们!” 
  一个多小时以后,一切都结束了。枣儿胡同在悲伤和饮泣中迎来了黎明。 
  为了二十多天前的荒唐和野蛮,枣儿胡同的每个家庭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二十多名男性居民遭到凶残的刺杀或殴打,四个女孩被当众强奸,更多的年轻女人或已不年轻的女人受到野蛮的性凌辱。 
  令人困惑不解的是,在这场浩劫中,似乎没有一个家庭被抢劫或发生财产损失。很显然,这是一次有组织的、目标明确的复仇行动。 
  情况最不清楚的是响铃一家在这一夜究竟遭遇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响铃和她母亲是被确认的首要报复目标,而在事先,胡同中就有人为歹徒指认了她家的具体方位。夜袭行动最先就是由一群汉子闯进那间三口合居的小屋开始的。 
  据说,响铃爸在挨了一顿毒打以后,被两条壮汉架着胳膊扔出了屋外,随后,屋门又紧紧地关闭上了。屋子里,传出两个女人凄厉的嘶叫声。 
  但是,刺人心腑的尖叫声和哭喊声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就止息了,小屋里亮着灯,人影恍惚,但却寂静得令人惊心。屋门始终关得紧紧的。 
  事后,响铃整整在家里躺了半年。直到半年以后的一个深夜,她们全家悄无声息地突然搬走,她没有迈出过屋门一步。 
  也没有街坊邻里进过她家的屋门,那间小屋窗上堵着帘子,屋门关得紧紧的。 
  据人们传说,响铃在家里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流眼泪,甚至不穿衣服,就那么光着身子仰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呆望着屋顶。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她那双眼睛也似乎从来没有闭上过。 
  那一年响铃16岁,还是一个孩子。 
  惨祸发生以后的第三天,大升子妈即托邻居去了响铃家,给大升子和响铃说合定亲。她说,那闺女太惨了,可总得有条活路呀。大升子说,不管她出了什么事,我都可以娶她。两个人厮守着,安分守己地过好以后的日子。 
  响铃妈得到信儿,来到北屋,进屋就跪到地上给大升子妈磕了一个响头,说,您和侄子的情分,我们全家都记住了。可我那苦命的闺女,她,要不得了呀……说完,她两眼翻白,哭得差点儿死过去。 
  哭声极其凄惨、悲凉,一缕缕飘荡在枣儿胡同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在十几天以前,京西群山深处的一片松柏林中,一个孤独的女孩子也这样痛哭过。不过,她的哭声却没有人听见。 
  二十几年以后,笔者费尽周折,但始终没有查找到响铃一家的下落。一些自称知情的人说,这家人于那年冬天迁回了山东老家,以后再也没有回北京。响铃也出嫁了,女婿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另一说法是,她们仍在北京的某一条胡同里居住着,只是改换了姓名,把自己和自己的悲伤深深地藏进京都茫茫的人海之中了。 
  后一种说法似不可靠。北京的胡同,是藏不住任何隐秘的。 
  有一点是清楚的,即使找到了这一家人,笔者也绝不敢冒昧地去打扰她们。创痛和耻辱太深太重,时间已无法使它们彻底平复。笔者惟有默默地祝愿这一家人生活得安宁、富康。 
  —个旧社会的妓女,一个妓女的女儿,她们能够健康、平静地生活,对这个社会的其他人就是一种福分。 
  枣儿胡同的这场空前血案,罪魁祸首究竟是谁?是谁必须对那些令人发指的暴行负责,对男人的流血和女人的流泪承担罪责? 
  毫无疑问,有能力并且有明确动机进行这场复仇行动的只有两个人:周奉天和陈成。从以后披露出的许多材料看,这两个人同为北城地区玩主的主要首领,出于种种原因,他们从未有过联手作案的历史。因此,罪犯只能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人。 
  他是谁? 
