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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土豆 作者:迟子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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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爱杰提水壶的胳膊就软了,她低声问:“你说真要得了肺癌还有救吗?”
“不是我嘴损,癌是没个治的。”那女人说,“有那治病的钱,还不如逛逛风景呢。不过,你也别担心,说不定他不是癌呢,又没确诊。”
李爱杰愈发觉得前程灰暗了,不但手没了力气,腿也有些飘,看东西有点眼花缭乱。
“你家在哈尔滨有亲戚吗?”
“没有。”李爱杰说。
“那你晚间住哪儿?”
“我就坐在俺男人身边陪着他。”
“你还不知道吧,家属夜间是不能呆在病房的,除非是重病号夜间才允许有陪护。看你的样子,家里也不是特别有钱的,旅店住不起,不如跟我去住,一个月一百块钱就够了。”
“那是什么地方?”李爱杰问。
“离医院不远,走二十分钟就到了。是一片要动迁的老房子,矮矮趴趴的。房东是老两口,闲着间十平方米的屋子,原先我和那个得肝癌病的人的老婆一起住,她丈夫一死,她就收拾东西回乡下了。”
“太过意不去。”李爱杰说,“你真是好心人。”
“我叫王秋萍。”女人说,“你叫我萍姐好了。”
“萍姐。”李爱杰说,“我女儿也叫萍,是粉萍。”
两个女人出了茶炉房,通过一段煤渣遍地的市道回到住院处的走廊。她们一前一后走着,步履都很沉重。一些病人家属来来往往地打水和倒剩饭,卫生间的垃圾桶传出一股刺鼻的馊味儿。
秦山在李爱杰要离开他跟王秋萍去住的时候忽然拉住她的手说:“爱杰,要是确诊是癌,咱可不在这遭这份洋罪,我宁愿死在礼镇咱家的土豆地里。”
“瞎说。”李爱杰见王秋萍在看他们,连忙抽回手,并且有些脸红了。
“你别心疼钱,要吃好住好。”秦山嘱咐道。
“知道了。”李爱杰说。
房东见王秋萍又拉来新房客,当然喜不自禁。老太太麻利地烧了壶开水,还洗了两条嫩黄瓜让她们当水果吃。那间屋子很矮,两张床都是由砖和木板搭起来的,两床中央放着个油漆斑驳的条形矮桌,上面堆着牙具、镜子、茶杯、手纸等东西。墙壁上挂着几件旧衣裳,门后的旮旯里有个木盖马桶。这所有的景致都因为那盏低照度的灯泡而显得更加灰暗。
王秋萍和李爱杰洗过脚后便拉灭了灯,两人躺在黑暗中说着话。
“刚才看你男人拉你手的那股劲,真让我眼热。”王秋萍羡慕地说,“你们的感情真深哪。”
“所以他一病我比自己病还难受。”李爱杰轻声说。
“唉,我男人没病前我俩就没那么好的感情,两天不吵,三天早早的。他病了我还得尽义务,谁想这人脾气越来越随驴了。我伺候了他三个月了,他的病老是反复,家里的钱折腾空了,借了一屁股的债,愁得我都不想活了。两个孩子又都不立事,婆婆还好吃懒做,常对我指桑骂槐的。”
“你家也靠种地过日子?”李爱杰问。
“可不,咱也是农民嘛。前年他没病时跟人合开了一个榨油坊,挣了几千块钱,全给赌了。”
“那你的钱怎么还呢?”
“我现在就开始干两份活了。”王秋萍说,“每天早晨三点多钟我就到火车站的票房子排队买卧铺票,然后票贩子给我十五块钱。中午我给一家养猪厂到几家饭店去收剩饭剩菜,也能收入个十块八块的。一天下来,能有二十几块吧。”
“你男人知道你这么辛苦吗?”
