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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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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拉腊的葬礼成了一桩盛事。连我也说不清楚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我妻子去世而悲痛万分。我不知道原来她什么人都认识。望不见尽头的吊唁队伍走过去,大家挨个儿和我握手。长长的车队堵塞了所有通往墓地的道路,前来送葬的代表团确实少见,有穷人、小学生、加入工会的工人、修女、痴呆儿、流浪汉、巫婆、神汉。三星庄园的雇工几乎全来了。他们分乘火车和卡车前来和她告别,有些人是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在人群中,我看见佩德罗… 加西亚第二。有好多年没再见着他了。我走上前去和他寒暄,他没有答理我。他低着头走近还没有封上的墓穴,把一束大约是从别人的花园里偷偷采下的半枯萎的野花投在克拉腊的棺材上。他哭了。
    阿尔芭拉着我的手参加殡葬仪式。她两眼盯着灵柩被放入我们为克拉腊找到的临时安葬的墓穴,聆听冗长的颂辞,称赞外祖母未必具有的品德。回家以后,她跑到地窖里,关上门等着克拉腊的幽灵和她交谈,外祖母生前曾经答应过她。我在地窖里找到了阿尔芭,只见她躺在被虫子蛀得斑斑点点的巴拉巴斯那张皮上睡熟了,脸上露出微笑。
    当天,我彻夜难眠。平生喜爱的两位女性在脑海里绞在一起,一个是碧发女郎罗莎,一个是明姑娘克拉腊。这对姊妹,我是多么爱她们啊。天亮时,我拿定了主意:既然生不能和她们在一起,死也要和她们做伴。我从写字台里抽出几张白纸,绘出一座豪华肃穆的陵墓。以意大利出产的鲑鱼肉色大理石为材料营造陵墓,再塑造两尊带天使翅膀的石像,一个代表罗莎,一个代表克拉腊。她们本来就是天使,今后永远是天使。总有一天,我将埋葬在她们两人中间。
    我巴不得尽早离开人世。没有妻子,生活对我毫无意义。当时我不知道,我在世间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幸好克拉腊总算回来了,也许她压根儿没有完全离去。有时候,我想我是上年纪了,脑袋糊涂了。明明是二十年前埋葬她的,总不能不顾事实吧。我怀疑,我像个老疯子似的眼前尽是幻影。可是,现在我明明瞧见她从我身边走过,明明听见从小径传来她的笑声,疑虑也就烟消云散了。我知道,她在陪伴着我,宽恕我过去采取的种种粗暴行为,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我靠得这么近。她还活着,和我在一起,明姑娘克拉腊……
    克拉腊一死,街角大宅院的生活全乱套了。时代变了。那些幽灵、那些宾客、那股乐融融的气氛全都随她而去了。过去家里总是笼罩着一股欢乐的气氛,克拉腊不相信尘世是泪谷的说法,相反她认为这是上帝的戏言。连上帝都不当真,谁要是当真,岂不成了傻瓜? 阿尔芭从开头几天起就留意到家道败落的兆头。她看到这种情况虽然进展缓慢,却不可挽回。在全家人当中,她第一个发现花瓶里的鲜花枯萎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鲜花干枯了,叶子脱落了,花枝折弯了,最后只剩下几棵蔫蔫的花梗,又过了很久有人把它扔掉了。阿尔芭懒得再去剪鲜花装饰房间。接着,花草树木枯死了,因为没有人像克拉腊那样给它们浇水,跟它们说话。那几只猫悄悄地溜走了,正像当初它们悄悄地到来或是悄悄地出生在陡峭的屋脊上一样。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换上一身黑衣服,一夜之间他从身强力壮的中年人变成一个说话结结巴巴、弯腰驼背的老人。虽然进入老年,他仍然未能改掉暴烈的脾气。在有生之年,他一直身着丧服。即使服丧的习惯已经过时,除了穷人还在袖子上扎黑箍儿表示哀悼外谁也不再服丧的时候,他仍然如此。他在脖子上挂了一条金链子,下面悬着一个岩羚羊皮小包儿,放在衬衫里面,靠在胸间。包里装的是克拉腊的假牙,这可以为他赎罪,给他带来好运道。全家人都意识到,克拉腊不在了,大家也就没有理由再待在一起了。他们之间几乎无话可说。特鲁埃瓦觉得,唯一能使他留在家中的就是外孙女儿了。
