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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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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二就坡下驴,这才悻悻的闪开,一猫腰钻出屋去,哧溜一下,跑得不见人影。 
  闺女大了,打不动了。她娘手举笤帚疙瘩,望着二鳖犊子远去的背影,内心涌动好些怀才不遇、教子不成的感慨。 
  于家撑门立户这位于老太太,一米七几的大个儿,抿裆裤,斜襟大布衫,先裹后放的一双民众脚,脑后灰白相间一团大抓鬏,一张铜盆四方脸,满脸都是横肉丝子,那才叫一个杀伐决断,毫不含糊。要不价,她一个孤寡老太婆,如何辖得住家里这八个孩子? 
  于李氏也就是小庄小顶她们的娘,看了一下炕头俩呼呼大睡的一对双胞胎小崽子,再看看炕梢俩未谙世事的大丫头,麻利地穿鞋下炕,开始操持一天喂饱肚子营生。她那一双大民众脚,噔噔噔噔噔,从里走到外,噔噔噔噔噔,再从外走到里,掷地有声,不吵醒几个贪睡的孩子不算完。劈柴抱进来,炉灰倒出去,尿桶拎着倒进胡同口的简易便所,顺便拿铁锹拾起一坨冻硬的大粪埋在院子的黄土堆里。小崽子学校正开展冬季积粪肥活动,交够了一定数量才能加入红小兵。他们家的炉灰、黄土,全都浇上水冻硬了,一坨一坨的冒充大粪交公。厨房鸡圈里睡眼惺忪的老母鸡被捅醒,“呼——嘘”“呼——嘘”给赶到屋外去。老母鸡很不情愿的呼啦呼啦飞上窗台,最后还是被撵回窗根底下鸡窝里。然后是“哧——啦”“哧——啦”打扫庭院,“劈——啪”“劈——啪”点着引柴。一股红火蹿入炉膛,紧跟着一串浓烟冒将起来。浓烈的橡胶臭味,夹杂着劈柴燃烧的阵阵浓烟,从厨房蹿进屋内,把炕上几个孩子呛醒。他们这才不情愿地一个个起身穿衣。 
  大姐小顶起床后最要紧的事情,是对镜编她那根油黑发亮的大辫儿。于小顶整个就是她娘年轻时模样的翻版,高大,丰满,白皙,大眼睛双眼皮,眨巴眨巴很撩人,天生就有领袖相。二姐于小庄眼睛四下撒摸,看看家里还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划拉进行李卷去带走。小庄一对刷子辫儿,一对秀媚桃花眼,精瘦,贼黑,两条山羊腿,一把小蛮腰,跑起来眨眼不见影,娘送外号“二狍子”。一对10岁的双胞胎兄妹小刚和小芳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又互相推搡捶打起来。小刚向净粉嫩像个瓷娃娃,小芳混沌粗糙像个小母猪。一般龙凤双胞胎都是这么个下场,男孩子在娘胎里会夺气,总是要比女孩子长得聪明漂亮。 
  咳嗽声吵闹声鸡叫声嘈杂成一片。老大于小顶站在家里唯一一块长满了水锈的小方镜前,一边编辫子,一边埋怨道:娘,你别总用胶皮引火,那东西有毒,时间长了会把人熏出病来。 
  她们的寡妇娘站在灶台边,一边弯腰往大锅里舀水煮子粥,一边嘟囔道:我倒是想用柴火引火啊,可是城里有吗?上哪儿搂柴火去? 
  那就不会用纸来引火? 
  纸?说得好听!纸从哪来?是你爹造纸还是你妈生纸?上下嘴唇一碰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要不是你三哥在橡胶厂能顺便给家带回来胶皮下脚料,就连胶皮也点不上呢。你点,你点西北风去吧。 
  你咋竟信任我三哥!他拿回来的什么玩意儿你都当成宝。 
  不当成宝咋地?你就说这烟道一直不畅通,炉膛也该重新盘盘了。这活儿,除了你三哥,你们几个骚丫蛋子哪个会做?养你们几个能干啥?啥也指望不上!一个个都是白吃饱、讨债的货! 
