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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青春 (共四部) 作者:王山-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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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春夏,晋绥大地赤旱千里。都督堡人饿毙十之二三,娘娘沟却喝着麦子糊糊挨了过来。南壬清和几个刀手的名字被镌刻在沟口青石壁上。那位和粮秣干事睡了三天的女子的姓名却未能流传下来。 
  据陈成后来说,她是壬清的女儿、奎元的姐姐。 
  女人的生殖器可以上壁,名字却不能。 
  阎部长命中少了帝王的福分,在娶亲的当天就倒了运。 
  马车在院门外停住。丑女轻盈地跳下地,浅笑着向四外点点头,然后款款地走进洞房。但是紧接着,她反身就把屋门从里面死死地拴住了,任迎亲婆子好劝歹哄,那扇门再也没有打开。 
  夜半,喝罢喜酒,阎部长在一伙好事者的簇拥下回到新房。这一次,只轻轻一敲,门栓就从里面打开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丑女在房里早已把衣服脱光了,开门时,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身子。 
  正当好事者们悄悄向窗根凑过去时,忽听见屋内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屋门大开。阎部长一个倒栽葱从屋里摔了出来。明晃晃的月光下,他的脸上遍布抓痕,血糊糊的吓人;左手掌上挂着一把剪刀,锋利的尖刀穿掌而过。 
  第三天深夜,睡在公社办公室的阎部长被手伤疼醒了,越想越窝火,忽的起身,从墙上摘下半自动步枪,压满一排子弹,倒提着又去踹新房的门。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听见新房里响了一枪,估摸着是部长把新娘枪崩了,欢欢地赶来看热闹。屋门大开,那床绣着鸳鸯戏水的绿缎被下躺着一个人。有人小心地掀开被,发现躺着的竟是阎部长。他的手脚被捆得死死的,怀里还插着一杆枪。麻绳绕过他的脖颈,勒得他口眼歪斜,胸前吐满白沫。 
  新娘子已经回娘家去了。 
  陈成到都督堡时,武装部长阎炳玉对他表示了最热诚的欢迎。“你去娘娘沟合适,”他拍着陈成的肩膀说,“我们都知道你,你在北京是枪匪的大头目哩。” 
  陈成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阎部长接着说:“娘娘沟的阶级斗争复杂,最厉害的是那些女人,她们要夺无产阶级的政权哩!”说着,向陈成展示了左手掌心的疤痕。 
  “我最怕的就是女人,”陈成说。 
  “怕女人?不怕!男人有一枝枪哩,硬硬的!”阎炳玉正气凛然地说。 
(第四章第03节) 
                 3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夜,知识青年进入娘娘沟的第十天。村东村西男女知青的两个宿舍同时遭到歹徒的袭击,损失极惨。三个男生凄凄惨惨地哭了一夜,而女生那边,连哭都没敢哭出声来。 
  晚9时,男青年小范从屋里出夹倒洗脚水。他的身子刚刚离开屋门,一根粗重的木棒就狠砸在他的后脑上,他只轻轻地哼了一声,就连人带水盆摔出去好远。 
  组长钟伟光听到外面的响动,立刻冲了出来。他太慌张了,光着脚,也没拿他那支长筒子火药枪。 
  歹徒就隐在屋门外的暗影里,像张网捕鱼般沉稳而老辣。木棒由下而上兜击在钟伟光的下巴上。他那高高壮壮的身子一下子飞了起来,仰面横躺在冰冻的大地上。 
  一个歹徒走到他的身前,抬脚踩住他的裆部,用力一碾。 
  仲伟光凄厉地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韩杰端着火枪冲出来救助同伴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行凶的歹徒。他们一共是两个,身量矮瘦,夜行装束,只在蒙面黑布的上方,露出一双冰冷的、金黄色的眼睛。 
  见到韩杰,他们慢慢地退着走了。 
  韩杰追出去几步。那支长筒枪里,没装火药和铁砂。 
  小范的伤不重,后脑正中肿起一个大包,头晕沉沉的,只想呕吐。钟伟光却伤得很重。下颌和上膛都被击裂了,浓稠的血浆喷溅在胸前和脸上,整个脸都疼得变了形。 
  褪下棉裤,他的裆下隆起一个黑紫的肿球。很明显,歹徒是冲着他来的。他们要灭了他的根。 
  这场祸事早晚都会发生。因为有了那个女人,那个三十出头的女人。 
  钟伟光后来对陈成说:“当时,我真不应该死盯着那个女人看。我无法管住自己,鬼使神差,身不由己,眼睛硬是被她死死地吸住了。看她的脸,也看她的手,那双青白色的、灵巧而温柔的手。 
  陈成冷冷地说,没有什么不应该的。女人好看,就是把她睡了,也是应该的。 
