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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作品精选-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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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几十年了。平常我也很少想起他来。可是接到你的信以后,一夜两夜,我都梦见他,梦见他不住地咯血,我怎么止也止不住,便拼命用手去捂他嘴巴,他是个肺结核专家,救过许多人的命。他一直是要我回去的,去医治中国人的病。你看,吕芳,我现在是有名的心脏科医生了,可是我一个中国人也没有医过,一个也没有——”
  “中国人的病,恐怕你也医不好呢。”吕芳淡淡地笑道。
  “我跟珮琪结婚后,我们的朋友全是美国人,中国朋友,我一个也没交,中文书也不看,有时在《纽约时报》上看到中国大陆的消息:百花齐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等,也不过当做新闻报道来看看罢了。我有一个姑妈,前年从中国大陆出来了,到了旧金山跟我表姐住。她七十多岁了,她在信上说,在中国大陆曾经吃过许多苦,弄得一身的病,很希望见我一面。去年我到夏威夷开会,经过旧金山,我本可以停一晚去探望她的,可是我没有,一直飞到檀香山去了。后来我感到很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太忍心——其实我想大概我害怕,怕见到我姑妈受苦受难的模样——”
  吴振铎干笑了一下。
  “吕芳,你真勇敢,那样大惊大险,也熬过来了。”
  “我倒想问问你,振铎。”吕芳笑道,“你是个医生,你给我解释一下,一个人在极端危难的时候,肉体会不会突然失去知觉,不再感到痛苦?”
  “这个,倒有人研究过,二次大战,纳粹集中营里的犹太俘虏,就曾经发生过这种现象,这也是一种极端的心理上的自我防卫吧。”
  “他们替我拔指甲的时候,我整条右臂突然麻掉了,一点也不知道痛。刘伟也跟我说过,有好几年,他一点嗅觉也没有。”
  “对了,刘伟呢?神童怎么样了?”
  “他比高宗汉乖觉得多,学会了见风转舵,所以许多运动都躲了过去,一直在上海龙华路第二肥料厂当工程师。文革一来,也挨了!给下放到安徽合肥乡下,挑了三年半的粪。他人又小,一个大近视,粪桶压在背上,寸步难行,经常泼得一身的粪,一头一背爬满了蛆。他说,他后来进厕所,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吕芳和吴振铎相视摇着头笑了起来。
  “在里头,我们都练就了一套防身术的,”吕芳笑叹道,“刘伟把这个叫做什么来着?对了!‘金钟罩铁布衫’!神童真是个宝贝。”
  “你的咖啡凉了,我再去温些热的来。”吴振铎起身拿起银亚。
  “够了,不能再喝,”吕芳止住他道,“再喝今晚真要失眠了。”
  “吕芳,你出来后,检查过身体么?健康情形如何?”吴振铎关注地问道。
  “我一直有高血压毛病,前两个月还住过院。医生告诉我,我的心脏有点衰弱。”
  “你的心脏也不好么?”
  “全靠得了病,”吕芳笑道,“才请准退休,设法出来。我向我们组织申请了四年,才申请到许可证。”
  “吕芳,你现在——生活还好么?”吴振铎试探着问道。
  “我现在跟我姐姐住在一起,是她申请我出来的,她对我很照顾,”吕芳说着,低下头去看了一看手表,沉吟了一下,说道,“振铎,今天我来,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可以么?”
  “当然可以!”吴振铎赶紧应道。
  “你能不能借给我两千块钱——”
  吴振铎正要开腔,吕芳却忙阻止他道:
  “不过有一个条件:你一定要答应让我以后还给你,等我身体好些,也许再找些学生,教教钢琴什么的,慢慢凑出来。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借了。”
  “好的。”吴振铎迟疑着应道,他立起了身来,走到客厅一角大写字台前,捻亮台灯坐下,他打开抽屉,取出了支票簿,写了一张两千块的支票,他又拿出一只蓝信封,把支票套进里面,才拿去递给吕芳。
  “谢谢,振铎。”吕芳也立起身来,接过信封,随手塞进了衣袋里。
  “吕芳——”
  吕芳径自走向大门,吴振铎赶紧跟了过去。
  “我的大衣呢?”吕芳走到门口,回头向吴振铎笑道。
  吴振铎从壁橱里,把吕芳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取了出来,替吕芳披上,他双手轻轻地按到了吕芳的肩上。
  “吕芳,”吴振铎低声唤道,“我在Russian
  Tearoom订了一个座。我请你去吃顿晚饭好么?那家白俄餐馆的菜还不错,地方也优雅,我们再好好谈谈,这次见面,真是难得。”
  “不了,振铎,”吕芳回转身来,一面扣上大衣,“今天也谈够了。而且我还跟我姐姐约好,一块儿吃饭的,就在这里转过去,百老汇上一家中国餐馆。”
  “吕芳,要是你早跟我联络上就好了,让我来医治你,你到我楼下诊所来好么?我替你彻底检查一次。”
  “振锋——”吕芳垂下了头去,幽幽说道,“其实一年前,我一到纽约就查到你的地址了。”
  “噢,吕芳!”
  “老实跟你说吧,振铎,”吕芳抬起头来,脸上微微地抽搐着,“本来我是不打算再跟你见面了的,这次回到纽约,什么老朋友也没有去找,只想静静地度过余生。我实在需要安静,需要休息,可是身子又偏偏不争气,病倒在医院里,用了一大笔钱,都是我姐姐垫的,她的环境,也并不很好,我不想拖累她,所以只好来麻烦你。”
  “吕芳!”
  “我现在生活很满足,真的很满足,我在里头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达到了:又回到了纽约来。振铎,我并没有你想像那样勇敢,有两三次,我差点撑不下去了。可是——我怕死在那个地方,看到高宗汉那种下场,在自己的国家里,死无葬身之地,实在寒透了心。”
  吴振铎送吕芳走出枫丹白露大厦,外面已经暮霭苍茫了;中央公园四周高耸入云的摩大大楼,万家灯火,早已盏盏燃起,迎面一阵暮风,凛凛地侵袭过来,冷得吴振铎不由得缩起脖子,连连打了两个寒噤,他下楼时,忘记把外衣穿上了。吕芳将大衣领子翻起,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块黑纱头巾把头包了起来。
  “吕芳——”
  中央公园西边大道上,七八点钟的人潮汹涌起来,吕芳那袭飘飘曳曳的深灰大衣,转瞬就让那一大群金黄奶白各色秋褛淹没了,吴振铎在曼哈顿那堆瑰的夜色里,仁立了很久,直到他脸上给冻得发了疼,才转身折回枫丹白露大厦。
  “外面冷呵,吴医生。”穿着红色制服的守门黑人替吴振铎打开了大厦的玻璃大门。
  “谢谢你,乔治,”吴振铎说道,他搓着双手,“真的,外面真的很冷。”
  《八方》第一期
 