  老二小庄一边洗脸一边回敬她娘道:娘你一天到晚穷得啵个啥!我这不是马上就走了吗?我走了你们就再也不用自己点炉子生火做饭,天天下馆子去,天天吃大鱼大肉、大米干饭炒鸡蛋。 
  她娘一听,气又不打一处来:死丫头你走!你走啊!有能耐你走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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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的娘一边叨咕,一边拿菜刀在菜板上把咸菜丝剁得山响。年复一年的劳累、生育,艰苦贫寒的生活,把她的脾气彻底搞垮了,性格乖戾,躁郁,从来就没有个耐烦顺气儿的时候。 
  两个双胞胎因为一点什么事打得厉害起来。大姐过去劝,小刚说,那枝紫色皱纹纸的花束是他的,小芳非要不可。小芳也哭哭咧咧说,小哥把那个黄色不好看的塞给她,抢走了她的紫色的。这是昨天他们才按老师要求,用皱纹纸糊在树枝上,仿照真花做成的。今天全市的小学生都要手持花束,夹道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昨天因为偷偷舀了一勺精贵的白面打糨糊沾花,小刚还挨了老娘一顿揍。 
  二姐上去一把抢过小刚手里的花,塞给小芳:抢,抢,抢,就知道抢!你是哥哥,让着她点。再抢,再抢让你们俩人也下乡! 
  呛人的煤烟和无休止的吵闹声中,一锅早餐终于上桌。一个油渍麻花的小炕桌,几碗苞米子粥,一碟玉根头和雪里蕻丝拌的咸菜,几个带眼儿的窝窝头。唯一的奢侈是咸菜上面淋了几滴香油。两个双胞胎被香气吸引,狼崽子似的眼珠儿直盯着那只碗,筷子频率不停地往咸菜碗里够。她娘一把打开两只狼爪子:吃,吃!吃多了齁死你们狗日的全都变成盐巴虎! 
  大姐于小顶艰难地嚼着咸菜条难以下咽,她瞅着这个寒酸的家,瞅着未老先衰的娘,瞅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弟妹,嗓子眼儿哽住了许多伤心和忧愁。她原本想着,自己高中毕业后能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早点挣钱养家。她学习成绩好,又是学生干部,经常组织活动,跟团区委的人很熟,他们还说团里需要她这样的有文化的年轻干部。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进一个政府部门工作。再不济,也能像三哥那样进个工厂。没想到,下乡运动一来,一片红一窝端,让她什么念想都没了。二丫头小庄呼噜呼噜喝粥,毫无所感,天生不知愁。本来她就打小不爱念书,一捧起书本就头疼,像什么考试、开家长会之类的,更是让她烦得脑袋大,除了多挨一顿老娘的笤帚疙瘩抽打以外,它们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益处。这回一听说有光荣下乡的美事,二话没说就报了名。上学没意思,待家里也没劲,还不如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疯野去呢! 
  老大毕竟是姐姐,想跟娘说点什么贴心的告别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她只有转过头来以大姐的身份对老二道:到了乡下,你得积极要求进步,别像在家时老吊儿郎当的。 
  小庄显然有点不耐烦,故意把苞米子粥喝得稀里呼噜响。于小顶感到自己的权威遭到挑战,再一次训斥她:挺大个丫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别像个老母猪似的,喝粥发出那么大的响动。 
  小庄一听就蹦起来:大鳖犊子你少管我!管好你自己得了! 
  小顶也从桌旁立起来,一手叉腰,以权威口吻道:老二你别不知好歹!我管你是为你好!你瞧你那德行,到了乡下不吃亏才怪! 
  小庄也不服气道:吃亏上当我乐意,你想吃亏也得有人愿意招你呀! 
