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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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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假证书很多,谁知道他们的是真是假?现在,八百吨大米都在各家各户的仓库里供着。眼看就成了陈米。
“日他娘,哪里都这样。我们村今年也种无公害麦子,现在我家还有两千斤麦子堆在厢房哩。”石二宝骂了一句,“你有啥好道道?”
李忠民向石二宝示意,要点一支烟。石二宝同意。拿到烟的李忠民捋了一下思路,再开口的时候,他已经十分镇静,简直有些神色从容,谈笑风生了。他说自己有个朋友开着一家很大的食品公司,那个朋友有很多食品业的同行,最近在福州要举行个全国的绿色食品发展高峰论坛,他这次出门就是想去和这个朋友见个面,让他和同行们想想法子,把杏河的这些个大米推出去,要么做成品牌,要么深加工做成米粉米线什么的,总之是先找几个渠道把米换成钱。
“唔。”石二宝表示赞许:“这个道道不错。”
“等明天我去开会的时候,把你们麦子的事也提提,要是有门路,就和你们上头联系联系。”李忠民吐了口烟圈,“你是什么村的?”
“新文县三里屯乡,”石二宝看了看李忠民,顿了顿,“我们那儿的人都种有这种麦子,你随便打听哪家都成。费心了啊。”
“什么话?!这是我应该的。”李忠民又点了根烟,给石二宝递过去:“我不是好了伤疤不记疼的人。没有在农村的那段生活,我没有今天的好日子。没有农民,就没有我李忠民的今天。说到天边我都忘不了这个。人得有良心,是不是?”
李忠民开始滔滔不绝。
8
说起来,那时候的老百姓可真是厚道啊。刚到农村,没有地方住,我们三十多个知青被安排到了各家各户。都把最好的被褥给我们拿出来用,吃饭的时候,我们是头锅饺子二锅面,反正最好吃的,都是我们的。后来,上面给我们拨来了安家费,每名知青三百块,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生产队就开始张罗着教我们盖房子。队长先让人教我们脱土坯,那时候哪用得起全红砖?顶多是外面镶一层砖,是不是?脱好了土坯,又帮我们买了檩条、过木和苇箔。苇箔知道么?咱们这儿也用苇箔吧?用芦苇编的大席,垫到瓦底下用的。材料都准备好了,队长选了个日子,带着人就过来了,我记得老清楚,是十月八日那天开的工,生产队安排了十几名壮劳力,其中还有四五名村里上好的瓦匠师傅,我们几十号人一起,放线,挖槽,砸地基,十间屋子一字排开,转眼间就砌出了地面。第三天中午时分,开始上檩条,按当地习俗上檩条要放炮仗,图的是吉利,主家得管饭吃,表示对大家的谢意。可我们刚到这儿,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表示呢?后来我们生产队长就说话了,他说:“你们来到这里就是到了家,今天生产队管饭,我已安排了蒸卷子、白菜粉条炖豆腐,就当你们谢谢老少爷们了。”队长的话音刚落,我们这些知青的眼泪都刷地下来了。城里孩子娇气,这么大头一次离开父母。在这儿苦是苦点儿,听到的却都是暖心话,看到的也是暖心人,能不感动么?那顿饭,我第一次看到了可以做几十人饭的大锅,第一次看到铁锹那么大的锅铲,第一次吃白色的肥肉片熬白菜,真香啊。后来才知道,这顿饭吃光了生产队的家底儿。他们也是百年不遇,吃这么一顿好的。
石二宝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李忠民也跟着笑了笑:我们住进知青点以后,才知道真正的苦日子来了。以后就没有再吃过肉片熬白菜,只有油星白菜。后来,油星也没有了,只有白菜。再后来,白菜也没有了,只有白饭配盐水萝卜丝。再到后来,萝卜也没有了,只有盐。再到后来,盐也没有了,只有白饭。再到后来,米也没有了……
“那你们吃糠?”