“他不骂我就烧高香了,哪还敢指望他疼我。”王秋萍长长叹口气,“他将来恢复不好,真是偏瘫了,我后半辈子就全完了。有时候真巴不得他——”
李爱杰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在黑暗中吃惊地“啊”了一声。
“你要是摊上了就知道了。”王秋萍乏力地说,“要是你男人真得了癌,得需要一大笔钱,还治不出个好来。到时我帮你联系点活干,卖盒饭、给人看孩子、送牛奶……”
王秋萍的声音越来越细,沉重的疲惫终于遏止了她的声音,将她推入梦乡。李爱杰辗转反侧,一会儿想秦山在医院里能否休息好、夜里是否咳嗽,一会儿又想粉萍在邻居家住得习惯吗,一会儿又想礼镇南坡她家那片土豆地,想得又乏又累才昏昏沉沉睡去。等到醒来后天已经大亮了,房东正在扫地,有几只灰鸽子在窗台前咕咕叫,王秋萍的铺已经空了。
“夜里睡得踏实吗?”房东热情地问。
“挺香的。”李爱杰说,“一路折腾来的乏算是解了。”
房东一边忙活一边絮絮叨叨问李爱杰一些事。男人得的什么病呀,家里几口人呀,住几间房呀。她告诉李爱杰,王秋萍一大早就上火车站排队买卧铺票去了,让她早起后到街角买个煎饼馃子吃。
李爱杰洗过脸,就沿着昨夜来时的路线去医院。街上无论是汽车还是行人都多得让她数不过来,她想,城里的马路才真正是苦命的路。天有些阴,但大多数的女人都穿着裙子,她们露着腿,背着精致考究的皮包,高跟鞋将人行道踩得咯噎咯噎响。她本想在街角买个煎饼馃子吃,但因为惦记秦山,还是空着肚子先到医院去了。一进走廊,就见秦山住的病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下子涌出来五六个手忙脚乱的人,有医生,也有神色慌乱的陌生人。跟着推出了一个病人,吓得李爱杰腿都软了。直到看到那病人不是秦山,这才缓口气来,看着他们朝抢救室急急而去。
秦山帮助妻子订了一份小米粥,怕粥凉了,用饭盒扣得严严实实的,搁在自己的肚子上,半仰着身子用手捂着。李爱杰一来,他就笑着从被窝里拿出饭盒,说: “还温着呢,快吃吧。”
李爱杰鼻子一酸,轻声问:“夜里没咳嗽吧?”
秦山眨眨眼睛,摇摇头,轻声说:“你不在身边就是睡不踏实。”
李爱杰眼睛湿湿地看了眼秦山,然后垂头去吃那盒粥。病室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飒飒响,像秦山年轻时用麦秸拨弄她耳朵逗她发痒的那股声音。李爱杰看了一眼王秋萍的丈夫,他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歪着头,贪馋地看着邻床的病人吃烙饼。那表情完全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秦山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当李爱杰被医生叫到办公室后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医生说:“他已经是晚期肺癌了,已经扩散了。”
李爱杰没有吱声,她只觉得一下子掉进一口黑咕隆咚的井里,她感觉不出阳光的存在了。
“如果做手术,效果也不会太理想。”医生说,“你考虑吧,要么就先用药物维持。不过最好不要让病人知道真实情况,那样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李爱杰慢吞吞地出了医生办公室,她在走廊碰到很多人,可她感觉这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来到住院处大门前的花坛旁,很想对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娇花倩草哭上一场。可她的眼泪已经被巨大的悲哀征服了,她这才明白绝望者是没有泪水的。
李爱杰去看秦山的时候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特意从花坛上偷偷摘了一朵花掖在袖筒里。秦山正在喝水,雪亮的阳光投在他青黄瘦削的脸颊上,他的嘴唇干裂了。李爱杰趁他不备将花从袖筒掏出来:“闻闻,香不香?”她将花拈在他的鼻子下。
秦山深深闻了一下,说:“还没有土豆花香呢。”
“土豆花才没有香味呢。”李爱杰纠正说。
“谁说土豆花没香味?它那股香味才特别呢,一般时候闻不到,一经闻到就让人忘不掉。”秦山左顾右盼见其他病人和家属都没有注意听他们说话,才放心大胆地打趣道:“就像你身上的味儿一样。”
李爱杰凄楚地笑了。就着这股笑劲,她装做兴高采烈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偷花给你吗?咱得高兴一下了,你的病确诊了,就是普通的肺病,打几个月的点滴就能好。”
“医生跟你说了?”秦山心凉地问。
“医生刚才告诉我,不信你问问去。”李爱杰说。
“没有大病当然好,我还去问什么呢。”秦山说,“咱都来了一个多礼拜了,该是收土豆的时候了。”
“你放心,咱礼镇有那么多的好心人,不能让咱家的土豆烂到地里。”李爱杰说。
“自己种的地自己收才有意思。”秦山忽然说,“钱都让你把着,你就不能给我几百让我花花?”
“我才没那么抠门呢。”李爱杰抿嘴一乐,“你现在躺在医院里又不能出去逛,你要钱有什么用?”