  她娘气得旁边把碗一蹾:二骚丫头你给我住嘴!你姐说你两句说错了是怎么着?就你那二尾子性子,走到哪里都不让人省心。 
  小庄气急败坏道:你还在偏向她!我就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整天惯着大鳖犊子和两个小鳖犊子!我走!从今天开始我走出这个家门,你们谁也别想再看见我。 
  说着,饭也不吃了,一抹嘴巴头子蹦下炕,麻利地拎起早已捆好的小行李卷和小网兜,一脚踢开屋门就走出家去。一阵寒风呼地灌进来,噎得她身后围着炕桌吃饭的两个双胞胎一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老娘和姐姐面面相觑。老大放下筷子说,娘,我也走了。娘说,小顶啊,到那儿就给娘来信。你这一走啊,娘真是没着没落的。小顶说,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娘说,那个二丫头,一副驴脾气,你说她可怎么整!小顶说,娘,我想办法找人照顾她。她下乡的新宾那地儿有我的同学。 
  两个弟妹这时也上来牵她的手喊着“大姐”“大姐”。小顶说,你们俩在家要好好听话,照顾好娘。娘掀起衣襟,抹了一把眼泪说:行了,赶紧去吧。可别晚了。 
  小顶也拎起自己的行李和网兜。她网兜里的内容比老二丰富得多,有厚厚的几本《毛选》,还有一个二哥送给她的新买的脸盆。老二的网兜里,却是家里用旧了的一个破脸盆。一看就知道待遇不一样。老大一掀棉门帘,一股寒风涌进,天光已经大亮了。她一步三回头,走出家门。身后站着穿黑大襟衣服、梳抓髻头、满脸皱纹沟壑的老娘,和两个拖着鼻涕的一奶同胞的双胞胎弟妹。 
   
  2 
   
  扎着两个刷子辫儿的于小庄出了家门,一路上打着出溜滑,拎着小行李卷,拽着小网兜,热气腾腾往学校奔。她一路蹦蹦跳跳,专拣道上有冰的地方走,看到哪里有一长溜的冰,就先来上一段小小的助跑,跑到冰跟前,双腿一叉,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张开双臂,稳定重心,——哧——溜——,身体顺势向前溜去,省去一大段要走的路,简直像个放飞的燕子。开始她还气哼哼的,没走出多远,她的气就被风刮跑了。她才不生她们的气呢!大鳖犊子,护犊子的老太婆,通通见鬼去吧!她就要自由了!就要走向新生活! 
  他们家住的这块,是城郊结合部的一片开阔地,紧挨着一大片坟地。夏天,臭水沟散发出熏翻人的气味,萤火虫像鬼火一样在坟地周围一闪一闪。冬天,农田和小河全部封冻,一排排低矮的房屋,密密麻麻油毡纸的小厦子顶上烟囱冒出滚滚黑烟。街坊邻里吵架之声相闻,抢劫偷盗时有发生。虽说叫城市,其实跟农村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比乡下还不如。 
  要说呢,这里都已经是他们家进城后搬的第二个住所。1951年她爹和她娘携家带口,从昌图乡下来沈阳城时,上无片瓦,下无立身之地,就在沈阳沙山附近一片简易工棚里临时安下身。那时还没有于小庄,她还待在她娘肚子外部等待她爹来投弹孕育。这是一座老工业城市,也是通往东三省的咽喉要道。新中国成立以后,人民政府要打造自己的重工业基地,把这块被国民党小日本老毛子祸害过的土地,重新收回到人民手里。百废待兴的沈城,需要大批劳动力。农民纷纷被招工进城。于小庄一家就是这么随大流来的。 
