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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玛格丽特 米.布尔加科夫-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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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话;我全明白!”大师高声说,“不必多说了!您的话千真万确!”
“伟大的沃兰德!”玛格丽特也随声附和说,“伟大的沃兰德!
他想出来的主意比我的好多了!不过,可一定要带上那部小说,那部小说,”她对大师喊道,“不管飞到哪里,你可要随身带上那部小说呀!”
“没有必要,”大师回答说,“我能把它全背诵下来。”
“那书里的……书里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会忘掉?”玛格丽特问道,她偎倚在她的情人身旁,替他擦去鬓角上的血。
“不必担心!如今我是什么都不会忘记了,永远不会忘记!”大师回答。
“那么,用火吧!”阿扎泽勒高声说,“一切从火开始,让我们也用火来结束这一切。”
“用火!”玛格丽特用可怕的声音呼喊。地下室的小窗户吧喀响一声,一阵狂风把窗帘吹到旁边,半空中传来一声短暂而明快的霹雳。阿扎泽勒把一只胳膊伸进壁炉,掏出一根冒着烟的木棍,点着了桌上的台布,又点着了沙发上的一沓旧报纸、窗台上的原稿和窗帘。已经为即将开始的驰骋所陶醉的大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把书页弄散,扔到燃烧着的桌布上,那书立即吐出欢快的火舌。
“燃烧吧,过去的生活,化为灰烬吧!”
“化为灰烬吧,我的苦难!”玛格丽特也喊道。
整个房间像是在许多紫红色火柱中摇动。三个人跑出房门,顺石阶走出地下室。来到院里,他们一眼便看见房东的老回娘呆坐在地上,身旁乱扔着一些土豆和几小把葱。老厨娘的惊愕是不难理解的:院里板棚旁边有三匹乌黑的骏马在打着响鼻,嘶叫着,浑身抖动,马蹄把地上的土刨得飞起老高。玛格丽特第一个飞身上马,紧接着阿扎泽勒和大师也各跨上一匹马。厨娘吓得呻吟了一声,一只手举到胸前正要画十字,只听坐在马上的阿扎泽勒对她厉声喝道:
“我剁掉你那手!”他一声忽哨,三匹骏马碰断头上的椴树枝,相继腾空而起,钻入低沉的黑云中。地下室的小窗顿时喷出浓烟。从地面上传来老厨娘微弱的、可怜的喊声:
“着火了!”
几匹骏马已经飞驰在莫斯科一片屋顶的上空了。
“我想向这座城市告别一下。”大师向飞驰在最前面的阿扎泽勒大喊,但雷声还是淹没了他说的最后两个字。阿扎泽勒点点头,让坐骑放慢了速度。乌云向三位骑士迎面扑来,但雨还没有下起来。
三人飞行在街心花园上空,看到一些小小的人影在四处奔跑,躲避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开始落下大颗雨点了。他们飞越过一团黑烟──这就是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留下的全部东西了。又飞过了已经注满黑暗的城市。一道道电光时而在他们头上闪亮。不一会儿,下面再不是高低不平的屋顶,而是一片绿色林木了。这时大雨才倾盆而下,三个飞行着的人像是变成了水中的三个大水泡。
这种飞行的感觉玛格丽特已经体验过,但大师却由于初次尝试而惊讶不已。他感到奇怪的是,怎么这么快就来到了目的地,来到了他想与之辞行的那个人身边呢?除了这个人之外,大师确实再也没有可以辞行的人了。透过模糊的雨幕,大师认出了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医院、医院旁边的小河以及他曾仔细观察过的河对岸那片松林。三个人降落在离医院不远的林中空地的灌木丛中。
“我在这儿等你们,”阿扎泽勒双手往胸前一抱,对大师和玛格丽特大声说,他的身影时而为闪电所照亮,时而又消失在灰色的雨雾中,“你们去辞行吧,不过要快些!”
大师和玛格丽特跳下马,飞身向前,宛如雨中的两条影子一般,迅速穿过了医院大院。转瞬间大师已经用他熟悉的动作推开了第117号病房外阳台上的铁栅栏,玛格丽特紧跟在他身后。趁着不停的隆隆雷声和风雨声,两人悄悄走进伊万的病房,大师站到伊万床前。
年轻的伊万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观察着窗外的雷雨,就像他在这个休养所里第一次观察雷雨时那样。不过,现在他并没有像头一次那样哭泣。他看到从阳台上闯进来一个黑影,仔细看了看,坐起来,伸出双手高兴地说:
“啊,是您!我一直在等呀,等着您来。您可来了,我的邻居!”
见他这么说,大师回答说:
“我是来了!不过,遗憾的是,我不能再跟您做邻居了。我要永远飞走了。现在就是来向您辞行的。”
“我早知道,我猜到这一点了。”伊万轻声回答,并问道:“您见到他了?”