    在以后的几年里,街角大宅院化做一片废墟。谁也不去照管花园,像浇浇水啦,清扫清扫啦。花园成了被遗忘的角落,似乎被小鸟和野草吞噬了。那片呈几何图形的花圃本来是特鲁埃瓦派人按照法兰西宫廷花园的设计图建造起来的。还有一处地方是克拉腊的王国,那里本来乱七八糟地栽种了大量茂盛的鲜花和葳蕤的大树。如今这两处地方杂草丛生,花木干枯了,腐烂了。那些盲目的雕像和淙淙的泉水覆满了干树叶、鸟类和青苔。藤架折断,虫豸在那儿做窝,邻居往那儿倒垃圾,弄得污秽不堪。总之,花园变成无人过问的荆棘丛生的荒地,令人寸步难行,即使用砍刀开路也很难通过。过去修剪得千姿百态的大葡萄藤被蜗牛和植物病害折磨得七扭八歪,根本不成样子。客厅里的帷幔一点点地从铜环儿上脱落下来,像老妇人的衬裙似的耷拉在半空中,颜色消退,积满灰尘。阿尔芭搭小屋、搭战壕玩的时候踩来踩去的家具露出了弹簧,死人似的趴在一旁。客厅里那条绣着凡尔赛田园风光的大幅双面挂毯本来是纤尘不染,如今变得龌龊不堪,成了尼古拉斯和他外甥女掷投枪的靶子。厨房里遍地油污,满墙烟灰,到处是空罐头盒和成堆的报纸。昔日的大盘烤奶糕和香喷喷的菜肴再也吃不到了。家里人宁肯天天吃鹰嘴豆和牛奶泡饭,谁也不愿意去招惹那帮小气的厨娘。她们每天在烟熏火燎得黑乎乎的浅口锅边值班,一个个怒气冲冲,蛮不讲理。地震,再加上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用劲摔门,用手杖乱敲,把墙壁和屋门弄裂了几道缝,百叶窗脱离了合页,可谁也不去动手修理修理。龙头开始漏水,管道往外渗水,屋瓦裂成碎片,潮气使粉墙上出现暗绿的水印。只有克拉腊那间铺着蓝绸子的卧室还是原封未动。里面摆着金黄色的木器家具,挂着两件棉布白衣服,还有那只原来装金丝雀的空鸟笼子、盛着做了一半儿活计的竹篮、做法用的纸牌、三条腿的桌子和几摞笔记本。笔记本上记载着五十年间的生活历程。很多年后,我在空荡荡的宅院的孤寂气氛中,在死者和失踪者留下的静谧的环境中整理这些笔记,凝神专注地阅读这些笔记,才得以重现这段故事。
    海梅和尼古拉斯对这个家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如今更是兴味索然。他们对父亲毫无怜悯之心。父亲孤身一人,总想和他们建立起友情,填补家庭不和睦留下的真空。但是,毫无用处。他们住在家里,只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可以吃饭睡觉。他们像影子似的,对家里的事漠不关心,从不注意看看这种混乱的局面。海梅以圣徒的虔诚精神行医,那种坚韧不拔的劲头儿和父亲挽救三星庄园、聚积财富的时候一模一样。他把全副精力用在医院的工作上,在业余时间还免费为穷人治病。
    “你真是不可救药啊,孩子,”特鲁埃瓦叹了口气,“你缺乏现实感,还不明白世界是怎么回事。你把宝押在不存在的空想的价值上啦。”
    “帮助他人是实际存在的价值,爸爸。”
    “不对。发善心跟你的社会主义观念一样,都是弱者发明出来的玩意儿,目的是利用强者,让强者屈服。”
    “我不相信您那套什么强者、弱者的理论。”海梅反驳说。
    “自然界总是如此。我们就生活在热带莽林里。”
    “是啊,那是因为立规矩的人是那些和您想法相同的人。但是,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只能是如此,我们是胜利者。我们懂得怎么样在世界上立足,掌权。听我一句,孩子,头脑冷静点儿,去开个私人诊所,我来帮你的忙。和那些什么主义的歪门邪道一刀两断吧!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絮絮叨叨地说,但是毫无结果。
    阿曼黛从生活中消逝之后,尼古拉斯的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了。游历印度归来,他对精神领域的东西颇感兴趣。在步入青年时期的头几年里,他从事过充满幻想的商业冒险活动。如今把那套有损想象力的玩意儿丢在一边,也抛弃了把眼前经过的女人全部据为己有的念头,一心只想通过不寻常的途径找到上帝。从前,他以特有的魅力吸引女学生学跳吉『、赛舞,现在又以同样的魅力把越来越多的信徒吸引到周围。其中大多数是过厌了优裕生活的青年人,和他一样,他们也在寻找某种能摆脱尘世骚扰的哲学。他们成立了一个小组,请尼古拉斯传授从东方学到的几千年积累起来的知识。到时候,大家在无人过问的后院那几间房子里聚会,盘起腿来打坐,阿尔芭给他们分核桃,倒茶水。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得知这些“当代人”,这些要以自己的名字为时代命名的人,在他背后练什么用肚脐呼吸,只要有人请求便立刻脱光衣服,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他用手杖和警察吓唬他们。尼古拉斯终于懂得了,没有钱就没法儿把“道”传下去,于是他叫大家多少交点儿学费。用这笔钱居然租下一幢房子,开设了自然神论者学院。为了符合法律手续,他得给学院起个合法名称,就叫“归无学院”,简称“伊东”。父亲还是叫他不得安宁。