“订点好饭呀,托人买点水果呀什么的。”秦山端起水杯喝了几口水,然后说: “身上有钱踏实。”
李爱杰就从腰包数出三百块钱给了秦山。
当天下午,护士便来给秦山输液了,是一种没贴药品标签的液体。李爱杰一边陪他输液一边和他说着温暖话。到了黄昏,输完液,送饭的来了。他们又一起吃了米饭和豆角。秦山吃得虽然少,但他看上去情绪不错,因为他一直在说话。
黄昏了。王秋萍来给丈夫送饭,她黑着眼圈,手上缠着绷带。她这两天特别倒霉,铁路打击票贩子,票贩子都不敢出现了。她想自己买票暗中高价卖掉,不料这一段天天起得迟,到了售票处只能排到队尾,自然毫无所获,而且手又不巧被铁栅栏给划破了。她丈夫虽然脾气不好,但食欲却比往日还要旺盛,整天指着名要鸡要鱼的,王秋萍只能硬捱着。
“秦山,你也喝点鸡汤吧。”王秋萍说。
“我和爱杰刚吃过。”秦山和悦地笑笑,“谢谢了。”
王秋萍的丈夫恨恨地瞪了王秋萍一眼,说:“你看他比我年轻,让他喝我的鸡汤,你勾引人——”
王秋萍摇头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给丈夫一勺一勺地喂鸡汤。喂完丈夫,她和李爱杰一起上厕所,突然说:“那么多不该进太平房的人都进了那里,他这该进的却天天活着磨人。有时候真想毒死他。”
李爱杰怔怔地看着王秋萍,失神地说:“秦山确诊了。”她突然扑到王秋萍怀里哭起来,“我还不如你,想让他磨我也没这个日子了!”
两个中年女人相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将一些上厕所的人吓得大惊失色。
那一夜王秋萍和李爱杰几乎彻夜未眠。两个人买了瓶白酒,喝得酩酊大醉,将在厕所没有哭完的泪水又哭了出来。刚开始时两人都觉头昏沉沉的,奇怪的是哭得透彻了倒把酒给醒了,毫无睡意。两人便讲起各自的家世,说得天有晓色,才觉得眼睛发涩,便都酣然沉睡于蓓蕾般的黎明中。
李爱杰梦见自己和秦山去土豆地铲草,路过草甸子,秦山为她采一枝花,掉进了沼泽中。眼看着人越陷越深,急得李爱杰大喊起来,一个激灵从睡梦中坐了起来。揉揉太阳穴,看着矮桌上的空酒瓶和吃剩的香肠、豆腐干、花生米,她才忆起昨夜和王秋萍喝酒的事。王秋萍裹条薄绒毯子,睡得头发披散,鼻翼微微翕动,面色也比白日里看上去好多了。李爱杰抓过手表,一看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吓得非同小可,连忙推醒王秋萍:“萍姐,中午了,咱们还没去医院呢。”
王秋萍也“哎哟”一声坐起来,用手背使劲揉了下眼睛,懊恼地自责:“唉,排不成车票,连猪食也收不成了。”她直了直腰,忽然又四仰八叉躺倒在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反正已经中午了,不如睡到晚上,还能省顿饭。”
李爱杰知道她在说气话。待她梳洗完毕回到小屋,王秋萍果然已经起床了。她对李爱杰说,过两天她要回明水一趟,夜里她梦见两个孩子让狗给咬了:“一个咬在胳膊上,一个咬在腿上,扑在我面前哭得起不来,孩子托生在我家真是可怜。”
“梦都是反着来解的。”李爱杰安慰她,“你梦见他们哭说明他们笑。”
“咳,我想孩子了。”王秋萍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也该秋收了,总不能老指着我娘家人帮忙吧?”
“是该秋收了,我们家有好大一片土豆地呢。”李爱杰说这话的感觉就像没过足秋天双脚却踩在了初冻的薄冰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凄楚。
两个人说着话来到街上,各自买了一个煎饼馃子,倚着浮灰重重的栅栏吃起来。阳光很灿烂,她们眯缝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看着行人、车辆、广告牌,听着汽车喇叭声、磁带销售摊前录音机播放的流行歌曲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她们赶到医院时午饭已经过了。李爱杰一进病房就傻了眼。秦山不见了,病服堆在床上,床头柜上的饭盒等东西也不见了。
护士正在给患者扎针,见了李爱杰便态度生硬地说:“五号床的家属,你们家的病人怎么不见了?”
“昨晚我离开时他还好好地呆在这里,他怎么会出了医院?”李爱杰气急地说, “该问你们医院吧?”
“医院又不是托儿所。”护士没有好气地说,“还住不住了?不住还有其他病人等着床呢。”
李爱杰掀开秦山的床单,见床下的拖鞋也不见了,她便害怕地坐在床头哭起来。邻床的一位患者说,晚上秦山还睡得好好的,凌晨四点左右,天才放亮,秦山就下床了,他以为他去解手了。
秦山会不会去死呢?昨天她和王秋萍在厕所哭了一场,尽管回病房前洗了好几遍脸,又站在院子的风中平静了一番,可她红肿的眼睛也许让他抓到蛛丝马迹了。他没有告别就走了,看来是不想活了。
王秋萍顾不上自己的丈夫了,连忙陪同李爱杰去找秦山。她们去了松花江边、霁虹桥的铁路交叉口以及公园幽深的树林,一切可以自杀的场所几乎都让她们跑遍了,然而没有什么人投江、卧轨或是吊在公园的树下。天黑的时候,她们仍不见秦山的影子,有的只是源源不断的、形形色色的陌生的归家人。李爱杰趴在霁虹桥的绿铁栏前痛哭起来。
她们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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