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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啊 作者:黄孝阳-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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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喜欢这样叫你。你不要再哭了。天快亮了。”   
  “是的,天快亮了。这夜可真黑,真长啊。”   
  “但它一定会过去的。” 
 城市醒了,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耸着肩膀,抖落下一身露水。微微的风顺着淡淡的阳光铺泻开来,像情人的手指,轻声呢喃,缓缓滑动,这种不可言喻的触觉确实令人心旷神怡,但忽然之间,仿佛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这风大了,发出呜呜的响声,顺着高楼盘旋而下,如兀鹰,伸出利爪,就往人们的脸庞上挠去。马原佝偻下身子,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扑 
  
腾着,像一片无精打采的落叶。叶落犹可归根,可这城市里全是坚硬的水泥地,就算把脑袋削尖,怕也钻不进去。有阳光就有阴影;有天堂就有地狱;有射精的快感,就会出现一只见了鬼的装满精液的避孕套。马原咬牙切齿地搓了几把手,他一夜没睡。 
  
  当莫爱用脚把这只避孕套踢到他面前时,他也傻了眼,脑袋嗡一下大了,天杀的,这是哪个臭婊子下的毒手?那个大眼睛的还是那个脸圆圆的或许是那个一脸媚笑眼神却冷得让人直哆嗦的小丫头?不对,小姐哪敢与客人开这样的玩笑,除非她们活腻了,就算她们活腻了,也得考虑为自己找一个死得痛快一点的死法。马原脑海里接过跳过一连串字眼——劓刑、割舌、毁眼、砍手、刖足、车裂、腰斩、炮烙、刷洗、凌迟…… 
  
  这些残忍的刑罚光想着名字就能让心底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马原吁出一口气,咽下一口唾沫,把这股无名的念头硬生生按捺下去。另有其人?同去S城的有两个同事。李江一直觑窥着主任位置,不过,这咱小人吹须溜马有一套,这么大的胆子似乎还没有吧?难道是陈玉?不大可能,自己对他一向提携有加,想做一条白眼狼,那也得假以时日。这个避孕套怎么会溜进自己的口袋?它到底是哪一个王八蛋寻欢作乐时留下的产物?   
  
  说来惭愧,这次去S城,马原摸过几把圆圆脸的乳房,啃过几下大眼睛嘴上的口红,也把手伸入小丫头裙里胡乱抠了一气,倒还没有真刀实枪嫖过哪个小姐。确切一点讲,按照七十年代版《新华字典》所给出的定义,马原并没有与除莫爱之外的任何女人发生过性关系。 
  
  人是需要一根底线来欺人或者自欺欺人,只要没有把这最后一根底线扯破,那完全可以理直气壮。马原在多年的社交娱乐活动中,严格执行着此一自我设定,不管生殖器有多么冲动,也坚决不把它插入小姐下半身。换句话说,面对小姐,马原射精是有的,避孕套确实从来没有用过的。所以面对着这个恍若UFO从天而降的避孕套,马原的脸一下子就胀得通红。 
  
  莫爱早已哭哑了嗓子,不再言语,呆呆地瞅着他,直瞅得他心底发毛。马原只好把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爹老娘全搬出来,以他们的名义大声赌咒发誓。  很遗憾,再恶毒的诅咒也不能掀开这个避孕套真正主人的面纱。拿什么东西来证明我?我的爱人。 
  
  望着莫爱灰暗的脸,马原忽然想起这么一句话。她就是我的爱人?爱人到底是一个什么玩意儿?马原靠在椅子上,看着蓬头垢面的莫爱,一时间恍惚起来,只觉得天地之大,无一处不空空荡荡,而那一头被砍了头的老牛又窜上了自己的视网膜。他摇摇头,试图把这头牛的影子驱逐出去。那牛却笑了,哞哞叫上几声。他打了个寒颤,想起一个广为流转的笑话。一个记者和放羊娃之间的一段对话。记者问:“你放羊为的是什么?”放羊娃答:“卖钱。”记者问:“卖了钱干什么?”放羊娃答:“娶媳妇。”记者问:“娶了媳妇呢?”放羊娃答:“生孩子。”记者问:“有了孩子呢?”放羊娃答:“放羊。”   
  
  放羊,马原喃喃自语,我们都还是一个放羊娃,不管是何时,也不管我们到了哪里,我们所以为的浅薄愚昧仍是我们自己。他懊恼地闭上了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很多话一说出来,多半就变了味,何况骂人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体力活,得好好歇上一会儿。   
  