“对,”大师回答说,“我之所以要来向您辞行,是因为您是近来同我谈过话的唯一的人。”
伊万喜形于色地说:
“您特地来看我,太好了。您知道,我是信守诺言的:我再也不写诗了。现在我已经对别的东西发生了兴趣,”伊万微微一笑,两只呆痴的眼睛越过大师望着远处什么地方说,“我想写点别的。您知道吗,我躺在这里静养期间明白了许多许多道理。”
听到这些话,大师异常激动,便坐到床边对他说:
“噢,这很好,很好!那您就写一部关于他的续篇吧!”
年轻的伊万的眼睛里燃起了火焰。
“那您自己难道就不写啦?”这时,伊万忽然把头一耷拉,沉思着说:“噢,对呀……还有什么好问的。”他说着往地板上斜睨了一眼,眼里露出吃惊的神色。
“是的,”大师回答说。但伊万觉得这时大师的声音显得很陌生,还有些嘶哑,“我今后不再写他了。我要去做别的事。”
一声遥远的忽哨穿过雷雨声传了进来。
“您听见了吗?”大师问道。
“是外面的雷雨声……”伊万回答。
“不,这是在呼唤我,我走的时辰到了。”大师说着,从床边站起来。
“等一等!我再问一句话,”伊万请求说,“您找到她没有?她是仍然忠于您的吧?”
“她就在这里。”大师说着,用手向墙上指了指。白墙上走出一个黑影──玛格丽特。她走到伊万床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年轻人,眼里流露出悲哀。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玛格丽特默默地想着,向床上微微一躬身。
“她多美啊!”伊万的话音里并没有忌妒,但却含着某种忧伤和善的内心感慨,“看,你们的结果多么圆满!可是我呢,却不然,”
他顿了一下,想了想,又沉思着说,“不过,也许,都一样……”
“一样,一样。”玛格丽特轻声说。她俯身到伊万近前说,“来,让我来吻一下您的前额吧,那么,应有的一切您就都会有的……这一点您可以相信我,我已经全看到了,我全知道。”
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双手搂住她的脖子,她吻了吻他的前额。
“别了,我的学生!”大师的声音低得刚刚能听见。他的身影渐渐地融化在空气中。他消失了,玛格丽特也随之消失。阳台上的铁栅栏又关上了。
伊万忽然感到焦躁不安。他从床上坐起来,惶恐地四下瞧了瞧,甚至呻吟了一声,喃喃地自言自语着,起身下了床。窗外的风雨越来越猛,显然是这风雨使伊万的心灵受到了惊扰。另外使他感到不安的还有门外慌张的脚步声,这声音只有他那习惯于寂静的听党才能捕捉到,他还听到有喁喁低语声。他感到内心激荡不安,浑身颤抖着喊了一声护士:
“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
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正好走进屋里。她用疑问的目光担心地看着伊万问道:
“什么事?怎么啦?是雷雨闹得您睡不好吧?哎,没关系,没关系……我们马上帮您想点办法,我这就去请大夫。”
“不,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不必去请大夫。”伊万说,他的眼神惶惶不安。他并不是看着这位护士,而是看着墙壁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情况,我现在已经完全能分析判断了,您不必害怕。您最好是告诉我,”伊万像请求知心朋友似地请求说,“隔壁第118号病房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第118号?”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反问了一句,她的眼珠转了几下,“那儿没出什么事呀。”但是她的声音里透着虚假,伊万马上就察觉了。
“哎,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伊万说,“您一直是个很诚实的人……您怕我又会闹腾起来?不会的,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我再不会做那种事了。您还是对我说实话吧。您知道,墙那面的事我什么都能感觉出来。”
“您的邻居刚才去世了。”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那颗诚实善良的心使她无法不说实话。这时一道闪光照亮了她的整个身体,她正以忐忑不安的目光看着伊万。但是,伊万并没有作出任何不正常的反应。他只是意味深长地举起一个手指说:
“我早就料到了!我还要请您相信,普拉斯科维娅·费道罗夫娜,在这同一时间,在本城的另外一个地方,还有一个人也死去了。我甚至知道这人是谁,”伊万神秘地微微一笑,“是一位妇女。”
第三十一章 麻雀山Ⅰ上