尼古拉斯的追随者的照片开始见报了,一个个剃着光头,挂着很不体面的遮羞布,而且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这件事使特鲁埃瓦家族成了笑柄。一得知“伊东”的先知是特鲁埃瓦参议员的儿子,反对派立刻利用这件事把参议员着实挖苦一番,把儿子的精神探索变成反对老子的政治武器。特鲁埃瓦强压着怒火。有一天,他看见外孙女儿阿尔芭也把脑袋剃得像台球一样光溜溜的,不住嘴地“喳喳喳”地在念咒。这下子,他火了,直气得暴跳如雷。他率领两名打手闯进儿子开办的学院。打手们把仅有的几件家具砸得粉碎,差点儿把那些心平气和的年轻人砸扁了。老头子猛然醒悟过来,觉得又干过头了,才下令别再砸了,叫打手到外面去等他。老头子直气得浑身发抖。在和儿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算控制住了情绪。对儿子这些古怪举止,他实在受够了,用闷哑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外孙女儿的头发不长出来,你就别来见我! ”说完,用力一摔门走了出去。
    第二天,尼古拉斯做出了反应。他先把父亲雇来的打手们砸碎的东西扔出去,清扫了一下现场,同时,调匀呼吸,一下一下地吐出胸中郁积的怒气,使精神得以净化。然后,带领只挂着一块遮羞布的信徒们,高举要求信仰自由、尊重公民权利的标语,朝议会的铁栅栏进发。走到议会前,掏出临时凑来的木头哨子、铜铃铛和小钹子,吹吹打打地把行人拦住。待到聚集了相当多的人以后,尼古拉斯开始脱掉衣服,像婴儿似的脱得精光,然后往大街当中一躺,张开两臂做成十字状。大街上刹车声、喇叭声、尖叫声、口哨声闹得一塌糊涂,声音一直传进议会大厦里面。参议院正在讨论地主是否有权用铁丝网围邻近道路的问题。议员们听到闹声中断开会,走到阳台上欣赏特鲁埃瓦参议员的儿子光着屁股高唱亚洲式圣诗这种千载难逢的场面。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三步并做两步,跑下议会大厦的宽阔的楼梯,冲到街上,恨不得把儿子一刀宰了。没等他跑出铁栅门,只觉得心脏似乎在胸间炸开了,眼前出现一道鲜红的帷幕。他颓然跌倒在地上。
    一辆军事警察的辎重车把尼古拉斯带走了,一辆红十字会的急救车拉走了特鲁埃瓦参议员。特鲁埃瓦一连三个星期昏迷不醒,差点儿一命呜呼。刚能起床,他就掐住儿子尼古拉斯的脖子,把他塞进一架飞机,买票送他出国,命令他下半生不得回来见父亲的面。不过,也给了他一大笔钱,足够他安个家,过上相当长的时间。据海梅说,这是为了不让他再瞎胡闹,在国外丢父亲的脸。
    在以后的几年里,特鲁埃瓦从布兰卡和尼古拉斯的零零星星的通信中得知家中这只“黑羊”的情况。听说尼古拉斯在美国又开了一座“归无”的学院,而且成绩斐然,赚了一大笔钱。什么坐气球升天啊,什么做三明冶啊,都赚不了这么多钱。尼古拉斯修建'r一个玫瑰红瓷砖游泳池,和学生泡在里面,还得到公民们的敬重。无意中把寻找上帝和做买卖发财结合起来了。当然,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不相信这些鬼话。
    参议员等到外孙女儿长出了一些头发,别人不会误以为她长癣的时候,才亲自把她送进一所供有钱人家小姐念书的英国学校。他仍然认为,进英国学校能受到最良好的教育,虽然两个儿子学的结果不大相同。布兰卡同意父亲的安排。她心里很清楚,单凭星谱上诸星相合,阿尔芭一生中也不一定准有大出息。在学校里,阿尔芭能学会吃用开火焯过的青菜和烤大米,忍受院子里的寒冷,唱赞美诗,改掉世上所有的虚荣心——只有体育方面的争强好胜除外。老师教她读《圣经》、打网球和练习打字。用外语学习了那么多年,只有打字才对她有些实际用处。在这之前,阿尔芭没听人谈起过什么是罪孽,什么是小姐风范,不懂入神之间有什么界线,可能与不可能之间有什么界线。她只见过一位舅舅赤身露体,比划着空手道,走过游廊;另一位舅舅把自己埋在堆积如山的书籍当中;外祖父抡起手杖打碎电话和花坛里的花盆架;妈妈提着滑稽可笑的小箱子偷偷溜走.外祖母驱动三条腿的桌子,不打开钢琴盖就能弹奏肖邦的乐曲。学校那套按部就班的生活,她受不了。一进教室,心里就发烦。课间休息的时候,她坐在校园里一个隐蔽的地方,远远地躲开大家,不让别人看见。既盼着别人来邀她玩耍,甚至急得浑身发抖,又不住祷告千万别让人家注意到她。母亲提醒她,别把从海梅舅舅的医书里看到的关于人体的玩意儿告诉给女同学,也别对老师说世界语比英语优越。尽管提防了又提防,校长从开头几天起没费什么力气就看出了这个新生有些离奇古怪的地方。她观察了两个星期,对自己的判断确有把握了,就把布兰卡.特鲁埃瓦叫到办公室,用尽可能客气的口吻对她说,阿尔芭接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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