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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上)〔法〕福楼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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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呀”不离嘴,嘴唇却有一点震颤,虽然口里说的是甜言蜜语,心里却气得连声音都有点发抖了。杜比克寡妇活着的时候,婆婆觉得自己得到儿子的感情比他妻子还要多一点;可是现在,在她看来,夏尔简直是忘恩负义有了老婆不要娘,,而艾玛却是白白占了她的合法权利;她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好冷眼旁观儿子的幸福,仿佛一个破了产的人,隔着玻璃窗,看别人在自己的老家大吃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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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 她回忆往事,向儿子诉说自己过去的辛苦,作出的牺牲,同时对比现在,艾玛粗心大意地对他,他却把全部感情倾注在她一个人身上,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夏尔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尊敬他的母亲,但是更爱他的妻子;他觉得母亲说的话不会有错,但又发现妻子实在无可指责。 母亲一走,他就鼓起勇气,畏畏缩缩地说了两句母亲说过的最不关痛痒的指摘话,但艾玛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并且打发他看病人去了。同时,她根据自以为是的理论,要表现她是个多情种子。在月光下,在花园里,她对他吟诵她所记得的情诗,并且如怨如诉地唱起忧郁的柔板乐曲来;不过,吟唱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平静得同吟唱之前一样;夏尔看来也并不更加多情,而是无动于衷,一如既往。因为她心灵的火石,打不出一点火花,加上她的经验她的理解,她相信的只是她习以为常的事情,所以她推己及人,认为夏尔没有与众不同的热情。他表示的感情成了例行公事;他连吻她也有一定的时间。 拥抱只不过是一个习惯,就像吃了单调的晚餐之后,猜得到的那一道单调的点心一样。有一个猎场看守人得了肺炎,被包法利医生治好了,他给夫人送来了一只意大利种的小猎狗;她散步带着小母狗,因为她有时也出去走走,有时也要孤独,以免眼睛老是看着这永远不变的花园,这尘土飞扬的大路。她一直走到巴恩镇的山毛榉树林,走到墙角边上一个荒凉的亭子,再往前走就是田野。 在这深沟乱草当中,芦苇长长的叶子会把人的皮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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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向周围张望,看看和上次来时,有没有什么不同。她看到毛地黄和桂竹香还长在老地方,大石头周围长着一丛一丛的荨麻,三个窗子下面长满了大片的苔藓,窗板从来不开,窗子上生绣栏杆沾满了腐烂的木屑。 她的思想起初游移不定,随意乱转,就像她的小猎狗一样,在田野里兜圈子,跟着黄蝴蝶乱叫,追着乱跑,或者咬麦地边上的野罂粟。后来,思想慢慢集中了,她坐在草地上,一下又一地下用阳伞的尖头拨开青草,翻来覆去地说:“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结婚呀?”
她心里寻思,如果机会凑巧,另外一个男人是否有办法被她碰上;于是她就竭力想象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那种和现在不同的生活,那个她无缘相识的丈夫。 那个丈夫当然与众不同。他可能非常漂亮,聪明,高人一等,引人注目,就像她在修道院的老同学嫁的那些丈夫一样。她们现在干什么啦?住在城里,有热闹的街道,喧哗的剧场,灯火辉煌的舞会,她们的生活过得喜笑颜开、心花怒放。 可是她呢,生活凄凉得有如天窗朝北的顶楼,而烦闷却是一只默默无言的蜘蛛,正在她内心各个黑暗的角落里结网。 她想起了结业典礼发奖的日子,她走上讲台去领奖,小花冠被她戴着。 她的头发梳成辫子,身上穿着白袍,脚下蹬着开口的斜纹薄呢鞋,样子非常斯文;当她回到座位上来的时候,男宾们都欠身向她道贺;马车满院都是,有人在车门口向她告别,音乐教师走过她身边也和她打招呼,小提琴匣子被他挟着。 这一切都成了遥远的从前,多么遥远的从前!
她喊她的小猎狗嘉莉过来,把它夹在两个膝盖中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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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抚摸它细长的头,对它说:“来,亲亲你的女主人,你哪里知道世上还有忧愁呵!”
