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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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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十来岁了,正用钉子扎一只小鸡的眼睛。他是另一个埃斯特万… 力口西亚——即东家的私生子,只有他用了东家的名字,但不能用东家的姓——的儿子。除了这个孩子以外,谁也不记得他的名字的来历和起名字的原因。他奶奶潘恰·加西亚临死前对他说了一件事,在他童稚的心灵中种下了祸根。她说,如果他父亲处在布兰卡、海梅和尼古拉斯的位置上,就可以继承下三星庄园。如果愿意的话,还可能当上共和国总统。那一带地方到处是私生子或不知其父的婚生子。大概只有他从小就仇恨自己的姓氏。他被仇恨折磨了一生,他恨东家,恨被东家诱奸的祖母,恨作为私生子的父亲,恨他自己无法挽回的乡巴佬的命运。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在庄园众多的孩子当中认不出他来,他不过是在学校里唱国歌、圣诞节排队领礼物的普通孩子中的一个。东家记不得谁是潘恰·加西亚,记不得和她有过一个儿子,更记不得还有这么一位仇恨他的奸诈的孙子。这个孩子时常远远地观察他,模仿他的动作,模仿他的声音。夜里睡不着觉,就设想东家和他的子女们得了种种可怕的疾病或遭受了灾祸,死得精光,他继承了财产,把三星庄园变成了他的王国。后来,他知道通过继承的办法什么也拿不到手,可还是一辈子没有丢掉这种幻想。他责怪特鲁埃瓦给自己安排了这么卑贱的地位,使自己吃了大亏。甚至到后来他爬上了高位,掌握了所有人的命运后,对此还是耿耿于怀。孩子发现老人有些异常,走过去碰了碰老人,佩德罗·加西亚的身体晃了一下,像一口袋骨头似的跌倒在地上。瞳孔上蒙着一层白翳,使他二十五年来看不见光明。埃斯特万·加西亚拿起钉子,想要刺他的眼睛。恰好在这时候,布兰卡赶到了,一把把他推开。但是万没想到眼前这个黑不溜秋的坏蛋竟是她的侄子,几年后给她全家带来一场悲剧。
    “我的上帝,老人家死了! ”布兰卡俯在老人蜷缩的身体上呜咽起来。她小的时候,老人给她讲过许多故事,还保护她和佩德罗第三偷偷的恋爱。
    人们为老佩德罗·加西亚守了三天灵之后把他安葬了。守灵期间,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吩咐下来,千万别怕花钱。大家把老人的遗体放进一副粗糙的松木棺材里。老人穿着节日服装,就是他在结婚、投票或者圣诞节领取五十比索的时候穿过的那套衣服。给他穿上他仅有的那件白衬衣,人一上岁数,身体也萎缩了,衣领显得太大了。给他打上黑色领带,扣眼儿上别了一朵红色石竹花,逢年过节他总是这副打扮。下巴上系了一条围巾,黑帽子扣在头上。生前他说过多次,要摘下帽子向上帝致意。老人没有鞋,克拉腊拿出一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鞋子给他穿上。她要让所有的人都看见老人不是光着脚走向天堂的。
    让·德·萨蒂尼对葬礼兴致勃勃,从行李中取出照相机和三角架,为死者拍了很多照片。家人认为他这样会摄走老人的灵魂,为了保险起见把胶卷给曝了光。全地区的农民都来为老人吊丧。佩德罗·加西亚活了一百年,同当地许多老乡都沾亲带故。那个岁数比他还大的巫婆带来本部落的几个印第安人。她一声令下,印第安人便开始为死者哭丧,一直哭到三天守灵结束。人们聚集在农舍周围喝酒,弹吉他,盯着烤肉。还有两位神父骑着自行车赶来为佩德罗·加西亚的亡灵祝福并主持丧葬仪式。其中一位是大个子,肤色红润,操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他是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听说过他的名字,本来打算不放他进庄园。克拉腊劝他说,现在不是把政治宿仇置于农民的宗教热情之上的时候。她说:“至少他能做点儿事,把灵魂安排妥当。”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被说服了,对马利亚神父的到来表示欢迎,并邀请他和他的同伴住在家里。同来的另一位神父一直不开口,歪着个脑袋,两手搭在一起,眼睛老是看着地面。东家为老人去世感到十分悲伤。老人冶住了蚁灾,救活了庄稼,帮助他死里逃生。他要大家把这次葬礼当成一件大事永远铭记在心。