Ⅰ麻雀山:莫斯科市莫斯科河右岸一带山地,高出河面约六十至七十米。自1935年后改称为列宁山。
雷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道七色彩虹像拱桥般横亘在整个莫斯科上空。它的一端落入莫斯科河,仿佛在吮吸河水。在高处,在山冈上,可以看到两片树丛之间有二个黑骏骏的人影,那是沃兰德、卡罗维夫和河马。他们骑在三匹鞍鞯齐全的黑马上,眺望着河对岸的城市和闪耀在千万扇朝西的窗户上的破碎的太阳,眺望着女修道院Ⅰ中的一座座美丽的小塔。Ⅰ指莫斯科女修道院,因彼得大帝在推翻其姊索菲亚后曾将索菲亚囚禁于此而闻名。
空中响起一阵呼啸声,阿扎泽勒飞驰而来,紧跟在他的黑斗篷后面的是大师和玛格丽特。三个人一起降落在等候他们的人身旁。
经过短暂的沉默,沃兰德开口说:
“不得不打扰二位了,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和大师!不过,你们还是别生我的气。我想,我不会让你们二位后悔的。那么,好吧,”他只对大师一人说,“您去向这个城市告别一下吧。时辰已到,我们该离开这里了。”沃兰德说着,举起那只戴着喇叭口黑手套的手,指了指河对岸。对岸无数个火红的太阳正在把窗玻璃烧化,而在这些太阳的上空则笼罩着一层云雾、黑烟和水汽──那是一天中被晒得滚烫的城市散发出来的。
大师翻身下马,离开几个骑士,在地上拖着黑斗篷向山风的断崖处跑去。大师凝望着眼前那座城市,刹那间确实有一种牵肠挂肚的愁绪悄悄浮上了他的心头,但这种感情很快便为某种甜美的惶惑感所代替,继而又变成了面对着浪迹天涯、居无定处的生活的激动不安。
“这是永别!必须明确认识这一点。”大师小声自言自语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开始静静地谛听自己的心声,他想确切地铭记下此刻他心灵中发生的一切。他觉得,他内心的激荡逐渐变成一种深邃的、非常强烈的委屈感。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便烟消云散了,不知为什么又产生了一种傲世出尘的冷漠感,而它最终又被一种永恒安宁的预感所代替。
几个骑马人默默地等待着大师。他们看到,在断崖边上,一个高高的黑影做出各种姿势,时而昂首挺胸,像是恨不得一眼望遍全城并进而窥视它的四周,时而又俯首沉思,仿佛要穷尽脚下那横遭践踏的芳草的奥秘。
还是不甘寂寞的河马打破了这沉默。他向沃兰德请求说:
“老师,请允许我在飞行之前吹声口哨以示告别吧。”
“你会让这位女士受惊的,”沃兰德回答,“另外,你别忘了,你今天的各种胡闹也该到此结束了。”
“噢,不,不,主公,答应他吧,”玛格丽特急忙说。她这时稳坐鞍桥,双手叉腰,长长的黑斗篷后襟曳到地上,活像一个阿玛宗人Ⅰ,“您就让他吹一声吧。在启程远行之前我觉得有些感伤。主公,这也很自然吧。甚至在一个人明知行程的终端会有幸福的情况下仍然会这样,是吧?所以,您就允许他逗大家开开心吧,不然我真怕最后会哭哭啼啼的呢,那可就把个大好行程给搅了!”Ⅰ或译为“亚马孙女人”,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尚武善战的妇女族,组成女人国。关于阿玛宗人的神话在中世纪流传很广,有人曾在美洲寻找这一女人国,故有亚马孙河的命名。
沃兰德朝河马点点头。河马顿时精神振奋,跳下马来,把两个手指放进嘴里,鼓起两腮用力吹了一声。玛格丽特只觉得耳朵里轰隆隆地响,坐下的马骤然竖起了前蹄,树林中传来哗啦啦的干树枝落地的声音,大群的乌鸦和麻雀飞起来,一个高大的尘土柱向河边旋转而去。还远远看见行驶在莫斯科河中码头附近的渡船上,几个乘客的帽子被刮进河里。大师被哨声惊得颤抖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回头,而是更加不安地做起各种手势来──他向空中举起一只手,仿佛在向那个城市发出威胁。河马颇为自负地回头看了看。
“吹了一声,这不假,”卡罗维夫像是宽宏大量地评论道,“确实是吹了一声,不过,说句公道话,吹得实在稀松平常!”
“本来嘛,我又没当过唱诗班指挥。”河马矜持地绷着脸回答他,同时忽然向玛格丽特挤了挤眼。
“还是让我来照早年的样子试试吧!”卡罗维夫说着,搓了搓手,吹了吹手指头。
“不过,你可要当心,当心啊,”骑在马上的沃兰德严肃地说,“可不许闹到伤害人身的程度!”
“主公,请您放心,”卡罗维夫一只手捂在心口处回答说,“我汗开玩笑,仅仅是开个玩笑……”他说着,便向上一挺身子,立刻长高了一大截,仿佛他整个人是橡皮做的一般。然后他用右手手指巧妙地勾成一个花形,身子像螺丝似地朝一面扭了两圈,然后又猛然向相反方向还原回去,同时发出了一声嗯哨。
玛格丽特不是听见了,而是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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