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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7-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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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插座却因此一念而立竿见影,变软,变细,变形,变没,变得无形状、无刚性、无虚实、无大小长短了,插头也变得若有若无终于什么都不存在了。 
  不但插头不存在,插座也不存在,电器与电线都不存在,老王也不存在,梦也不存在,不梦就更不存在了。 
  ……此后,有慧根的老王分析,这大概是一种后现代的思潮吧,那么多电器,电脑电视电话电冰箱电烤箱电微波炉电切片机电榨汁机电吐斯(烤面包片)机电剃须刀电热水器电空调电保洁净(便后冲浴器)充电器更不要说古典的电灯泡了。浪费啊,罪恶啊,城乡差别啊,人成为物的奴隶啊。现代化的异化啊! 
  老王后来否定了这个思路,这个思路本身就太不人文太不民族太不中华太不全球化了。关键在于梦中知梦,知而不醒,梦中之梦,负负得正,梦与醒本无大异,梦与梦也不必相似相同。但是他老王虽愚钝,却还有几分灵异。灵异终于使坚硬的低质量的不合格的一切软化虚化蒸发消散啦! 
  在一次闲谈中说起此梦,多数听者哈哈大笑,并建议老王去男科挂专家门诊兼心理咨询号,使老王甚感沮丧,并产生仇视西方思潮的动机。 
   
  宠 物 
   
  老王养了一只宠物。 
  他为它专门到外资超级市场购买了宠物食品、宠物排便用的人造沙、宠物用窝穴用具、宠物用餐具、宠物用药品等,全部都是原装进口名牌。 
  它比我还强呢。老王想,有点儿不服气,并为自己嫉妒心用到了动物身上而惭愧。 
  越宠越觉可爱,越觉可爱越宠。老王爱听宠物的呻叫声音,爱摸宠物的皮毛,爱看宠物的小淘气的行止,爱看宠物进食的贪婪样子,爱与宠物逗弄着玩,互相追逐,互相恐吓乃至连宠物拉屎老王也在旁欣赏:看,它是多么爱清洁,自己拉完用沙埋好,然后自我洗脸…… 
  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忙于生活工作的时候,在孙子们忙于做作业的时候,在原单位的人已经越来越不认得的时候,有了宠物,有了人类的忠实伴侣,有了永远不会嫌你老嫌你哕嗦嫌你地位低嫌你路子不野的宠物,真是天赐幸福,天赐友人呀! 
  孩子们告诉父亲,在楼房里养宠物很麻烦,最好给宠物做阉割去势手术……老王断然拒绝,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干那缺德事!我是养朋友,不是养太监! 
  八个月后宠物发情,入夜就大闹。一开始宠物一闹老王便起床抚慰宠物,拍拍宠物的小脑袋,胡噜胡噜宠物的皮毛,甚至与宠物说点儿知心话:“小糊涂(这是老王给宠物起的名字,取难得糊涂之意),你闷得慌了吗?你想交朋友了吗?你想出去玩一玩吗?你也君子好逑了吗?你也有女怀春了吗?对不起,咱们这儿不行呀,咱们这儿是楼房呀,我要是让你出去你找不回来呀,外边坏人太多有吃宠物、扒宠物的毛皮卖钱的呀,你就和爷爷在一起,不要外出了吧,行不行?” 
  宠物发出类似哭泣的声音,低下了头,不闹了,老王感动得热泪盈眶。过了两天,宠物又闹起来了,又谈心,说服,晓以大义,踏实了两个小时,在老王睡得正香的时候,它又大闹不止,老王的神经受到很大刺激,他也不准备再睡了,陪宠物说话游玩,帮助宠物度过寂寞的青春苦闷时光。 
  然而,我实在帮不上忙啊。 
  然后宠物更加不安,老王陪它时没事,老王上床也没事,只要老王一睡着,宠物便哭天嚎地,怪叫怒吼,吓得老王夫妇哆嗦起来。 
  ……老王忍痛打算向朋友转赠宠物,但条件是接受方不得给宠物做断子绝孙的手术,于是无人接受。 
  终于,在一个宠物惨叫的深夜,老王把宠物带出去,丢到了远处的一个公园里……回家以后,老王哭了,我有罪呀!我有罪呀!……我们的宠爱害了它呀! 
   