    两位神父把雇工和奔丧的人叫到学校里,重温被遗忘的福音书;为佩德罗.加西亚亡灵的安息做弥撒。然后,回到主人家为他们安排的房间里。他们的到来打断了大家的纵酒取乐,现在又接着喝酒弹吉他了。那天夜里,布兰卡等到吉他声和印第安人的哭泣声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上床睡觉以后,才跳窗出来,在阴影的掩护下朝老地方走去。连续三个晚上,天天如此,直到神父们离去。除了她的父母之外,大家都知道布兰卡到河边去是和一位神父会面。他就是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祖父的葬礼他当然不愿错过,于是他借了一件教士袍,趁机挨门逐户地向雇工们宣传说,下届大选是一次机会,可以挣脱长期束缚他们的枷锁。大家惊惶不安地听他宣讲。这些人生性迟钝、谨慎,他们的时间是以季节为单位计算的;他们的思想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只有那些年轻人、那些用收音机听新闻的人、那些到镇上去同工会人士交谈过的人才能跟上他的思路。多数人来听他讲话,只是因为小伙子是受东家追捕的英雄,可在内心深处觉得他说的全是傻话。
    “要是东家发现俺们投社会党的票,俺们可就玩完了。”他们说。
    “他不会知道! 是秘密投票嘛! ”假神父说。
    “只有你信这个,孩子,”他父亲佩德罗第二回答说,“说是秘密投票,过后他们总会知道俺们投了谁的票。再说,要是你那个党得胜了,他们会把俺们赶到大街上去,俺们就会没活儿干。俺一直在这儿住,那可咋办呢? ”
    “不会把所有的人都赶走的,大家都走了,东家的损失比你们还要大。”佩德罗第三反驳说。
    “俺们投谁的票也不管用,得胜的总是他们。”
    “他们会涂改选票。”布兰卡说。她也来参加聚会,坐在农民当中。
    “这次不行了。”佩德罗第三说,“我们要派党里的人去监督投票点,看着投票箱上封。”
    农民们还是不相信。那首口口相传的鼓动叛逆的歌谣说是母鸡战胜狐狸,但是经验告诉他们最后还是狐狸吃掉了母鸡。当社会党新推出的总统候选人——一位很有魅力的戴近视眼镜的博士——乘坐火车经过这里,向人群发表充满激情的演说的时候,农民只是在火车站上观望。东家们却带着猎枪和大棒把他们团团围住,监视他们的行动。他们只能怀着敬意听候选人讲话,没有一个人敢公开向他致意。只有少数几个结伙前来的短工,带着木棒和梭镖,向他高声欢呼,直喊得声嘶力竭。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他们是农村的游民,在这一带四处流浪,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家庭,没有主人,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老佩德罗·加西亚去世,举行盛大的葬礼之后不久,布兰卡脸上苹果般的红颜色消失了。什么累活儿都不干,也感到四肢无力;没喝盐水,一大早就呕吐不止。她想大概是吃多了。当时正是金黄色的桃子和李子成熟的季节,家家都用砂锅加罗勒籽煮嫩玉米,为冬季制作果酱和罐头。可是她节食、吃泻药全都无效。对去学校和诊所以及用陶土制作耶稣诞生像等等都失去了兴趣。浑身软弱无力,十分困倦。有时躺在阴凉地里待上几个小时,两眼瞅着天空,什么也不想干。只有一件事还在继续,那就是赶上与佩德罗第三在河边有约会的夜里,偷偷跳窗出去。
    让·德·萨蒂尼经过一段浪漫追求,并不甘心失败,继续观察布兰卡。为了做些准备,他到镇上的旅馆住了些时候,到.首都短期旅行了几次,带回有关毛丝鼠的材料,包括鼠笼、鼠食、鼠病、繁殖方法、鞣制鼠皮的方法等,总之,有关这种可以做成皮大衣的小动物的全部材料。夏天,伯爵大部分时间在三星庄园做客。他是一位招人喜欢的客人,有教养,又文静又快活。说出话来总是那么中听。他称赞饭菜好吃,下午在客厅弹钢琴让大家开开心,同克拉腊比赛演奏肖邦的小夜曲。他还有讲不完的故事。他每天起得很晚。起床后花上一两个小时办自己的事,做操,围着宅院跑步,也不怕粗鲁的农民笑话。在浴盆里洗热水澡,再用上好多时间挑选适合不同场合穿的衣服。其实,这是白费工夫,谁也不懂得欣赏他的潇洒的打扮。他穿上英国骑士装、天鹅绒外套,戴上插着雉翎的蒂罗尔帽。这身打扮至多能让好心肠的克拉腊送他一件适合农村穿的衣服。让的脾气总是那么好,他不怕主人讥讽的微笑,不在乎布兰卡难看的脸色。克拉腊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过了一年了还问他叫什么,他也无所谓。他会做几样法国菜,放很多调料,样子十分好看。每逢有客人来,他就帮忙做几个菜。当地人第一次看见男人喜欢做饭,以为这是欧洲人的习惯。谁也不敢拿他开玩笑,怕人笑话自己是土包子。让除了从首都带回有关毛丝鼠的材料以外,还给布兰卡带来一些时装杂志,讲述战争,讲述英雄战士神话的广为流行的小册子,还有浪漫主义小说。茶余饭后,他有时用懒洋洋的语调谈起在利希滕斯坦堡或蓝色海岸与欧洲贵族们共同度过的夏天。他一再说,他放弃了那些地方,来到诱人的美洲,感到很幸福。布兰卡问:既然你寻求异国情调,为什么不选择加勒比呢? 或者至少选择一个有穆拉托女人、椰子树和大鼓的国家。