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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8醒世因缘传 作者:西周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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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头拿了四碟下酒的小菜,暖了一大壶极热的酒,两只银镶雕漆劝杯,两双牙箸,摆在卧房桌上。晁大舍与珍哥没一些兴头,淡淡的吃了几大杯,也就罢了。一面叫丫头扫了炕,铺了被褥,晁大舍与珍哥也都上炕睡了。睡去梦中常常惊醒,口中不住呻吟。睡到二更,身上火热起来,说口苦、叫头疼,又不住的说谵语。珍哥慌了手脚,叫丫头点起灯,生了火,叫起养娘,都来看侍。一面差人敲计氏的门,请计氏来看望。  
  那计氏两三日前听得有人说道,与珍哥做戎衣,买呈带,要同去庄上打围,又与一伙狐群狗党的朋友同去。计氏闻得这话,口中勉强说道:〃打围极好。如今年成作乱,有了杨家女将出世,还怕甚么流贼也先!〃心内说道:〃这些婆娘,听不得风就是雨!一个老婆家,虽是娼妓出身,既从了良,怎么穿了戎衣,跟了一伙汉子打围?这是故意假说要我生气。我倒没有这许多闲气生来!若是当真同去打围,除了我不养汉罢了,那怕那忘八戴'销金帽'、'绿头巾'不成!〃把那听见的话也只当耳边风,丢过一边去了。  
  及至十五日侵早,计氏方才起来,正在床上缠脚,只听得满家热热闹闹的喧哗,又听得那营中借来的二十四名鼓手动起乐来,又听得放了三声铳。计氏问道:〃外面是做甚的?如此放炮吹打?〃养娘说道:〃你前日人说不信,这却是小珍哥同大爷打围去了。〃计氏呆了半晌,说:〃天下怎有这等奇事!如今去了不曾?〃养娘说道:〃如今也将待起身。〃计氏说道:〃待我自己出去看看,果是怎样个行景。〃  
  计氏取了一个帕子裹了头,穿了一双羔皮里的段靴,加上了一件半臂,单叉裤子,走向前来,恰好珍哥晁大舍都已上马行了。计氏出到大门上,闭了一扇门,将身掩在门后,将上半截探出去看望,甚是齐整。计氏又是气,又是恼。  
  那些对门两舍的妇女也都出来看晁大舍与珍哥起身,也有羡慕的,也有数说的,也有笑话的。看见计氏在门首,大家都向前来与计氏相见。计氏说道:〃我还不曾梳洗,大家都不拜罢。〃计氏让他们到家吃茶。众妇人都辞住不肯进去,站定叙了句把街坊套话。有一个尤大娘说道:〃晁大婶,你如何不同去走走,却闲在家中闷坐?〃计氏说道:〃我家脸丑脚大,称不起合一伙汉子打围,躲在家中,安我过苦日子的分罢!〃有一个高四嫂说道:〃晁大婶倒也不是脸丑脚大,只有些体沉骨重,只怕马驮不动你。〃又说道:〃大官人也没正经。你要尊敬他,抬举他,只在家中尊他抬他罢了,这是甚么模样!他倒罢了,脱不了往时每日妆扮了昭君,妆扮了孟日红,骑着马,夹在众戏子内与人家送殡;只是大官人僧不僧、俗不俗,不成道理。莫说叫乡里议论,就是叫任里晁爷知道,也不喜欢。〃  
