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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作者:高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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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我嘶声叫喊着,眼睛四下里寻找着。这时候我发现有几个黑影子默默地站立在四周,我跑过去一看是几个穿得破破烂烂却都背着枪的男人。
“来,娃娃,你娘在这呢。”
那个女人扯了我来到一个土堆前面,指着土堆告诉我:“你娘死了,埋在这里头了,给你娘磕几个头。”
我相信她的话,我也早就知道人死了都要埋到土堆下面,这两年我给埋着死人的土堆磕的头太多了,可是这一回不同,这里面埋的是我娘。我扑了过去,用手拼命扒着土堆,哭着喊着叫我娘。女人过来一把把我拎起来,冷冷地说:“哭够了,要活命就跟我们走,不想活命就留下来陪你娘。”
她拽我的时候,腰里硬邦邦的铁器磕了我的头。我看见了她腰里的枪,我吓坏了,不知道我不顺从她她会不会就地把我毙了。我就跟上他们走了。他们一路上问了我许多话,包括我叫什么名字,我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思念着我爹我娘,没心情搭理他们。他们其中的一个就说这娃娃没名字就叫他狗娃吧。女人立刻赞成,说我们住在狗娃山,这娃娃命苦得很,名字叫贱些好养活。从那以后他们就都叫我狗娃,我也就习惯了这个名字,可是我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我的名字叫文娃,我还有个官名叫孟文魁。
我们走了好多好多天,才回到了他们叫做狗娃山的地方。路上他们一直给我吃那种硬邦邦的杂面饼子,他们自己也吃那种饼子,那种饼子在我心目中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我怎么吃也吃不够。可是他们每天只给我吃三块,他们自己也跟我一样每天只吃三块。后来到了一个镇店,他们到一家饭铺子里要了羊汤泡馍。那个个子最高的人长出一口气说:“可算过来了,我就怕我们也饿死在这山西地界里。”
我这才知道我们已经从灾区出来了。那一天他们要的羊汤美极了,薄薄的饼子泡在油腻腻香味扑鼻的羊汤里,让人恨不得一头栽进去用羊汤把自己淹死。
“狗娃儿,今天敞开吃,管够。”
我那天吃得太多了,撑得我不敢弯腰,不敢说话,因为我一弯腰一说话胃里的羊汤泡馍似乎就会喷发出来。
那个大个子,后来我知道他有一个非常逗的外号,叫胡小个子,吃饭的时候对那个女人说:“奶奶,你干脆把这个娃儿认个儿子算了,我看你跟这娃儿有缘分哩。”
女人眼睁睁地看着我说:“狗娃儿,叫娘。”
我知道她不是我娘,虽然她救了我的命,可是她不是我娘。我也知道,啥不叫也不行,人家救了我,今后还得靠人家继续救我,可是我这个人天生嘴硬,怎么也没办法对着明明不是我娘的女人叫娘,我就叫了她一声:“婶婶。”
她的脸立刻变冷了,好像刚刚烧红了的铁板淬了火,灰灰地僵硬无比:“什么婶婶,叫我奶奶。”
从那以后我就把她叫奶奶,后来我才知道,伙里的人都把她叫奶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别人把她叫奶奶,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把她叫奶奶。奶奶应该是那种头发灰白,脸上沟渠纵横,弯腰弓背喋喋不休还经常咳嗽吐痰的老太太,可是她却很年轻,起码在我眼里她很年轻,虽然她看上去好像比我娘年纪大了些,却比我娘好看。脸是那种瓜子形的。眼睛细长细长的。嘴唇薄薄的经常抿成窄窄的一条缝。头发也是一丝不苟,随时都梳得光溜溜的,在脑后绾成一个大大的髻。虽然她比娘好看,可是我仍然不愿意给她做儿子,我有些怕她,别人也都有些怕她。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们伙里大掌柜的媳妇,大掌柜也怕她,跟我爹我娘不一样,我爹就从来不怕我娘,我也不怕。