还有稻谷。我们就开始学着碾稻谷,把稻谷变成米。不自己干哪里会知道米是从稻谷里出来的?还以为米和面一样,都是小麦的孩儿呢。
石二宝哈哈大笑。
李忠民没有笑:我是真心感谢那几年的知青经历,学会了所有农活儿,锄地、割稻、耕地、骟谷、开苗、收拾棉花,我样样都行。我还当了两年多的生产队会计。当了会计才知道,老百姓都对会计高看一眼,一是有文化识文断字,二是各项分配都与他一个人息息相关,生怕处理不好关系,被我戳哄,你说,我怎么会干那种事呢?那两年里,我白天下地劳动,中午晚上和风雨天整理账目,每项支出和收入都弄得清清楚楚。在管理好生产队财物工作的同时,我还想出了一些提高劳动效率的办法,比如说秋后分粮食,以往的规矩是装大袋子,然后两人用棍子抬秤称,既占人又费劲,反复几次才能称准数。我想了想,建议用一只桶装满粮食,称出标准,然后用桶装,剩下的零头用小秤找齐就行了,一两个人轻轻松松就能把粮食分好。后来各生产队都陆续推广了这个方法。大伙儿都说我脑子好使,村里人没有不待见我的。
石二宝点点头:“你脑子是灵光。”
李忠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光说我的好了。其实我也干过缺德事。那是头一年夏天,还没有盖起房子的时候,队长让我们上山种玉米,说得把带去的种子种完才能收工。那个山头很大,我们一看就发愁了。这什么年月才能种完呢?想来想去,就想了个孬法,等熬到点儿了,就在山下隐蔽处挖了两个坑,把剩下的玉米种倒进了这两个坑里。盖上了土,大家使劲用脚踩,踩得平平的。为了更保险一些,我们几个男知青还搬来两块大石头压在上面。一路上,大伙都在笑,都觉得我们到底是知识青年,聪明!聪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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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过去了,大家把这件事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这天晚上,队长通知全体知青到大队部开会。一进会场我们就感觉到气氛不对,队长铁青着脸坐在台上。桌上摆着一堆下面是芽芽上面是玉米苗的种子团。会议开始了,队长首先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紧接着发话:“你们这是犯罪啊,同志们,你们要知道这问题的严重性。这事是谁干的?三天之内你们一定要给我个交代,这不给处分是不行的。”队长的一席话,吓得我们大气都不敢出,好在会场就一盏煤油灯,灯光昏暗,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三天过去了,三个星期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无论怎样个别谈话谁也没有供出谁。那个时候谁不害怕处分?谁拿了处分,谁也就失去了回城的“路条”。也许是法不责众吧,这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我们就再也不敢耍滑了。我们怎么能想到,小小的几粒种子会有那么大的劲儿,能顶着石头长出来?
“我们村也有这事。”石二宝突然说,“我们村有一个人叫兰成,有一年春天用耧去桨芝麻,那天下了小雨。他想趁墒桨,又怕雨湿了种,就把草帽盖在接口那儿。等桨完了一亩地,他把草帽一掀,看见芝麻一粒不剩,就可高兴,逢人就说自己技术高,桨的芝麻正正应。后来芝麻出来了,村里人一看,那块地只有地头儿聚了种,其他的都是光秃秃的。兰成想了想,才知道自己那天用的耧眼儿是桨麦子的,芝麻比麦子小,早就漏完了,他还不知道,还在那儿说嘴哩。他出了这么个笑话,我们村就有了一句现成话,叫兰成桨芝麻——正正应。”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李忠民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到农村锻炼不知道,原来自己是条寄生虫,一直寄在农民身上。后来就想,既然到农村了,就好好学习好好作为吧。一是不辜负毛主席的教导,二是也有私心,想着说不定对以后一辈子都有益处。果然,我学会了做饭的手艺,一回城就到街道的食品加工厂找到了工作;我当过了会计,自己开店就知道怎么走账;当过两年民办老师,知道了该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当过一年知青队队长,学会了最初级的人事管理……当时学到的这些,现在我还都用着呢。
李忠民仰望着天花板:我早想好了,等老了,跑不动了,我还回到农村,再当几年老知识青年,凭自己这么多年积累起来的能力,能给老百姓办多少事就办多少事,好好报答他们的恩情。今年我们回杏河的时候,唱起当年编的歌儿,几十条汉子都哭了。
李忠民轻轻地吟唱起来:
日月如梭,
弹指一挥间,
多少激情多少爱,
镌刻在我们的心间……
李忠民的眼圈红了。
石二宝默默地看着李忠民。在石二宝的目光中,李忠民让两滴泪努力地挤了出来。
“兄弟,你能给我拿条毛巾么?”他问石二宝,“在卫生间。”
石二宝又看了李忠民一眼,向卫生间走去。等他拿着毛巾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李忠民已经把红酒拿在了手上,假装把玩着。
“把酒放那儿。”石二宝在离李忠民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住脚,警惕地看着他,“放下。”
“我想,和老弟你喝两杯。”
“我不喝这玩意儿。”石二宝说,“你还是放下吧。”
9
李忠民放下酒瓶。石二宝走过去,把酒瓶放在一个墙角。然后,弯下腰,又将那把锄头拿起来,握在手里。
一刹那,李忠民出了一身冷汗。
突然,石二宝朝着地板锄了起来。他的姿势非常标准、优美、轻捷,仿佛脚下都是土地。他们都曾经无比熟悉的、无边无际的、肥沃的土地。
锄头没有声音。因为没有挨着地板。
锄着,锄着,石二宝突然停住了。他把锄头立到餐桌边。
“唉,农民老不容易啊。”石二宝说。
“是啊。老不容易。”李忠民挺了挺身子,“我把锄头和草帽挂在餐桌这里,就是想让自己吃饭的时候可以看到它们,想想农民。不让自己昧了良心。”
“其实,我一直可羡慕你们知青。我们村知青返城的时候,我十四岁,还在农村种地,看着知青们一批批地走,我就想,你们都能返城,离开农村,我啥时候能离开农村?”石二宝说。
“你现在,不也算是离开了?”