  天色渐渐放亮,一抹晨曦在两个人脸上惊疑地游移不定。莫爱的眼珠子似乎有了一点生气,转动几圈,蠕动了一下嘴唇,欲言又止。马原便恍若见到一根救命稻草,来了精神,几十年来所掌握的各种恶毒词语,再一次如滔滔黄河之水,向着这个避孕套的主人汹涌而去。莫爱冷不丁说道,马原,别说了,你敢不敢让我把这个东西拿局里去做DNA测试?马原一愣,眼前一亮,从地上蹦起来,猛地搂紧莫爱亲上一口,哎,莫爱,你怎么不早说?哈,天地良心,果有好报。我怎么就忘了老婆什么的干活?马原用力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我可真是笨到家了。莫爱横了马原一眼,幽幽地扭过头,马原,对不起,昨天我太激动了,你知道的,我在乎你。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一股暖暖的东西从马原心底流过。马原的眼眶有一些湿润,喉结滚动着。他想了想,爬起来,为莫爱挤好牙膏,倒好洗脸水,再找出一张报纸,将那只该死的避孕套小心捡起包好,郑重地交给莫爱。两人一起出了门,屋子里仍是一片狼籍。 
  
  秋日的早上渗满喧哗的声音,苍白的太阳在蜂窝般的建筑群上摇摇晃晃。滚滚红尘里的喜怒哀乐与尘埃一样微不足道,也到处都是。它们在空气中飘来荡去,落于方形屋顶,落于泛绿草丛,落于几张玻璃纸上,落于一道长长的铁栅栏里……几只鸽子咕咕叫着,银色的翅翼在令人晕眩的天光里一晃而过。天穹忧郁而且深遂,像一个灰色的谜,高悬于人们头顶,并发出嗤嗤的响声。守在岔道口的斯蒂芬克已经来到了生活的每一处。 
  
  莫爱在派出所门口停下来,没进去,转过身,看着丈夫马原远去的身影。马原的背影颤颤抖抖,风把他的衣服使劲地往后拉,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折腾一个可以令自己开心无比的玩具。莫爱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滚下来,鼻子抽了抽,赶紧抬起手想把眼泪拭去,一眼瞥见手中用报纸包好的避孕套,人便似被毒虫螯了,立刻把它甩入旁边的一个垃圾筒内。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拿着这包恶心的东西走了这么久的路。莫爱蹲下身,呕出几口清水。头晕乎乎,脑袋里面仿佛仍在熬着那锅稀粥,而自己的身体一直浮在这些稀粥冒起的泡泡上。   
  
  身边传来自行车铃声。莫爱想起什么,直身,迅速走入前面一家商场,在一面镜子前,她看见自己肿得像两棵水蜜桃的眼睛。这个样子怎么能去上班?这让同事们见了,问起话来,自己这张脸还往哪里搁?莫爱暗暗埋怨起马原,掏出手机,就想拨过去继续痛骂这个笨蛋,想了想,轻轻喟叹一声,拨起另一串电话号码。 
  
  “林所长吗?我小孙。今天有些不舒服,想请一个病假。”     
  “病了?流感还是扁桃体发炎?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来。”     
  “我从医院回来了,拿了一些药,想在家歇歇。”莫爱撒了一个谎。     
  “这样啊。好的好的,你好好歇歇。”那边的声音迟疑下来。     
  莫爱关了手机,漫无目的地在商场里来回走动。货架上堆满花花绿绿的商品,莫爱漫不经心拿起一个,看了眼,放下来;又随手拿起一个,又再放下,气得卖东西的小姑娘冲她连翻几个白眼。这个小姑娘面生得紧,莫爱经常会在这家商店买一些小吃,倒还从没见过她。莫爱对她露出笑容,小姑娘一下子慌了神,眼神瞟向别处,脸却蓦然红了。年轻真好。莫爱心里涌起一阵没来由的嫉妒,她又看了看镜子,眼角似乎出现几缕若有若无的鱼尾纹。她忽然又想哭,可还是忍住了,她在心底轻轻说道——你也会变得像我这样的。   
  
  莫爱拐去菜市场。她打算买上一些菜,再回家把房子好好收拾。避孕套的事,她已不愿再多想了。说句实话,莫爱根本不会拿这个避孕套去做什么DNA检测。这年头的人能把死的侃活,把活的侃死。流言蜚语淹死人那是小事,把人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却也是小菜一碟。莫爱这些年没少遇过这样的案子,一个少妇就因为自己晾在阳台上的胸围内裤被风吹入邻居家,结果酿成一桩血案,邻居被她的男人捅死,她的男人挨了枪子,她自己则彻底疯了,动不动就脱光衣裤在街上疯跑。莫爱可真没这大无畏的勇气去面对技术处那些人的目光。那些人仿佛都不是人,只是一台台机器,天晓得他们会对一只避孕套做出什么样的结论。莫爱情不自禁连搓了几下手,总觉得手上还有那股子腥味。她想起马原昨夜指天发誓的样子,微微笑了。此刻,她相信了他说的话,他是她的丈夫。   
  
  马原喜欢吃鱼。莫爱买了一条大鲶鱼,买了一些生姜葱叶。在经过牛肉摊时,莫爱咽了下口水,她喜欢吃牛肉,但马原不喜欢,她的视线在肥牛肉上打了几个转,就匆匆离开。莫爱的步伐忽然变得轻快起来。  
  