后来她常常说,那一年她出去“做活”,杀了一个财东,得了一千块大洋,还捡了一个娃娃,那个娃娃就是我。我们伙里把外出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叫“做活”。据奶奶说她捡我的时候我跟我娘紧紧搂抱着躺在路中央,我的身上裹着一件大人的破褂子,破褂子上满是虱子虮子:“你当时要不是哼唧了几声,我还以为是一大一小两个路倒呢。我都已经走过了,听到你哼哼唧唧的反回身来才知道你还是个活物,就从你娘的怀里把你拾了回来。唉,你娘当时已经死得硬邦邦了,我们就把她埋了。”
我长大了一些之后,经过分析判断,我才想到,我在奶奶怀里醒过来的时候,可能并不是我印象中刚刚跟娘睡了一会儿,也许我们已经睡了好几天,因为没有人路过我就那么在我死去的娘怀里一直睡着,如果没有碰上奶奶,我就真的跟娘一起成了两个路倒。路倒就是那个年月逃难的人因为体力不支,走着走着就倒下死了,比如我爹跟我娘就都是路倒。我娘碰上了奶奶,总算入土为安,我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至今我也不知道我爹的尸身在哪里,也许野狗野狼的肚腹就是他的葬身之地。那一年我七岁,现在过了十三岁,我跟奶奶他们在一起已经六年多了。
我们沿着草丛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来的小路一直朝后山攀爬。这条路很隐秘,很少有人走,不知道底细的人根本看不出来在杂草丛生的山峁上还隐藏着这样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这条小路是我们的活命之路,我们很少靠这条路逃生。我们的人不多,总共才三十来个人,枪也不好,杂七杂八的啥样都有,子弹也不多,每人都有一把匕首或者马刀,用冷兵器来补充火力的不足。这种装备出去抢老财、绑肉票还行,要是保安团来找麻烦我们没办法跟他们正面对抗,三十六计走为上一跑了之。好在保安团也怕我们,我们闹得厉害了,他们就进山来清剿,老远就把枪鸣得震天价响,像是通知我们。我们就转到后山去躲一阵子,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回来。我们之所以守着这座狗娃山,就是因为这座山易守难攻,山势庞大,大有周旋的余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山下面的老百姓许多都是我们的眼线,只要有生人进山,不管是不是官兵,眼线都会及时报告。这一回不知道出了啥鬼事情,这么多保安团摸到了鼻子底下,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枪声渐渐离我们远了,奶奶的步子也慢了下来。当我们走到晒阳阳坡的时候,奶奶止步不前并且坐了下来。我们都知道她在等大掌柜,等他回来会上我们以后再决定走或者不走。我们都原地坐下,二娘远远地坐在一块岩石上,胡小个子爬到坡上望风。其他人懒洋洋地坐在太阳下面养神,还有的哈欠连天,那是大烟瘾犯了。我断定他们昨天夜里肯定彻夜未眠,他们的最大乐趣就是彻夜不眠地聚在一起推牛九。那是一种瘦长瘦长的纸牌,玩法很简单,可以用来赌钱。他们就是用这种上面印着黑坨坨的纸牌赌钱。他们没有钱,我知道他们跟我一样穷,有钱谁还会来当土匪?当了土匪也不会有钱,因为土匪没有稳定的收入。我们唯一的财富就是无法无天,在我们眼里财富没有你我之分,法律、伦理、道德还有传统这一切的一切都保护不了财富,唯一能保护财富的手段就是武力。我们的观念是:你的财富就是我的,我的财富也可能在下一刻变成别人的,财富就像跳蚤,总是从一个人的身上蹦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我们的生活目的就是把别人的财富变成自己的,这一点跟商人、小偷一样。不同的是,商人靠骗,小偷靠偷,我们靠抢,追求的结果一样:用别人的钱财充实自己的荷包。当然,我们也不总是只用硬抢这一套手段来获得钱财,对外我们最常用的办法就是抢掠、勒索、恐吓。对内我们最常用的方法就是赌博,用那种脏兮兮的纸牌,有时候干脆就猜大猜小,用拳头、用石头、用一切可以区分大小正反上下高低的东西来赌。晚上熬夜,白天昏睡,这是我们的生活习性,跟山里的野狼差不多。保安团可能正是摸透了我们的毛病才对症下药,趁早上我们的人都在睡梦中偷偷摸了上来。想到这里,我不由打了一个激灵,一股子寒气从我的心底蹿到了顶门上,这说明这一伙保安团绝对不是以往那样假模假式朝天放上几枪然后回去应付上司的过场子,这一回他们是认真的。
我想把我的想法告诉奶奶,可是看到她的脸绷得像一块木板,就没吭声。胡小个子弓下腰朝我们喊:“掌柜的回来了。”
奶奶站起来仰着脑袋问他:“人全不全?”