  这年的冬天,周奉天在一次众寡悬殊的血腥殴斗中,身中28刀,惨死于北京西北部的一处荒山坡上。 
  在他死后的许久,人们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十分惊异的事实:此人劣迹斑斑,罪行累累,但在他的黑色生涯中,从未发生过对一般市民进行主动攻击和无端伤害的事例。 
  不联手作案,不攻击平民,这是玩主首领级人物进行自我保护所必须遵循的重要规则。然而,在吴卫东事件发生之后,周和陈似乎都放弃了这一传统,在后海中学门前进行武力恐吓,虽然极像是演戏,但毕竟是这两个绝难共立的玩主首领之间的第一次联手。而且,他们共同的打击目标也是圈子之外的普通社会公民了。 
  在枣儿胡同,他们还会再一次联手吗?行动的疯狂与准确,下手的残毒与坚决,以及严格遵守只复仇不掠财的约定,这些迹象都表明了一点,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联合行动,他们为自己的这一行动涂染了正义的色彩。 
  吴卫东死后,枣儿胡同里不再有平民。 
  惨案发生之后的第二天傍晚,十几名歹徒又一次闯进枣儿胡同。几个人把守住胡同口,另外几个人径直去了响铃家。他们踢烂了小屋的破门,抓着头发把响铃妈拽到了胡同里。 
  “你自己摸,裤裆是不是湿的!”一条汉子玩命地狠摇着响铃妈的头,逼她摸自己的下部。 
  响铃妈只是杀猪般惨叫,拼命挣扎。 
  “好,你不摸,我摸!”汉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只一刀就挑破了响铃妈肥大的裤裆。 
  “求求你,我摸呀……湿的……”响铃妈疯了般地哭喊着,拼力挣脱开汉子的手,护持着自己的下身。她的头发被硬扯下了一大把。 
  歹徒们轰地一声怪笑,撇下响铃妈,扬长而去了。 
  第三天,中午,他们又出现在胡同口。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进入居民家,甚至没有深人到胡同里面去,只是狼一般凶恶地盯着第一个进出胡同的人。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捏着一把锃亮的尖刀。 
  胡同里,家家关门闭户、屏声闭息、提心吊胆。 
  歹徒们没有什么动作,半个多小时以后,悄悄地离去了。 
  骚扰持续了整整五天。到了第六天,歹徒再也没有露面。这天晚饭以后,大升子一伙小哥们儿拿刀弄棒地聚到胡同里,个个骁悍愤烈,怒不可遏地要去找人拼命。 
  于是,有长辈和妇道出来拦阻,而越是劝阻越是满脸溅珠地要去拼一腔子血,自家人乱纷纷争闹了一场,俗套地完成了最后一个程序,算是泄了火气和怨愤。 
  再以后,枣儿胡同就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如同阴窟中的一洼残水,浅显、阴沉,散发着淡淡的异味。 
  没有人报案。 
(第三章第17节) 
                 17 
  宣红红已经意识到,自己在今天下午没有向陈成讲出内心的那个隐忧,是丧失了最后的机会。 
  吴卫东出事以后,高二。七班与学校保卫组的冲突已经激化。在这种情况下,那个致命的把柄——窃书时遗落的长裤,仍在袁一平的手中,这使自己处在了一个极为危险的境地。袁一平不会不加以利用,这样,结果将是非常难堪的。 
  理智告诉她,应该尽早把这个情况告诉陈成,而他肯定会有办法化解一切。但是在感情上,宣红红是绝对排斥陈成的。同学七年结下的宿怨,以及她在这个强悍、霸道的男子面前的不由自主地产生的对抗意识,都阻止她向他示弱、求援。 
  当然,她也很清楚,矜持和傲气将把自己挤入一个毫无转圜余地的困境,那时自己会很惨。她也必须捍卫自己的尊严。 
  他们是乘夜行客车西进的。 
  陈成决定保留吴卫东的骨灰,以待将来的某一天对她在海外的亲属有个交待。而且,她的最后安息地选在什么地方,应该遵循她本人的愿望。 
  陈成说,吴卫东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深深思念的是自己的故乡。 
  “故乡?”申金梅不解地问,“她的故乡不是就在这里吗?” 
  “这里只是她祖上梦中的故国。”陈成说,“而她自己,对这种梦境产生了幻灭,甚至恐惧。她思念的是大海那边的那块土地。她出生在那里,她的父母也埋葬在那里。” 
  “陈成,我们将把她安置在什么地方?”宣红红问。 
  “一个圣洁而又清静的地方。她能够在那里遥望大海,期盼亲人,获得安宁和解脱。” 
  “她会感到孤独和寂寞。” 
  “不,很快就会有人去陪伴她。” 
  “谁?” 
  陈成望着宣红红,低声说:“不是你,就是我。” 
  凌晨4点钟,他们在山西省境内的一个车站下了车,又转乘长途汽车南下。天色大亮以后,他们终于进人了恒山山脉的心腹地带。 
  那部老旧的燃气汽车精疲力竭地停在终点站,车上的乘客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下车以后,他们先是沿着一条古河川道逆行。河川雄浑而壮阔,两岸对峙的山峰相距有四五公里之遥,显得琐碎而矮小。 
  “这里曾是古战场,”陈成说,“几十个民族的热血汉子混编成两支军队,列阵、对撞、砍杀,马革裹尸,身首异处,厮拼了上百年,才拼出了一个结果。” 
  “什么结果?”申金梅好奇地问。 
  “形成了我国北方的汉民族。参与战争的所有民族,最后都失去了自我。” 
  “参加战争的目的,就是为了消灭自己吗?” 