  钟伟光没有睡过那个女人,至少是以后很久,他没有睡过她。虽然这女人几乎就是他理想中的未来的妻子,但她更像他刚死去不久的母亲。他喜欢母亲那样的女人,憔悴中不失妩媚,成熟、热烈、大胆而又逆来顺受。 
  从出生一直到20岁,伟光一直和母亲睡在一起。 
  钟伟光不是玩主,除了偶尔与人厮拼、打架以外,别无劣迹。他为人忠厚而仗义。自小和陈成住在一条街上,两上人就成了过心的朋友。在陈成被严缉捉拿的那段日子里,陈成曾一连数日匿居在钟家,而钟伟光却扛着长筒火枪住进了陈家,有个风吹草动,迎头照脸就是一枪,唬得想抄陈成家的学校保卫组最终也没敢有所动作。 
  伟光是在县城时被宣红红“任命”为娘娘沟知青组组长的。那时有一个戴眼镜的高中男生一连给红红递了好几张纸条,称其知道红红和申金梅过去的若干恶行,如果红红同意与其“交朋友”,可守口如瓶,否则,将广为散布,云云。 
  红红把纸条交给了伟光,伟光问应该怎么办,红红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揍他。 
  于是伟光就揍了。在县城的十字街口,他以宣红红男朋友的身份,揪住了眼镜的脖领子,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连给他使了好几个极漂亮的背胯摔,几乎把那小子摔得散了架。 
  最后,他夺过那付瓶底似的近视镜,高高地扔向天空,又看着它在地面上摔得粉碎,以表示对对方有眼无珠的蔑视和警告。 
  宣红红认为钟伟光的表现尚属满意,说,以后组长由你当,主意由我定。申金梅说,你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钟伟光翻着大白眼珠子,无奈地认下了这份傀儡差事。 
  大队最初派给知青做饭的不是这个女人,而是个名叫艾七旦的老汉,人长得慈眉善目,说话绵声细语,极和善。七旦老汉原来是大队饲养员,现在喂牲口的同时又兼着喂知识青年,于是他就两样活路一个做法,拌着牲口料不误熬人的饭食。从知青进村的第一顿饭起,顿顿都是一锅稠面糊糊。 
  更要命的是这老汉偷粮食,知青组半个月的口粮才过去三天就快见了底。钟伟光那天捧着空面袋直发愣,差点哭出来。七旦老汉没事人似的劝导他:“沟里的粮食性硬哩,吃多了闹心,你们都是年纪轻轻的,可不敢坐下病!” 
  红红对钟伟光说:“你是组长,真没粮食吃了,我们就吃了你!”不过,说归说,红红还是决定由自己解决这个问题。那天她没有出工,留在家里监视着七旦老汉做饭。 
  她站在离他极近的地方,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不看老汉的脸只盯着他的手。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是公开宣布在盯贼。 
  老汉极有板眼,心不慌手不乱,一边笑模笑模地和红红扯着家常废话,一边麻利地添水熬面糊。一切都做停当了,他捶了捶腰背,然后半侧身对着宣红红,解开裤腰带挂在脖子上,掏出家伙哗哗地向泔水锅里尿了一泡。 
  这泡尿极长,一边尿着一边还和红红说着话。他说的是牲口经,母骡子不下驹,可是也犯性,向叫驴撅屁股哩。 
  红红镇定如常,眼皮都没眨一下,死盯着老汉的手,也盯着他用双手捧着的家伙。 
  开饭时,七旦老汉抓着一把筷子,在泔水锅里狠涮了两下,用手甩了甩,湿淋淋地摆放在饭桌上。然后,他斜眼看着宣红红。 
  宣红红仍然不动声色。 
  七旦有点儿急了眼,又拿起锅铲,猛地伸进泔水里胡搅乱涮了几下,接着就连汤带水地把铲子杵进面糊糊里。 
  红红的胃部一阵痉挛,干呕了几下,强忍着终于没有吐出来。 
  当天晚上,钟伟光拿着一双半新的皮鞋去找大队支书南奎元,委婉但明确地提出了撤换炊事员的要求,奎元当时就把皮鞋穿在了脚上,郑重地在地上来回踩了两圈,说:“这鞋好,硬得赛铁,能踢死人哩。”说着,他抬脚狠狠地踢在俯卧在炕前的黑狗上,黑狗惨叫一声,跳着高逃了出去。奎元用一双黄眼珠死盯着伟光的脸,冷冷地说:“七旦老汉做饭的手艺也好,阎锡山当省主席时,专用轿子抬老汉去做面糊哩。吃不惯沟里的饭食,你们,走!” 
  第二天仍是七旦来做饭,仍是满脸挂笑,又慈祥又和善。红红仍然留在家里,笑模笑样、不即不离地死盯着他。 
  这天七旦老汉对红红讲述的是自己的革命历史。他说,当年他给阎老西做饭是打人敌人的内部,地下党指派他专往阎老西的饭食里擤鼻涕。说着,他用两指掐着鼻孔,用力擤出两管又粘又浓的黄鼻涕。接着,他展示般地把鼻涕拉长,颤悠悠地举在半空中,用眼睛瞄着宣红红。 
  红红也用眼睛回望着他。 
  老汉皱了皱眉,手指轻轻一弹,秽物有力而又极准确地飞落到红红的脚上。两管秽物,一只鞋上一管,精确,恰到好处,只污了鞋,没有污了皮肉。 
  红红低下头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鞋,又抬头看看老汉,挺开心地笑了。笑得老汉心里直发毛。 
  中午吃饭时,红红当着七旦老汉的面把那双沾着黄鼻涕的鞋摆放在饭桌的中央,眼泪汪汪地对钟伟光说:“官凭印、虎凭山,女孩凭仗的是男子汉。钟伟光,你要是条汉子的话,就让他给我舔干净这双鞋!” 