那法国人坚持说,地球上没有任何地方比这个被人遗忘的处于世界末端的国家更令人愉快了。他从来不谈个人的生活,有时露出几句令人难以察觉的影射性词句,聪明的听话者能从中领会到他的光辉历史、无法估量的财产和高贵的出身。谁也说不清他的婚姻状况、年龄、家族以及来自法国哪个省份。克拉腊认为一个人有这么多谜是危险的。她企图用塔罗牌查清伯爵的情况,可是让·德·萨蒂尼不让她算命,不让她看掌纹。黄道十二宫中他属于哪一宫也不得而知。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对这些全不在意。伯爵愿意陪他下盘棋或玩玩骨牌,他就认为足矣。伯爵机智、可亲,从不向他借钱,这就够了。平时,下午五点以后简直无事可干。自从让·德·萨蒂尼来到他家,乡下的平淡无味的生活好过多了。此外,邻居们都羡慕他能把这位贵客请进三星庄园,他也颇为得意。
    让追求布兰卡·特鲁埃瓦的消息传开了,可是媒婆们还是把他当做头号保媒对象。克拉腊也敬重他,不过丝毫没有要同他结亲的打算。布兰卡对他成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终于也习以为常了。他待人小心谨慎,温文尔雅,布兰卡慢慢地忘记了他向她求婚的事,甚至以为那不过是伯爵开的一个玩笑。她又从柜子里取出银烛台,把英国餐具摆在桌上,下午聚在一起聊天时又穿上城里的衣服。让还经常邀请她一起到镇上去,或者请她作陪出席社交活动。在这些场合,克拉腊不得不跟他们一块去。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认准一条,那就是不愿意让人看见女儿和法国人单独在一起。不过,他倒允许他们两人单独在庄园里散步,只是不要走得太远,天黑之前一定得回来。克拉腊说,从保护姑娘的贞操着想,这可比去乌斯卡特基家的庄园里喝茶危险得多。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相信对让不必担心什么,他没有坏心眼儿,需要提防的倒是有人嚼舌根子,那会毁了女儿的名声。在田野里一起散步加强了让和布兰卡之间的友情。他们相处得很好。两人都喜欢中午出去骑马,带上一篮子点心和几只装着让的照相器材的帆布包和皮包。伯爵利用一切停下来的机会叫布兰卡站在某处风景前面,为她拍照。布兰卡不大愿意照相,她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挺可笑的。相片洗出来后一看,证明她的感觉果然不错。相片上的微笑一点儿不像自己的,姿势别别扭扭,样子很不高兴。让认为她不会摆自然的姿势,她却埋怨让叫她扭着身子,一连几秒钟憋住气,直憋到照完为止。有时他们选择一块树荫地,在草地上铺上一块毯子,待上几个小时。他们谈论欧洲、书籍、布兰卡家里的故事或者让的旅行。她送让一本那位诗人的作品,他兴奋得大段大段地背诵诗人的诗作,背诵得十分流利。他说这是现有诗歌中的精品,即使在法语这种艺术语言中也没有一首诗可以与之相比。他们从来不谈各自的感情。让对人殷勤,但不向人乞怜,也不纠缠,而是待人亲同手足,老爱开个玩笑。每次告别的时候,吻吻布兰卡的手,他总像个小学生似的望着她,动作中没有一点浪漫之处。如果赞赏她的某件衣服、她做的某道菜或者耶稣诞生像的模型,他语调中总带有某种嘲弄的味道,你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那么理解。逢上为她摘一朵鲜花或者扶她下马,他都做得十分坦然,把对女人的讨好行为做得仿佛是朋友之间的关怀。布兰卡为了预防万一,一有机会就向他表示,自己死也不会嫁给她。让·德·萨蒂尼总是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显得分外诱人。布兰卡不能不说,他比佩德罗第三要讲究得多。
    布兰卡并不知道让在监视她,并多次看见她身着男装跳窗而出。他每次总在后面跟上一段,又退了回来,害怕猎狗暗中蹿出来。不过,从她走的方向可以断定她是往河边去的。
    那时候,特鲁埃瓦对毛丝鼠的事还在犹豫不决。他同意仿照大型养殖场的样子先小规模地做个试验,搭起笼子,养几对毛丝鼠。他第一次看见让·德·萨蒂尼挽起袖子干活儿。可是,毛丝鼠染上了鼠疫,不到两个星期全死光了。死鼠毛色暗淡无光,像开水烫过的鸡毛一样脱落下来,连鞣制鼠皮也不行了。让张大惊恐的眼睛,看着那些脱毛的死鼠,只见它们爪子硬邦邦,眼睛白煞煞的。劝说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希望全部落空。特鲁埃瓦见到这堆死老鼠,对搞皮毛生意完全失去了兴趣。
    “要是办大型养殖场,传上这种病,岂不要破产了。”特鲁埃瓦最后说。
    毛丝鼠闹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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