月梦
 
      
  一
  刚刚下了一阵冷雨,园里的水汽还未褪尽,虹桥肺病疗养院大门口那丛松树顶上,绕着薄薄的一层白雾,太阳从枝丫里隐隐约约的冒了出来,斜照在雾气上,泛出几丝淡紫的光辉。一对秋斑鸠,蓬松了羽毛,紧紧的挤在松树干上发呆,风一吹,就有一片水珠子从松针上洒落下未,冷得它们不得不拖长声音凄楚的叫几声:“咕咕咕——咕——。”
  愈到下午,愈是阴寒。疗养院已经关门了,偌大的花园中,一个人也看不到,空空的;一片灰白色,浮满了水雾,湿气一阵阵飘了上来,粘在玻璃窗上,中间还夹着些松叶的清香,跟着流了进来。
  楼上医生休息室内没有开灯,灰沉沉的,比外面暗多了。只有靠窗口的地方,还有些许淡白色的阳光,漠冷冷的落在吴钟英医生的脸上,吴医生倚着窗沿,手托着额头,一动也不动的立着。他身上仍旧裹着宽长的白制服,连听诊器还挂在颈脖上,没有拿掉。一头斑白的头发蓬松松的,鬓旁的发脚翘了起来,显得有点凌乱,早上没有经过梳刷似的。他身旁的茶几上,放一杯香片,满满的还没有动过,可是茶叶却全沉了底。
  吴医生的腿都站得有点发麻了,脚底非常僵冷,可是他却勉强的支撑着,睁大了眼睛,抵抗着眼睑上直往下压的倦意。他工作了一夜,过度的疲劳反而磨得他那双眸子炯炯发光,射出两股奇特的冷焰来。他的两颊仍旧微微的带着红晕,兴奋过后还没有完全消褪。可是他的嘴唇却干枯得裂开了,脸上的肌肉绷得变了形。他凝视着窗外,心里头好轻好空——空得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一样。
  从昨夜起,吴医生就一直迷迷惘惘的,总好像梦游一般。当他伸出手去拿茶杯的时候,颤抖抖的手指却将杯子碰倒了,冰凉的茶液泼得他一裤子,裤管子湿湿的粘在他的腿上,他懒得移动了,他伸出头到窗外,张开嘴巴,让水气流进他的口中去,他的喉咙管干得有点发疼——他实在需要些许润泽。
  “咕咕咕——咕——”大门口又传来几声落寞的鸠啼,晚秋的黄昏冷寂得凝了起来一样。
      