  计氏说道:〃乡里笑话,这是免不得的。俺公公知道,倒是极喜欢的,说他儿子会顽,会解闷,又会丢钱,不是傻瓜了。俺那旧宅子紧邻着娘娘庙,俺婆婆合我算记,说要拣一个没人上庙的日子,咱到庙里磕个头,也是咱合娘娘做一场邻舍家。他听见了,瓜儿多,子儿少,又道是怎么合人擦肩膀,怎么合人溜眼睛,又是怎么着被人抠屁眼,怎么被人剥鞋。庙倒没去得成,倒把俺婆婆气了个挣。不是我气的极了,打了两个嘴巴,他还不知怎么顶撞俺娘哩!〃  
  高四嫂说道:〃大官人这等顶撞晁奶奶,晁爷就不嗔么?〃计氏说道:〃晁爷还裂着嘴笑哩!还说:'该!该!我说休去。只当叫人说出这话来才罢了!'这就俺公公管教儿的话了。〃高四嫂说道:〃晁奶奶可也好性儿,不敢欺;俺小人家依不的!这若是俺那儿这们败坏我,我情知合他活不成!〃计氏说:〃俺娘没的敢合他强一句么?极的慌,挤着眼,往别处吊两眼泪就是了。只是我看拉不上,倒骂两句打两下子,倒是有的。〃  
  高四嫂说道:〃你这们会管教,嗔道管教的大官人做了个咬脐郎!〃众人问说:〃大官人怎么是个咬脐郎?〃一个老鄢说道:〃哎哟!你们不醒的。咬脐郎打围,井边遇着他娘是李三娘。如今大官人同着小娘子打围,不中咬脐郎么?〃众人说着:〃俺那里晓得。怪道人说鄢嫂子知今道古!〃  
  计氏说道:〃你还说叫我管教他!我还是常时的我,他还是常时的他哩么?投到娶这私窠子以前,已是与了我两三遭下马威,我已是递了降书降表了。我还敢管他哩!〃高四嫂道:〃晁大婶,你是伶俐人,我说你听,你倒休要赌气。要不拿出纲纪来,信着他胡行乱做,就不成个人家。抛撒了家业或是淘碌坏了大官人,他撅撅屁股丢了,穷日子是你过,寡是你守。可是说蚂蚱秀才的话,'飞不了你,跳不了你'。俺家里那个常时过好日子时节,有衣裳尽着教他扎括,我一嗔也不嗔。他待和他睡觉,凭他一夜两夜,就是十来宿,我也知不道甚么是争锋吃醋。要是丢风撒脚,妄作妄为,忘八淫妇,我可也都不饶。〃  
  计氏说道:〃他如今红了眼,已是反了,他可不依你管哩!〃老鄢说道:〃真是一个同不的一个。他高大爷先鬼头蛤蟆眼,你先虎背雄腰的个婆娘,他要做文王,你就施礼乐;他要做桀纣,你就动干戈!他高大爷先不敢在你手里展爪,就是你那七大八,象个豆姑娘儿是的,你降他象钟馗降小鬼的一般。你又自家处的正大,恩威并济,他高大爷再又正经,怎么不好?今大官人象个凶神一般,小娘子登过坛、唱过戏的人,可是说的好?妆出孟日红来,连强盗也征伏了人!这晁大婶小身薄力,到得他两个那里?〃高四嫂笑道:〃狗!天鹅倒大,海青倒小,拿得住住的!〃一边说,一边大家拜了拜,走散。  
  计氏回到房中,寻思起来,不由人不生气,号天搭地哭了一场,头也不梳,饭也不吃,烧了烧炕睡了。到了这半夜,一片声敲得门响。若是往时,计氏有甚害怕?又是个女人,除了降汉子,别又没有甚么亏心,一发不用惊恐。如今被晁大舍降了两顿,那妇人的阴性就如内官子一般,降怕他一遭,他便只是胆怯,再也不敢逞强。计氏想道:〃有甚缘故?如何把门敲得这等紧急?这一定有多嘴献浅的人对那强人说我在大门前看他起身,与街坊妇人说话。这是来寻衅了!我就是到门前与街坊家说几句话,也还强似跟了许多孤老打围丢丑!〃把床头上那把解手刀拔出鞘来,袖在袖内,〃看他来意如何,若又似前采打,我便趁势照他脑前戳他两刀,然后自己抹了头,对了他的命!〃算记停当,挺着身,壮着胆,叫起丫头养娘,开了门,问是怎么的。  