刘琴具体经历过什么,我不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我渐渐睡着了。等我醒来后,已是中午时分。她不在屋里。我去了丽龙酒店,服务员告诉我,她已经退房走了。   
  水面不时泛起泡沫,然后迅速破裂。       
  服务员问了我的姓名后,给了我一个小方盒,说是她留给我的。打开一看,是两个相拥在一起的泥娃娃。刘琴并没有给我留下片言只语。泥娃娃很普通。街上最常见的那种。一根红绳系在两个人的脖子上。红绳下吊着块小方牌,有四个字,早生贵子。 
  
  泥娃娃应该是刘琴在回酒店路上随手买的。我进了314房,在里面发了一会儿呆,对服务员说了声谢谢后,就走了。刘琴说她回来是因为想我,来看我。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这并不重要。她来了,她也走了。不管她选择了什么,我都不会奇怪,也无能为力。她是她,我是我,两个人是不可能像泥巴那样拌均再重新塑造出另外两个人来。没有谁是上帝,上帝只是我们为了安慰自己,而臆想出来的名词。 
  
  我回到电脑边,继续敲击键盘。我没有听刘琴的话,用钟情留下的那把锁匙去打开那个贮物柜。梦轻轻一触,也就碎了。又何必去打扰梦的安静?很多事情还是不去知道的好。钟情的哥哥或许不是人,但我又能好到哪里去?逼死钟情的,有许多东西,我也一定是其中一个东西,因为她爱我。 
  
  这世上的事很可笑。我爱吴晴。为什么我不会进疯人院?为什么不会去死?为什么还有力气坐在电脑边码着文字?这应该与是否能够承受得起并无多大关系,而是有无必要去承受的问题。日子是过的,并不是说不能过,只是很多人认为没有必要去过罢了。每个人的选择都无可厚非。生命虽然珍贵,但当它感到厌倦时,它有权利选择离去。 

马原来到办公室,端着一杯热水,愣了半天。水的蒸气被凛冽秋意一点点抹去,那些热气腾腾的东西在这个冰凉的世界里最后一定会归于死寂。杯子很硬,把心烙得隐隐生疼。马原喝了一口水。水滑腻地溜入喉咙里,他轻轻咳嗽。办公室的门敝开着,风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作响。马原揉了一会儿太阳穴,望向窗外,一排排的女贞木在惨淡的阳光下,投下 
  
漫不经心的影子。它们的存在因为人的需要而变得整整齐齐。     
  马原拿起稿子,读了几段,文章倒还通顺流畅,这若搁在平时,也就顺手签一个发字,而此刻他心里却郁结着一团无可名状的烦躁,看了几眼,那些铅字拧在一起,像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因为打架,一个个全鼻青皮肿。马原提笔在上面狠狠地打了一个鲜红的叉,劲用太了,稿纸被戳穿,鲜红的墨水淌下来,蚯蚓一般扭动着身躯,令人恶心。马原皱起眉头,用笔敲了一会儿桌沿,发出笃笃的响声。和尚也是这样敲木鱼的。若哪天,和尚敲坏木鱼,他能把木鱼藏哪儿?菩萨会怪罪吗?他自己又应该如何是好?若是没木鱼敲了,光念阿弥陀佛行不行?马原想了半天,整个人都糊涂了,心里越发不安起来,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放下笔,伸手端起水杯,再一次把水倒入嘴里。水忽然溢出腥味。他闭上嘴,水却从鼻子里喷出来。   
  
  马原还没来得及从椅子上跳起来,肚子里的一些东西已如钢刃一把,沿五脏六腑向上猛劈而来,马原刚刚弯下腰,鼻子与嗓子眼里就像开了二家调味铺,酸的、辣的、甜的、苦的、咸的、齐涌上来,发出巨大而又嘈杂的轰鸣声,这轰鸣声在一架被人砸坏了琴键的管风琴上来回跳跃,让人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是毛骨悚然。 
  
  一口秽物,飞溅而下。马原的眼泪鼻涕齐刷刷地冒出来。病了。急性扁桃体发炎。嗓子痛。痛。身体发软,汗密密地出,粘乎乎,难受。沾在身上,又如针扎一样痛入骨髓地疼。想喝水。马原颤颤巍巍地再为自己倒好一杯水,凑到唇边。嘴不敢大张,微张,仰脖,倒水,小心翼翼抿紧唇,防止有哪一个水分子做了逃兵,阖好牙关,栅上双重保险。水在嘴里晃来晃去。摇摇头,苦笑。耳朵里嗡嗡直响,像罩上了大海螺。喉咙深处,似有一猫爪在挠。微痛,可真他妈的痒!更令人恼火的是,这猫爪竟然把喉咙堵了个结结实实。水渗不进去,声音也透不出来。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心里慌慌的。肚内像有一团火,得往上面浇点水,火烧大了,不是闹着玩的。只是喝水也会喝得这般艰难?一个平日里不必去想只须服从本能的动作,现在竟然需要理性思维的指引。这实在有点儿搞笑。可为何自己笑不出声?不管舌头如何卖弄风情,也不管嘴里的水伸出多少只温柔的手指,两块变了形扁桃体活像两个脸板得铁青的士兵,不笑、不哭、不对话,严格执行着三不政策,目不斜视,心不旁骛,只干着一件活——用肥臃的躯体去塞满每一个能塞进去的角落。真痛啊。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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