  “不,战争是人类的天性。” 
  “陈成,你用刀子与人拼争酷斗,也是出于天性?” 
  “男人和女人的天性都是统治和占有。男人用刀子,女人用姿色。申金梅,你记住,女孩子应该温情脉脉、摧眉折腰……” 
  宣红红开心地笑了。 
  走出三十多里地以后,河道逐渐变得狭窄而又崎岖,地上的石块也越来越大。当河道最终变成了一道深深的雨裂沟时,他们已经来到一座孤挺、高峻的山峰的腰部。 
  仰头望去,在山峰的顶端,矗立着一座多层砖塔。 
  “吴卫东喜欢那里吗?”申金梅说。 
  “不管她是否喜欢,她都必须置身在那座宝塔之下。” 
  陈成转过身,遥望着远处那一条烟带般苍莽的古河川,冷冷地说。 
  “为什么?” 
  “在对着古战场上难以数计的亡灵,她会静静地思索,会消释对祖国的怨恨。她可以去死,但她不可以把不解、憎恶带进坟墓。” 
  没有上山的路。只能攀援着光滑的巨石,翻越一堵堵陡立的石壁,沿着那条由山顶垂直悬挂而下的雨裂沟逐级而上。 
  两个女孩子是被陈成一级一级地托举上去的。在通过最后一道一丈多高的白岩绝壁时,她们已经手脚酸麻,一丝气力也没有了。陈成咬着牙,用头和臂膀把她们硬顶了上去。而他自己却在爬到半壁时突然力竭而掉了下去。 
  他死了般倚着石壁躺了很久。极度的疲累使他面色惨白、四肢痉挛,大张着嘴,干呕不止。 
  在那一刻,宣红红的傲慢几乎被瓦解了,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她并不特别厌恶陈成。 
  晚9时,在溶溶的月色中,他们登上了山顶。 
  那个精致的雕花木盒被安放在山顶阳坡的一个隐秘处。盒子里,是吴卫东的骨灰和她的精灵。 
  这个小小的穴居地,四周,有巨大的青石围拢拱卫;上方,是千年灵塔的庇佑和护持;脚下,可以俯瞰空阔寂寥的古战场;无遗无拦的东南方极远处,苍茫浩渺间,是大海,是亡故少女苦思苦想的故乡。 
  那颗痛苦的、屈辱的灵魂,你可以安息了。 
  与骨灰盒一同存入地下的,还有一个密封的宽口玻璃瓶。瓶中,是吴卫东遗留给她的三个朋友的那笔大额存款。 
  “这笔钱,我们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取用。 
  而且,不必事先协商,不计彼此份额,也不问具体用途,每个人都可以全权支配。“陈成对申金梅和宣红红说,”不过,这里仍然有一个限定条件,按照它的主人的要求,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们才真正具有动用它的权利。“ 
  两个姑娘背靠宝塔跪坐在山顶上,默对着已隐于地下的朋友,悄悄地掉下了眼泪。她们没有说话。 
  “红红,金梅,你们两个人记住,当你们需要动用这笔钱购买那个特定商品时,你们随时可以来这里取走它。 
  这是吴卫东在生前对我的嘱托,也是她死后的心愿。“ 
  “什么商品?” 
  “命运。” 
  “命运?命运是可以购买的吗?” 
  “当然,命运是最容易用金钱买到的商品,记住这个概念,你们的一生将没有大的不幸。那个限定条件就是,这笔钱的使用,必须能够使你们改变自己的命运,获得人生转机。舍此,就是对生者的背叛,对死者的亵渎。” 
  下山的时候,陈成发现宣红红似乎显得特别疲惫、沮丧。而且,她有好几次偷偷地、失神地打量着自己。 
  “红红,你一定有什么事要告诉我。”陈成盯着宣红红的眼睛,低声问道。 
  “没有。”宣红红避开陈成的目光,高傲地扬起头,淡淡地说,“陈成,我只是在想,你刚才在撒谎。” 
  “撒谎?”陈成一怔。 
  “你撒谎了,陈成。吴卫东遇到的不幸和厄运,是用金钱能够改变的吗?我们能够用钱赎买回她的生命吗?” 
  宣红红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陈成,你在撒谎!吴卫东在临终前一直在诅咒命运,因为命运太阴险、暴戾,它是无法改变的。”她说。 
  陈成神色黯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们彼此之间后来都没再说什么,都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直到返回北京城,宣红红也没有能够对陈成说出隐藏在她心中的忧虑和恐惧。 
  这使她丧失了最后的机会。 
  申金梅后来坚持认为,这是陈成犯下的又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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