然后,她看到这条慢悠悠地打呵欠细长的小狗,仿佛露出了忧郁的神气,于是又怪自己对它太严,将心比心,高声同它说起话来,仿佛自己不该错怪了它,赶快安慰几句,将功补过似的。有时海上忽然刮起一阵狂风,科州的高原一下就席卷了,把清凉的咸味一直带到遥远的田地里。灯心草倒伏在地上,嘘嘘作响,山毛榉的叶子急促地颤抖,树梢也总是摇来摆去,不断地呼啸。 艾玛站了起来把披巾紧紧裹住肩头。林荫道上,给树叶染绿了的光线,照亮了地面上的青苔;她一走过,青苔就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夕阳西下,树枝间的天空变得通红,大同小异的树干,排成一条直线,仿佛被一行棕色的圆柱金色的布景衬托着;她忽然觉得害怕,就叫唤着嘉莉,赶快走大路回到托特,精疲力竭地倒在扶手椅里,整个晚上没有说话。但是,快到九月底的时候,一件不寻常的事在她的生活中出了;安德威烈侯爵邀请她去沃比萨。波旁王朝复辟时期,侯爵做过国务秘书,现在又想恢复政治生涯,很久以来,就在准备竞选众议员。 冬天,他把大量木柴送人;在县议会,他总是,要求为本地区多修道路而慷慨陈词。 在夏天大热的日子里,他嘴上长了疮,夏尔用柳叶刀尖一挑,奇迹般地使他化脓消肿了。 派去托特送手术费的管家,当天晚上回来,说起在医生的小花园里,他看见了上等樱桃。 沃比萨的樱桃一直长得不好,侯爵先生就向包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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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讨了一些插条,他认为理应当面道谢,碰巧看见艾玛,发现她身材苗条,行起礼来不像乡下女人,觉得如果这一对年轻夫妇被邀请到侯爵府来,既不会有失体统,也不会惹出是非。一个星期三下午三点钟,包法利先生和夫人坐上他们的马车,动身到沃比萨去,车后面捆了一只大箱子,挡板前面放了一个帽盒。 此外,夏尔两腿中间还夹着一个纸匣。他们天黑时分才到,灯笼开始在园里点起,给客人的马车照路。
八
城堡是意大利风格的近代建筑,房屋平面呈“凹”字形,中间是三座台阶,紧挨着山坡上的一大片草坪,有几只母牛在吃草,有一丛丛稀疏的大树在草坪两旁,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沙子路,路旁是修剪过的花木,杜鹃花、山梅花、绣球花,凸起了一团团大大小小的绿叶。 一条小河流过一座小桥;雾中可以看见几所茅屋,在草地上疏疏落落地散布着,草地周围是两座坡度不大、植满了树木的小山冈,再往后走,在树丛中,有两排并列的房屋:车库和马房,那是旧城堡没有拆毁的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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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中的那座台阶前夏尔的马车停下来;仆人出来了;侯爵走上前来,伸出手臂,让医生的夫人挽着,把她领进前厅。前厅很高,有大理石板铺地,一走动或一说话,都有回声,像在教堂里一样。 正面是一座楼梯,有一条走廊在左手花园对面,通到台球房,才到门口,就听得见象牙台球连续相撞的响声。 艾玛穿过台球房去客厅的时候,看见球台四围有几个神情非常认真的男子,下巴挨着翘起的领结,个个都带了勋章,不声不响,微笑地推动球杆击球。 在阴暗的护壁板上,挂着几个镀金的大画框,用黑字在画像下方写着画中人的名字。 艾玛一看,一个写的是:让。 安东。 安德威烈。伊韦邦维尔。 沃比萨伯爵,弗雷斯内男爵,一五八七年十月二十日,库特拉战役阵亡。 另一个写的是:让。 安东。 亨利。吉。 安德威烈。 沃比萨,法兰西海军上将,圣。 米谢尔骑士勋章,一六九二年五月二十九日,乌格。 圣。 瓦之战负伤,一六九三年一月二十三日,在沃比萨逝世。 以后的人名就认不清了,因为灯光聚在球台的绿色台毯上,一层阴影在房间其他地方都浮着。灯光横照到油画上,如果碰上油漆的裂痕,就会出现鱼骨的图形,使画像变成褐色的;在这些四方的金边大画框内,黑暗的画像也有比较明亮的部位:一个灰白的前额,瞧着你的两只眼睛,红色衣服的肩头披散着扑了粉的假发,或者在滚圆的腿肚子上方,有个松紧袜带的扣子。客厅的门被侯爵推开;一个贵妇人站起来(那就是侯爵夫人)迎接艾玛,请她坐在身边的一张双人沙发上,和她亲切地谈起话来,仿佛她们早就相识一样。 夫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贵妇,有漂亮的肩膀,鹰钩鼻子,说话有点拖音,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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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蒙了一条镂空花边的头巾在栗色的头发上,头巾垂在背后,像一块三角巾。 一个头发金黄的年轻人,坐在旁边一把高背椅子上;有几位男宾,在一朵小花上衣翻领的纽扣孔里插了,围着壁炉和贵妇们闲谈。七点钟开晚宴。 男宾比较多,坐在前厅,是第一桌;女客坐在餐厅,是第二桌,由侯爵和夫人作陪。艾玛一进餐厅,一股温暖的气味就被她感到,夹杂着花香、衣香、肉香、和块菰的香味。 枝形大烛台上的蜡烛,在银制的钟形罩上,显得光焰更长;多面体的水晶,笼罩在不透明的水汽里,折射着淡淡的光辉;一簇簇鲜花在长长的餐桌上摆着,排成一条直线,餐巾折得像主教的帽子,放在宽边的盘子里,每个折缝中间摆了一块小小的椭圆形面包。 