  母校的重要会议 
   
  老王被母校邀请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他忽然发现,过去大加挞伐的此校的前身,即1949年前的历史“包袱”,一下子变成了吹唬的资本:什么旧政权的大人物啦,大富翁啦,嫁给外国人的名嫒啦,一直坚持留辫子的前清遗老啦,在国外提倡西化回国后抽上了大烟的启蒙主义先驱啦……谁谁在这里上过学,谁谁在这里任过教,谁谁对此校捐过钱,过去常称之为帝国主义国家的什么什么人物在这里讲过演、骂过革命,都被津津乐道了。看来世界万物有时候臭,有时候香,臭一阵,会变香,香一阵,会变臭,这就是历史啦。历史的香臭在变,历史本身还是那个原样儿。 
  老王还参加了一个论坛,住的说是五星级宾馆,标准间房价一晚上198美元,说是一顿自助早餐是人民币120块再加服务费。说是宾馆里有游泳池和网球场和健身器材。说是这里理一次发要一百多,按摩一次就更吓死人了。收到一张纸的传真也要交几十块。 
  老王觉得幸福:没有什么人把传真发到他住的宾馆来,他也没有弱智到去理发或者按摩。 
  开会那一天来了许多大人物,有坐6,j克来的,有坐奥迪来的,有坐本田来的,有坐凌志来的,像是一次汽车博览会。据说还有人带着小蜜来了,可惜他老王只看得见一脸褶子的老汉,偏偏看不到小蜜。 
  开会那一天奏了乐,起了立,缅怀了亡者,介绍了嘉宾。 
  那天鼓了多次掌,凡是该鼓掌的地方与时间坎儿上都是掌声如雷。 
  那天他一直保持着灿烂的笑容。 
  老王记得领到了纪念品,价格不菲。 
  老王还记得宾馆的各种电器开关很多,花样也多,有扳柄的,有出溜键的,有脚踩的,有触摸一下就自动开关不止的…… 
  此外,到底是开了个什么会,他一点儿也没记得。 
   
  吊 灯 
   
  闺女给老王买了一盏吊灯,很好看。老王说,灯是好,但是灯泡太多,每个泡的瓦数太大,照得也太亮。一开灯,360瓦同步亮,太浪费了。 
  闺女笑,您这不都白内障了,左眼视力0.3,右眼视力0.35啦,就是省电省出来的。 
  老王反驳女儿的话,说是某某某压根不省电,也得白内障加青光眼了。某某家光台灯就六个,现在干脆视网膜脱落了。还有一个某人这几年成了亿万富翁,这不,得了眼球癌了。 
  女儿说不争论不争论。您要是不怕现眼就另买一个小管日光灯用吧,这架吊灯咱们就供白天观赏。 
  老王想想,自己这一辈子也太抠搜了,就天天看着大吊灯,满足于自己的照明消费。 
  五个月后,坏了一个泡,开始,老王很愤怒,怎么这灯泡的质量这样差?后来一想,也好,先省下一个泡的电费再说。 
  ……如此这般,六个灯泡瘪了五个啦,老王大喜,既有吊灯之美,又有节能之实。 
  从此,女儿要来的话,他只在白天接待,一说晚上来,老王就推脱:“不行啊,我现在是天一黑就怎么怎么了……” 
  说话快到阴历年三十了,老王觉得不好不让孩子们来,照明关难于过去了,他几经考虑,决定再买两个新泡,这样维持个半明,女儿不至于太挑眼。安装成三个有效灯泡后,老王又是不放心,经过学理与现实分析之后又加了一个新泡,六分天下有其四,厥执乎中,把中庸之道与西方的黄金分割结合,不偏不倚,又偏又倚,东方西方,传统时尚,全都占上。他还是很能进步的呀。 
   
  吊灯(续篇) 
   
  想不到儿女都了解老王,他们料事如神,过年前来的时候带上了新灯泡,不等天黑,先试吊灯,再换新泡,用全部新电灯泡与超级照明效果取代了老王的哲学思维与天才整合能力的巧妙安排。 
  老王笑了,撼山易;撼老王之习惯难。事在人为。还不是得听我的? 
  年后,老王买了一架铝合金折叠梯,他爬到高处,换下了两个好泡,用坏泡代替。再—思谋,你不仁就别怨我不义,他干脆再换下两个好泡,结果是六灯亮二,把比例掉一个个儿,人有一种胜利感,未老感,主事感,权威感。 
  老伴帮他扶着梯子,这时电话响了。老王嘱咐说:“小心点九,我去接电话了……” 
  听老伴的口气是女儿的电话,女儿好像在问爸爸在于什么,老王忙道:“别提灯泡的事……” 
  咕咚,老王从梯子上跌到地上。苦也,我的脊椎骨断了也! 
  老伴救援,又叫来了保姆。老王腰背疼痛了一回,慢慢动一动,似无大碍。一分钟后,站了起来。 
  奇迹呀,这把年纪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居然没有骨折。是我的钙多吗?是由于我吃别人不吃的干酪——芝士或“气死”吗?是我的摔姿正确、屁股与脊背同时着地吗?是由于我一辈子积德修好吗?是由于我忠诚老实谦虚谨慎吗?是神佛保佑,贵人显灵了吗?是阴差阳错、赶上点儿了吗? 
  他与老伴谈了不知多少次,共同感想是从此知足常乐,感恩八方,见人鞠躬,见佛烧香,称颂天地,一心向善,再无嗔怨,再无牢骚,再无疾愤,再无贪欲,再无不平。 
  只是数月后,吊灯的灯泡全部瘪掉,老王再找灯泡,却一个也找不到了:保姆根据女主人的布置,把灯泡们全扔了。那儿本来就是放坏灯泡待扔弃的地方,谁记得还有好灯泡呢。 
   