  只见一个家人媳妇慌慌张张的说道:〃大爷不知怎的,身上大不自在,不省人事,只是谵语,快请大奶奶前去看守!〃计氏说道:〃他已是与我不相干了。如何打围没我去处,病了却来寻我?日里即如凶神一般,合老婆骑在马上,雄赳赳的,如何就病的这等快?这是忘八淫妇不知定下了甚么计策,哄我前去,要算计害我。你说道:他也不认我是他老婆,我也没有了汉子!真病也罢,假病也罢,我半夜三更,不往前去!若是要处置我,脱不了还有明日!要杀要砍,任你们白日里摆布!若是真病,好了是不消说起;死了时节,他自有他任里爹娘来与淫妇讨命,我也是不管他的!〃  
  那个来请计氏的家人媳妇将计氏的话一五一十学与珍哥。珍哥说道:〃王皮好了,大家造化!死了,割了头碗大的疤!有我这们个婆娘,没帐!〃虽是口里是这等强,心里也未免几分害怕。晁大舍又愈觉昏沉。珍哥等不得天亮,差了一个家人晁住,去请宣阜街住的杨太医来诊视。  
  那厚友中,禹明吾在晁家对门住,是个屯院的书办,家里也起了数万家事,与晁大舍近邻,所以更觉的相厚。见晁住请了杨太医先自回来,禹明吾问道:〃你趁早那里回来?这等忙劫劫的。〃晁住说:〃我家大爷自从昨晚送了众位进门,似觉被人脸上打了一个巴掌的,身上寒噤。到了半夜,发热起来。如今不省人事,只发谵语。小人适才往宣阜街请杨太医诊视,他还在家梳洗,小人先来回话。〃禹明吾说道:〃你家大爷昨日甚是精爽,怎么就会这等病?〃即约了附近同去打围的朋友,一个尹平阳,一个虞凤起,一个赵洛陵,四个同到了晁家厅上坐定。杨太医却好也就进门。大家叙了揖,说起昨日怎样同去打围,怎样回来,怎样走散。还说晁大舍怎样自己射杀了一妖狐。杨太医都一一听在肚里。  
  这个杨太医平日原是个有名莽郎中,牙疼下〃四物汤〃,肚冷下〃三黄散〃的主顾;行止又甚不端方,心性更偏是执拗;往人家走动,惯要说人家闺门是非,所以人都远他。偏有晁大舍与他心意相投,请他看病。他心里想道:〃晁大舍新娶了小珍哥,这个浪婆娘,我是领过他大教的。我向日还服了蛤蚧丸,搽了龟头散,还战他不过。幸得出了一旅奇兵,刚刚打了个平帐。晁大舍虽然少壮,怎禁他昼夜挑战,迭出不休!想被他弄得虚损极了。昨又打了一日猎,未免劳苦了,夜间一定又要云雨,岂得不一败涂地!幸得也还在少年之际,得四帖十全大补汤,包他走起。〃又想道:〃我闻得他与小珍哥另在一院居住,不与他大娘子同居,进入内房看脉,必定珍哥出来相见。〃又想道:〃禹明吾这伙人在此,若同进他房去,只怕珍哥不出来了。〃又想道:〃这伙人也是他的厚朋友,昨日也曾在一处打围,想也是不相回避的。只是人多了,情便不专。〃于是杨太医心内绝不寻源问病,碌碌动只想如此歪念头,正似吊桶般一上一下的思量。  
  晁住出来说道:〃请杨相公进去。〃禹明吾等说道:〃我也要同进去看看。〃晁住说:〃房内无人,请众位一同进去无妨。〃转过厅堂,才是回廊,走过回廊,方到房前。只见:  
  绿栏雕砌,猩红锦幔悬门;金漆文几,鹦绿绣茵藉座。北墙下着木退光床,翠被层铺锦绣;南窗间磨砖回洞炕,绒条叠代蜚嘧。卧榻中,睡着一个病夫,塌趿着两只眼,咭咭咕咕床横边,立着三个丫头,歪拉着六只脚,唧唧哝哝。铜火盆兽炭通红;金博炉篆烟碧绿。说不尽许多不在行的摆设,想不了无数未合款的铺陈。  
  晁住前面引路,杨太医随后跟行,又有禹明吾、尹平阳、虞凤起、赵洛陵一同进去。晁住掀起软帘,入到晁大舍榻前,还是禹明吾开口说道:〃咱昨日在围场上,你一跳八丈的,如何就这们不好的快?想是脱衣裳冻着了。〃晁大舍也便不能作声,只点点头儿。杨太医说道:〃这不是外感,脸上一团虚火,这是肾水枯竭的病症。〃  