龙虾煮熟了的红色爪子伸出盘外;大水果一层又一层,在镂空花篮的青苔上堆着;鹌鹑蒸时没有脱毛,更加热气腾腾;膳食总管穿着丝袜,短裤,打着白色领结,衣服镶了花边,庄严得像一个法官,在两个宾客的肩膀中间上菜,菜已一份一份切好,他只用勺子一舀,就把你要的那一份放到你盘子里。瓷器大炉子下面是根小铜柱,有一座妇女的雕像在上面,衣服从上到下都有波纹褶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满屋子的人。包法利夫人注意到,有好几位贵妇人,没有把手套放在玻璃杯里。但是在餐桌上座的,却是一个老人,他是女客中唯一的男宾,弯腰驼背,伏在盛得满满的一盘菜上,餐巾像小孩的围嘴一样,在背后打了结,他一面吃,一面让汤汁从嘴里漏出来。 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一头卷起的假发,用一根黑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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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系住。 他是侯爵的老岳父,拉韦杰老公爵,国王兄弟曾经宠幸过他。 孔弗让侯爵在沃德勒伊举行猎会的时候,他是一个红人,据说他和夸尼、洛曾两位先生,先后做过王后玛丽。安图瓦奈特的情人。他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声名狼藉,不是决斗,就是打赌,或者强占良家妇女,把财产荡尽花光,使家人担惊受怕。他结结巴巴,用手指着盘子,问是什么菜,一个仆人站在他椅子后面,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回答这个耷拉着嘴唇的老头子;总是艾玛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着,仿佛在看一个千载难逢、令人起敬的活宝一样。他到底在宫里待过,在王后床上睡过觉呵!
香槟酒是冰镇过的。 艾玛感到一股凉气钻进嘴里,不由得浑身震颤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石榴,也没有吃过菠萝,在她看来,就连砂糖也比别地方的更白、更细。晚餐后,妇女们上楼回房间里去,准备参加舞会。艾玛小心着意地打扮了一下,就像第一次上舞台的女演员一样。 她按照理发师说的,把头发梳理停当,然后穿上摊在床上的罗裙。 夏尔的裤腰太紧了。“带子太紧不好跳舞,”他说。“跳舞?”艾玛问道。“是的。”
“你发疯啦!
还是老实待着吧,不然人家会笑你的。再说,这才更像医生。“她又加了一句。夏尔没话好说。 他在房里走来走去,等艾玛打扮好。他在背后看她,看着镜中人影,一边一枝蜡烛。 她的黑眼睛显得更黑了。 她紧贴两鬓的头发,到了耳朵边上,稍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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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蓬起,发出蓝色的光辉;有一枝摇摇晃晃的玫瑰在发髻上,叶子的尖端还有几滴人造露水。她穿一条淡红色的罗裙,边上衬着三朵红花绿叶的绒球蔷薇。夏尔走过来吻她的肩膀。“走开!”她说,“不要把我的衣裳弄皱。”
小提琴的前奏曲和喇叭的声音响起来了。她赶快下楼,恨不得跑下去。四对男女合舞已经开始。 来了一些客人。 后来的挤前面的。 她坐在靠门边的一条长凳上,四对舞一跳完,舞池就被空出来了,只有三五成群的男宾站着说话,还有穿制服的仆人端着大盘子给客人送饮料。女客坐成一排,轻轻摇动画扇,花束半掩着脸上的笑容,一个金塞子的香水瓶,在捏得不紧的巴掌心里转来转去,白手套紧紧箍在手腕上,显出了指甲的形状。装饰女服上身的花边,震颤得发出了簌簌声,在胸前钻石别针发出了闪烁的光辉,甚至听得见镶嵌着画像的手镯和光胳膊磨擦的声响。 头发紧紧贴着前额,盘在颈后,上面插着勿忘草、茉莉花、石榴花、麦穗或矢车菊,看起来像是王冠,或是葡萄串,或是树枝桠。板着脸孔,近东的红色头巾还被她们戴着。艾玛的舞伴用指尖搀着她去舞池,她和女伴站成一行,等候音乐开始,这时有点心跳。 但是不久,心情的激动就消失了,伴随着乐队的节奏,左右摇曳,轻轻滑步向前,颈脖子俯仰自如。 有时,小提琴独奏得恰到妙处,别的乐器都停止演奏,微笑会在她的嘴唇露出;隔壁传来金路易倒在赌台绿毯上的叮当声;随后,乐器又都同时吹奏起来,短号发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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嘹亮的响声,脚步又合上了拍子,裙子飘开,擦过舞伴,翩若惊鸿,有时手握着手,有时又撒开手;舞伴的眼睛上下顾盼,然后又盯住你的眼睛。有些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宾(大约有十四、五个)
,不管是混杂在人群中跳舞也好,或者是在门口谈天说地也好,虽然他们的年龄、装束、面孔并不一样都显得家世与众不同。他们的燕尾服做工特别考究,似乎是一种更软的料子制成的,他们鬓角上的卷发雪亮,抹了高级的香脂。 他们的脸色白润,是富贵人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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