  千 年 
   
  老王与一些老友聚会,一位消息灵通人土说,现在欧美正在研究用松、柏、龟、鹤等的遗传基因代换人的基因,如果成功了,人的寿命将可延长到一千岁; 
  A朋友说,太好了,只是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赶上这样的好攀! 
  B朋友说,好个屁,活一个年,你烦不烦呀?你儿子烦不烦呀?你们单位的会计烦不烦呀? 
  C朋友说,要是都活一千年,现在王安石、苏轼还都活着呢,现在还在争论变法应该不应该,太可怕了! 
  D朋友说;那也不错,那我们上中文系的时候系主任是欧阳修,研究生导师是辛弃疾,你们呀,你们不到六百岁保证评不上高级职称! 
  E朋友说,你们怎么都这样解不开事儿呀?年龄呀寿命呀其实都是相对的,如果大家都活一千岁,那么过一年也就和现在过一个月一样,六百岁的感觉也不过就是现在的四五十岁,一千乎一万乎一百乎五十乎,只要有个头,对于无限大来说都是近于零,其实彼此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F朋友说,我同意老E的见解,你们忘记了苏东坡的《赤壁赋》了吗?说着,他摇头摆尾地吟道: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众人大惊,想不到F兄的学问这么大,什么都是倒背如流,真乃文化泰斗,埋没了也,埋没了也! 
  原刊责编 王 童 
  '作者简介'王蒙,男,1934年生,河北南皮人,195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这边风景》、《恋爱的季节》,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中短篇小说集《深的湖》,散文集《德荚两国纪行》,评论集《漫话小说创作》、《王蒙选集》等。其中《最宝贵的》、《悠悠寸草心》、《春之声》分获1978、1979、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坚硬的稀粥》、《枫叶》获本刊第四、九届百花奖,《蝴蝶》、《相见时难》分获全国第一、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访苏心潮》获全国第三后优秀报告文学奖。现任中国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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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涢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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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8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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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2006年11月29日第 31 楼      


丙戌六十年祭
阿 成 


  有时候,偶然路过城市当中的某个地方,你就会想起年轻时的一些事。这是不是别一种脆弱呢? 
  哈尔滨的兆麟街是我三十多岁时经常去的地方。那条街在市政府的东侧,是一条百年老街。街的中央是一条狭长的、与街同行的街心公园,公园里有供市民休息的长椅,并种满了紫丁香,非常有情调。我当时在市政府的一个职能部门给领导开小车,而g6辆小车就经常停泊在兆麟街旁的树荫下。没事的时候,我就待在车里看书或者睡觉,领导一要出去开会,或者吃饭,我马上坐直了,开车走。 
  先前,在这条街上还住着我的文学启蒙老师王先生。那大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事情了,是我的朋友韩大年兄引见我认识的这位王先生。当时,他们同在兆麟街东面的第一中学教书。王先生在旧社会曾是哈尔滨《小说月报》的主笔。一九五七年反右时,因为他的那篇随笔《我漫步在兆麟大街上》,成了哈尔滨的第一个右派。七十年代末,我经常拿着习作去那间只有七八平方米的小屋向他请教。令我汗颜的是,经过他的修改,我才知道我的文字基础居然很差。他见了我的面,只有一句话:“我看了,还行。”然后,就再也没话了。一师一生,两个人就那么尴尬地坐着。待到我就要起身告辞时,他仍旧是一句话。“你走啊?来吧。”走到兆麟街上,我慌慌地拿出取回的手稿一看,竟然满篇都是修改的红颜色,真是让人无地自容啊。 
  挨着先生住处的那个灰色的旧楼,也是我经常去的地方。住在二楼上的一对中年夫妇是我很好的朋友。在他们那里我完全变了一个人,夸夸其谈,满嘴的笑话。我是他们一家大人孩子最受欢迎的客人之一。当然还有一些有趣的朋友,我们经常在这一对好客的夫妇家里聚会,甚至在一块儿过年。 
  逝者如斯,只要经过这幢灰色的小楼时,物是人非,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痛。 
  依次下去的那幢灰色的旧楼,便是李兆麟将军的被害地了。 
  我是偶然去这幢楼的。当时我在一家工厂开卡车,给工厂食堂拉秋菜的时候,我从生产队多搞了一些大白菜,给一个当临时工的小孙送去。我很喜欢这个小伙子,他篮球打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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