  他们家,先是二小子跟随邻居来沈阳做工,在矿山机械厂,稳定下来后,又从乡下叫来了大哥。爹娘一看,乡下的日子过得也没啥盼头,奉天城里又被老大老二渲染得那么好,说能住上青砖瓦房,吃上大米白面,到处都有赚钱机会。爹娘也没有经过实地考察就贸然决定迁居,于是拾掇拾掇卖掉了几亩地,全家老小投奔哥儿俩进城来。那一年,大姐于小顶才2岁,是坐在土篮里被她爹给挑进城的。1952年于小庄呱呱落地,从她开始,他们家才算有了正经的出生在城市的城里人。随后几年就是她们的老娘肚皮高产多产的年代,在他们的爹英年早逝前,最后一拨成活的种子就是小刚和小芳。届时,她们的娘已经四十七岁整。娘叫苦不迭:一沾身就怀上,这穷苦人家的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 
  生就生吧。让于小庄搞不明白的是,同样是从一个娘肚子里蹦出来的,为啥差距就那么大?老大是大头顶,在家里人人宠,据说她爹娘连生四子之后才盼来个闺女,若算上前边夭折的俩,小顶都应该是排行老七。小顶真是吸足了父精母血,先天营养充分,后天受宠,从小就学习成绩好,当学生干部,最后都熬到校学生会主席的地步。爹活着时就最宠她,爹死了娘还继续宠。等到于小庄来到人世时就完了,好像完全作为老大的陪衬生下来的,一头里龇外绊的小黄毛,一双滴溜乱转的桃花眼,站没站样,坐没坐样,不会慢慢走道,见天价总是拔腿就想跑,她娘总说她是属狍子的,屁股上生疔,一会儿也坐不住。平常姐儿俩站一起,说是一个妈生的都没人信。 
  老二处处给遮盖在老大的阴影里,风头全被老大抢去,闹得她到现在连一件出奇冒泡的风光事也没做成。去年老二干出的最大事件,是撺掇他们学校几个初中同学,偷偷跟在大姐他们学校红卫兵后边去大串连,要到北京去见毛主席。结果呢,硬是被她家里老娘追着屁股撵到火车站,给提拎着耳朵根子拎回来。掉老价了!搞得她在众人面前颜面皆无!怎么说,她那也叫一个15岁的花季少女啊!她恨透了,一直怀疑是老大告的密,同时也恨老太婆不给她留面子。他们家,那个识几个数字的爹和这个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太太,教育孩子从来都是用皮带抽,用鞋底子打,用笤帚揍,简直是把孩子不当成人。屈辱啊!家里那些罄竹难书的罪恶还包括:偏向大鳖犊子,宠爱两个双胞胎弟妹,独独她这个当老二的中间受夹板气。晚上在那个十五瓦的灯泡下,一家人围坐着钩手套,糊火柴盒精盐袋,找来各种活计谋生。大姐要写作业,学习好,能成个大学生,不能耽误她的时间,做活的事情白然落在老二身上。到工厂的废煤渣子里捡煤核、捡焦子(炼钢剩下后没有完全烧透的煤块),秋天到合作社商店捡大白菜叶;剁鸡食,捡回骨头棒子剁碎给鸡吃,说是补钙。老二她自己还很缺钙呢!谁给她补了吗?挑水,买粮,买煤,打煤坯,腌酸菜,两个双胞胎小时候,她娘总命令她给看管着,走到哪带哪,人都说她像个小妈…… 
  于小庄觉得她们家就像黑暗的旧社会,一点翻身得解放的希望都没有。这回好,热闹终于有她的份!今年一听说动员学生上山下乡,她二话没说就报了名。让她最乐最解气的,是老大也跟自己一样要下乡,而且还是她不愿意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的。这下好,大鳖犊子,活该! 
  于小庄一路兴致勃勃,出门不远,她就遇到了同班男生班长谢卫东。小庄“当”地上去给了他一拳:哎呀,谢卫东,你咋来这么早? 
  谢卫东说,你咋也这么早? 
  待着没事,早点去呗!哎,你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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