  五个人都在床前坐定了。杨太医将椅子向床前掇了一掇,看着旁边侍候的一个盘头丫头,说道:〃你寻本书来,待我看一看脉。〃若说要元宝,哥哥箱子内或者倒有几个,如今说本书,垫着看脉,房中那得有来?那丫头东看西看,只见晁大舍枕头旁一本寸把厚的册叶,取将过来,签上写道〃春宵秘戏图〃。杨太医说道:〃这册叶硬,搁的手慌。你另寻本软壳的书来。若是大本《缙绅》更好。〃  
  那丫头又看了一遍,又从枕头边取过一本书来,签上写是〃如意君传〃,幸得杨太医也不曾掀开看,也不晓得甚么是〃如意君〃,添在那册叶上边,从被中将晁大舍左手取出,搁在书上。杨太医也学歪了头、闭了眼妆那看脉的模样。一来心里先有成算,二来只寻思说道:〃这等齐整,那珍哥落得受用,不知也还想我老杨不想?〃乱将两只手,也不按寸关尺的穴窍,胡乱按了一会,说道:〃我说不是外感,纯是内伤。〃  
  禹明吾问道:〃这病也还不甚重么?〃杨太医说道:〃这有甚么正经。遇着庸医错看了脉,拿着当外感,一帖发表的药下去,这汗还止的不住哩,不由的十生九死了!如今咱下对症的药,破着四五帖十全大补汤,再加上人参天麻两样挡戗的药,包他到年下还起来合咱顽耍。〃说毕,大家也就出去,各自散了。  
  晁住拿着五钱银,跟了杨太医去取药。一路走着,对晁住说道:〃您大爷这病,成了八九分病了!你见他这们个胖壮身子哩,里头是空的!通象一堵无根的高墙,使根杠子顶着哩!我听说如今通不往后去,只合小珍哥在前面居住,这就是他两个的住宅么?〃晁住也一问一对的回话。  
  取了药回到家中,将药亲交与珍哥收了,说道:〃药袋上写的明日,如今就吃。吃了且看投不投,再好加减。〃珍哥说道:〃他还说什么来?他没说你爷的病是怎么样着?〃晁住说道:〃他说俺大爷看着壮实,里头是空空的,通象那墙搜了根的一般。'你合你姨说,差不多罢,休要淘碌坏了他!'珍哥微笑了一笑,骂道:〃放他家那撅尾巴骡子臭屁!没的那砍头的臭声!我淘碌他甚么来?〃一面洗药铫,切生姜,寻红枣,每帖又加上人参一钱二分。将药煎中,打发晁大舍吃将下去。  
  谁想歪打正着,又是杨太医运好的时节,吃了药就安稳睡了一觉。临晚,又将药滓煎服,夜间微微的出了些汗,也就不甚谵语了。睡到半夜,热也退了四分。次早也便省的人事了。  
  珍哥将他怎样昏迷,怎样去请计氏不来,杨太医怎样诊脉,禹明吾四人怎样同来看望,一一都对晁大舍说了;又把眼挤了两挤,吊下两点泪来,说道:〃天爷可怜见,叫你好了罢!你要有些差池,我只好跑到你头里罢了!跑的迟些,你那'秋胡戏'待善摆布我哩!〃晁大舍拖着声儿说道:〃你可也没志气!他恨不的叫我死,见了他的眼,你没要紧可去请他!你要不信,你去看看,他如今正敲着那歪拉骨鞋帮子念佛哩!〃珍哥说道:〃你且慢说嘴,问问你的心来。夫妻到底是夫妻,我到底是二门上门神。〃晁大舍说道:〃你说的是我大鸡巴!我只认的小珍哥儿,不认的小计大姐!你且起去,还叫人去请了杨古月来看看,好再吃药。〃仍叫晁住进到窗下,珍哥分付道:〃你还去请了杨古月再来看看你爷,好加减下药。你说吃了药,黑夜安稳睡了一觉,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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