  二
  昨晚有月亮,吴医生家里小院子的草地上滚满了银浆,露珠子一闪一闪的发着冷光。天寒了,疏疏落落,偶尔还有几下凄哑的秋虫声。一阵淡、一阵浓,院子里全飘满了花香,有点像郁涩的素心兰,还夹着些幽冷的霜菊,随了风,轻轻的往吴医生的小楼上送,引得他不得不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来。
  吴医生对于月光好像患了过敏症似的,一沾上那片清辉,说不出一股什么味儿就从心底里沁出来了——那股味道有点凉,有点冷,直往骨头里浸进去似的,浸得他全身都有些儿发酸发麻,在月色皎好的夜里,吴医生总爱走到院子里来,坐在院中喷水池子的边上,咬紧牙根,慢慢的咀嚼着那股苦凉的滋味。
  昨晚的月光是淡蓝色的,蓝得有点发冷。水池中吐出一蓬一蓬的银丝来,映在月光下,晶亮的,晚上水量大了,偶尔有几滴水珠溅到吴医生的脸上来,一阵寒噤,使得他的感觉敏锐得一碰就要发痛了。他倚着水池边的铁柱子默默的坐着,凝望着池边那座大理石像,那是一个半裸体的少年像,色泽温润,像白玉一般,纹理刻得异常精致,侧着头,双手微向前伸,神态很美,纤细的身材,竟有一股蕴蕴藉藉的缠绵意绪,月光照在石像的眉眼上,沁出微亮的清辉,好像会动了似的。
  吴医生轻轻的摸了一下石像的颈项,当他的指尖触着那温润的石纹时,窝在他胸中那股苦凉的味儿突地挤上了他的喉头,他将面腮慢慢偎上石像的胸前,石头上露水,凉浸浸的渗到他皮肤上来了。他喜欢这股微凉的刺激,刺得他痒痒麻麻的,好舒服,好慵懒。远远近近,迷迷糊糊,又把他带到他少年时去过的那个地方了,他总好像看到有湖、有山、还有松子悄悄飘落的声音——
      
  三
  好久好久以前,一个五月的晚上,天空里干净得一丝云影都没有,月亮特别圆,特别白,好像一面凌空悬着的水晶镜子,亮得如同白热了的银箔一般,快要放出晶莹的火星来了。夜,简直熟得发香,空气又醇又暖,连风都带着些醉味,好像刚酿成的葡萄酒,从桶里漏出香气来了。
  午夜里,涌翠湖畔的松树林中,闪出一对黑影来,在湖滨上立了一会儿,然后携着手,轻轻地投到湖水中去。湖面顿时变成一块扯碎了的银纱,一团一团的亮丝,向四面慢慢荡开,过了好一阵子,才合拢过来,此时那两个人从湖心中钻了出来,把湖水又搅乱了,月影子给拉得老长老长。前一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子很纤细,皮肤白皙,月光照在他的背上,微微的反出青白的光来,衬在墨绿的湖水上,像只天鹅的影子,围着一丛冒上湖面的水草,悠悠的打着圈子。后一个少年,年纪较大,动作十分矫健,如同水鸭子一般,忽而潜入水中,忽而冲出水面,起落间,两只手臂带起了一串串闪亮的水花。
  一对水鹧鸪惊醒了,从水草丛中飞了起来,掠过湖面,向山脚飞去。
  当这两个少年游回岩滨时,月亮已经升到正中了,把一湖清水浸得闪闪发光。年轻一点的那个少年,跑着上岩,滚在一堆松针上,仰卧着不住的喘息。一片亮白的月光泻在他敞露着的身上,他的脸微侧着,两条腿很细很白,互相交叉起来,头发儒湿了,弯弯的覆在额上,精美的鼻梁滑得发光,在一边腮上投了一抹阴影,一双秀逸的眸子,经过湖水的洗涤,亮得闪光,焕发得很,一圈红晕,从他苍白的面腮里,渐渐渗了出来。
  吴钟英记得,就在那一个晚上,就在那一刹那,他那股少年的热情,突地爆发了,当他走到那个纤细的少年身边,慢慢蹲下去的时候,一股爱意,猛然间从他心底喷了上来,一下子流遍全身,使得他的肌肉都不禁起了一阵均匀的波动。他的胸口窝了一团柔得发溶的温暖,对于躺在地上的那个少年他竟起了一阵说不出的怜爱,月光照在那白皙的皮肤上,微微的泛起一层稀薄的青辉,闪着光的水滴不住的从他颈上慢慢的滚下来,那纤细的身腰,那弯着腿的神态,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柔美,就连那胸前一转淡青的汗毛,在月光下看起来,也显得好软好细,柔弱得叫人怜惜不已。
  他不知不觉的把那个纤细的少年拥到了怀里,一阵强烈的感觉,刺得他的胸口都发疼了。他知道,在那一个晚上,他一定要爱不可了。他抱着那个纤细的身子,只感到两个人靠得那么紧,偎贴得那么均匀,好像互相融到对方的身体里去了似的,一阵热流在他们的胸口间散布开来,他们的背脊被湖水洗得冰凉,可是紧偎着的胸前却渗出了汗水,互相融合,互相掺杂。急切的脉搏跳动,均匀的颤抖,和和谐谐的,竟成了同一频率。当他用炽热的面颊将那纤细的身体偎贴全遍时,一阵快感,激得他流出了眼泪。他好像看到四周的湖、山、松林,渐渐的织成一片,往上飘浮起来,月亮好圆好大,要沉到湖中去了。四周静得了不得,他听到松林中有几下松子飘落的声音——
      
  四
  小院子外面一阵汽车的喇叭声把吴医生惊醒了,他猛然抬头,捋了一捋灰白的头发,上面已经沾满了露水,湿湿凉凉的。他退了几步,对着那座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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