石二宝笑笑:“我这算啥?拼拼打打,提心吊胆的,也不是个正经事。混两年没力气了,还得回去。不过,我来到城里熬煎,就是为了让我孩子好好地上学,长大了离开农村。”石二宝站起身,“我该走了。”
“等等。”李忠民说。他慢慢地蹦到卧室,找出两套没拆封的化妆品:“给嫂子用吧。”
“她不用这个。”石二宝说。
“要是有闺女的话,就给她用。女孩子都喜欢这玩意儿。”
石二宝接过来,装进工具箱里。他想说一声谢谢,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又想了想,他从口袋里把那四十多万的存单掏出来:“反正也取不出来,还是还给你吧。”
李忠民接过存单。小青怎么会存有这么多钱?他吸了一口凉气。
“你从哪里找到的?”
“梳妆台抽屉里的暗屉里。”石二宝说,“你不知道?”
李忠民沉默。
“这个女人,是个小吧?”石二宝指指粉色的信封。
李忠民点头。
石二宝站了片刻,还是红着脸从工具箱里把那个玩意儿拿了出来:“她用这个,你知道么?”
李忠民的脸暴红了。
“四十多万呢。你得干多少年啊。还是给老婆吧。到老了还是老婆贴心。”石二宝絮絮地说。
李忠民点点头。这时的李忠民看着真是可怜人呢。石二宝突然对他涌起一种由衷的同情。这个城里人其实不赖。要是环境和身份都不是眼下这样,他还真想再和他唠一会儿。——不过,他也知道,要不是这样,这个城里人是不会和自己这么唠的。也许,这是他唯一一次和城里人这么唠了。石二宝有些恋恋不舍起来。当然他也很清楚,他是真的该走了。
他又想是不是让李忠民解开腿上的绳子,想了想,还是罢了。只要他一离开,李忠民就会报警的。他知道。他看过无数案例,无论当时当事人如何在现场委曲求全,只要危险一解除,他们都会报警。当然,他们是对的。报就报吧。总得让警察有事情做。只要自己能顺利逃脱——因此,他还是不能这么走。他得把他的手也捆上,再把他的嘴也封上。不然,他不能保证自己能逃得足够远。
这心里,还是没法儿踏实啊。
石二宝朝工具箱弯下腰。在弯下腰之前,他最后一次抬眼看了一下李忠民。这一眼看得有些歉疚,有些软弱。仿佛在说:兄弟,对不住了啊。
李忠民被这一眼看得心中一凛,手硬成了一个拳头。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工具箱里的绳子和胶带没有被石二宝成功取出。他听到了一股风声,等他想抬头看的时候,他已经倒了下去。
李忠民又锄了一下。锄头下的石二宝随着李忠民的动作痉挛了一下,彻底归于了平静。李忠民看了看锄头,很干净。没有沾上一滴血。
然后,浑身颤抖的李忠民握着这把锄头,嚎啕大哭起来。
原刊责编杨泥
【作者简介】乔叶,女,生于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县人。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散文集《坐在我的左边》、《自己的观音》、《我们的翅膀店》等八部及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获首届河南省文学奖及第三届河南省文学艺术成果奖。现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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