  钟伟光气得红头涨脸,双目圆睁,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但他最终只说了一句话。他对七旦说,你明天不要再来了,饭我们自己做。 
  七旦说,明天,我还来哩。语气轻松、镇定,满脸的慈蔼、善良。 
  申金梅说,明天,他不来了。语气同样轻松,充满自信。她用一张软纸把鞋上的污物揩下来,又用一张厚纸把它仔细包好,然后对七旦说:“大爷,这是您的东西,是您收好还是我替您收着?” 
  七旦悠悠地说:“姑娘收着吧!找机会,我老汉再送你一管底下的东西,给姑娘留着压箱底。” 
  他仍在笑,但笑得僵硬、恶毒;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隐隐地生出一丝对这群北京娃儿的恐惧,怕什么人,这在他的一生中还是第一次。 
  老汉真的就没再给知青组做饭。实际上,那天他是来了,但很快又自己走了。 
  那天留在家里盯他的是申金梅。申金梅指着一个小布口袋对老汉说,面不多了,今天改吃这个吧。 
  老汉打开口袋,脸立刻变得煞白。口袋里,全是喂牲口的黑豆。 
  “哪儿来的?” 
  “牲口槽里,您前脚添的料,我们后脚就收了来。” 
  “你们,敢偷队里的饲料?” 
  “敢!我们还敢把这个放在牲口槽里。”申金梅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塑料瓶,里面装满带糖衣的红色药片。她哗哗地抖动几下,平静地说:“你那些高骡子大马,只要吃下一片,立时就得死。”说完,她望着七旦的脸,轻轻地笑了。 
  老汉面色死灰,挺直的腰板一下子伛偻下来,两腿哆嗦着,终于撑持不住,一屁股坐在了泔水锅里。 
  做晚饭时,那个女人来了。 
  宣红红对她的评论只用了一个字:水。 
  女人的皮肤极白,白中泛青,奶豆腐般滑腻、细嫩;说话时低眉顺眼、柔声细气,莺莺有鸟音;身段也像水波般起伏有致。 
  宣红红说,这么“水”的女人,生在狼窝子里,身上必有狼气。 
  狼气是什么,没人听得懂。不过,这女人守了十年寡,却几乎年年都要生一个孩子。有的孩子活着,有的生下来就死了。活着的是清一色带把的,个个都长着一对贼亮的黄眼球,生灵狗跳的,活活一窝狼崽予。 
  南奎元也有一对黄眼球,贼亮,像狼。 
  女人做活清爽而又麻利。她把那一布袋黑豆上碾子压成面,又掺了些莜面和成团。当她在热气蒸腾的灶台上爬上架子,倾全力向下压杆条时,在灶下烧火的钟伟光偶一抬头,看见了她那对胀滚滚的奶子。 
  钟伟光后来说,在那一瞬间,我忘了一切,也忘了自己。 
  伟光娘是在他20岁生日那天死的。临咽气前,娘让他再吃一次自己的奶。伟光跪在床前,哭着撩起娘的衣襟,噙住那颗干瘪的、带着汗腥味的奶头,用力吸吮,直到吸出了血。 
  娘笑了,,娘是笑着死的。 
  伟光不让人们抬走娘。那支破火枪竖在娘的床前,谁敢走近前,抄枪就放。伟光爸躲在窗外求他,他一枪把整个窗子都轰飞了。 
  三天三夜,他趴在娘的身上,叼住娘的奶头不放。奶头溃烂了,满屋恶臭,他的嘴从里到外生满毒疮。 
  后来,陈成来了。钟伟光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端起枪,枪管正直对准陈成的脸。陈成冷笑了一声,恶狠狠地说:“伟光,你要是你娘的孝顺儿子,就给我一枪,别他妈的手软!”说着,他猛的向前跨了一大步,抓住枪管就堵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伟光的手哆嗦着,没敢开枪。 
  陈成抬起一脚,重重地蹬在他的心口窝上。他的嘴里喷出一股恶腥味的鸟血,身子笔直地仰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晚上,钟伟光去了一趟村西的女生宿舍,找宣红红和申金梅商量到都督堡买粮食的事。知青组明天已经无米下锅了。而南奎元已明确告诉他们,大队除了开春用的谷种,一颗存粮也没有。 
  “偷牲口料行,你们要是敢偷吃一粒种子,全村人就敢吃了你们!”奎元阴着脸对钟伟光说。 
  宣红红不同意去买粮。粮食定量要吃一年,现在买光了,以后怎么办? 
  “那现在怎么办?”钟伟哭丧着脸问。 
  “饿着!” 
  “饿到什么时候呀?” 
  “饿到死!”宣红红激烈地说,“饿死一个知青,他奎元得偿十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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