胡小个子把手搭在额头上张望了一阵才说:“好像没有少谁,都全乎着呢。”
奶奶又坐了下来,两根眉毛在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胡小个子从坡上出溜下来朝我们的来路迎了过去,过了一阵就听到掌柜的大嗓门:“没啥毬事情,不知道从哪里过来这一股子生瓜蛋蛋,趴在山坡下头不敢动弹,狗日的,我们骂了一阵子,又甩了一排子枪,狗日的硬是乌龟缩头呢,不往上走,我们就回来哩。没事情,我们到后山上转一转他们就退了。”
说着就过来坐到了二娘身边,二娘急忙把水烟袋递给他,他就从怀里摸出纸煤子点水烟。其他人也都懒散地坐在四周,有的掏出旱烟点火,有的索性在地上画上格子跳起了五子棋。
奶奶腾地站起:“快走,苗头不对哩。”
掌柜的鼻子嘴里一起往外冒烟,硕大的脑袋烟雾缭绕活像正在烧烤的猪头,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情,我们就在这歇歇,狗日的们一时半会儿就走了。”
奶奶说:“人家不上来不是怕我们哩,是等他们的人往上围呢,他们要是来耍混混的,就不会半夜跑路这个时候到,事情大着呢。”耍混混就是说并不是认真的要干什么,而是做样子混饭吃。
掌柜的烟瘾还没有过足,替自己找借口:“我亲眼见的还能假?狗日的们还是来耍混混的。就算不是耍混混的等他们上来了再走也不迟。”
掌柜的话还没有说完,东面山峁上就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子弹噼里啪啦落在我们身边,尘土碎石崩了起来,有人哎哟哟惨叫,显然已经中弹了。我们本能地趴在地上,脑袋上面子弹嘶鸣着像是一群群受惊的麻雀扑棱棱地乱窜。西面山头上也有人朝我们吼叫:“狗娃山的弟兄们投降吧,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一条枪换十块银元。”
我趴在奶奶的身旁。奶奶对大掌柜说:“我咋说的?我们让人家包了,你狗日的还当人家跟你耍呢。”
掌柜的说:“快撒腿子,还愣啥哩?小个子,你带上人跟奶奶跑,我跟大个子留在这里顶一阵子。”说着就朝东面山峁上甩了一梭子。伙计们也乱纷纷地朝山上打枪,有的朝东面山峁上打,有的朝西面山峁上打。对方也开始还击,一时间枪声汇成了暴雨。奶奶扯了我一把,又对胡小个子喊:“跟上我,往后山跑。”说罢,奶奶便连滚带爬地朝后面的坡洼奔去。我们也顾不得冰雹一样的枪子,同样连滚带爬地跟在奶奶的身后朝坡洼逃。大掌柜跟剩下的人便拼命地朝山上开枪,吸引对方的火力,掩护我们逃跑。这种阵势我还是头一回遇上,当时并没有觉得特别害怕,只是本能地跟着别人拼命跑,身边不时有人惨叫,我听到了二娘的哭喊声:“我的腿、我的腿……”
我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二娘的腿中弹了。这是最可怕的事情,逃跑全靠两条腿,腿让人打中了,结果只有一个字:死。即便当时没死让人活捉了也是个死。官府捉到我们从来没有留过活口,都是绑到城门口一刀了事。女的就会更惨,不等挨刀就已经被糟踏死了。可是我顾不上她,我即便想救她也救不了,我还太小,没那个本事。我拼命跑到了坡上头的坑洼洼里,趴到地上躲枪子儿。这是个死角,子弹飞不进来,只能远远地在头顶上掠过。我扭头找奶奶,却见她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反身奔了回去。我不知道是我傻了,还是她疯了,这个时候往回跑等于送死去了。我爬到洼沿上,顾不得脑袋上面横飞的枪弹,关注着奶奶的去向。奶奶抡起那根她出外从不离身的麻绳子,然后将绳子的一头甩了出去,她则跟着绳子像鸟儿一样轻盈地飘落到山坡下面二娘的身旁,然后把绳子绑到了二娘腰上,绳子的另一头绑到了自己的身上,双手握着绳子拼命抡了起来,奇迹发生了,二娘竟然被她抡得飞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二娘就朝山坡上飞了过来,奶奶随后也跟着飞了上来。这一切都是一眨眼间发生的,我一点也没有夸张。在我的感觉里她们就是一先一后飞上来的,因为我真的没看到她们一步一步地朝山坡上爬,就那么忽悠一下都回到了山坡上的坑洼洼里。
东面西面的枪声突然间都停歇了,显然敌人也被奶奶惊呆了。奶奶的头发披散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解开二娘身上的绳子对胡小个子说:“把这个骚狐狸背上快跑。”
二娘昏迷不醒,可能是让刚才的场面吓晕了,也可能是流血过多昏过去了。胡小个子身高力大,二话不说把二娘扛在肩上就朝后山跑了下去。奶奶对其他人吼道:“都滚,还等死哩?”
伙计们跟在胡小个子后面也朝后山跑去。奶奶则趴在洼沿上朝东面打几枪,朝西面打几枪。我没有跑,我不能离开奶奶,离开了她我就成了没有依靠的羊羔子,跟着她哪怕在枪林弹雨中我也觉着像是躲在窑洞里避雨。奶奶在百忙中踹了我一脚,正踹在我的膝盖上,我的膝盖像是被铁锤敲了一下,疼得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还不滚,等死呢?快跟上他们走。”
“我不走,我要跟你走呢。”
敌人的火力被奶奶吸引了过来,这个位置是个死角,枪弹对我们威胁不大。奶奶顾不上搭理我,又朝东面山坡上打了两枪,有人惨叫,有人咒骂,估计有人被奶奶打中了。这时候大掌柜跟剩下的伙计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一头栽倒喘了几口气翻身爬过来又开始朝敌人开枪。奶奶则拉着我朝后山跑了下去。
跑上一道山梁,胡小个子他们都趴在山梁上。这道山梁比刚才的山坡高,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东面西面山坡上敌人正在朝掌柜的他们冲击。奶奶骂道:“狗日的干趴着看热闹哩?咋不打?”
胡小个子说:“等你哩,怕伤了你。”
奶奶说:“现在伤不着了。快打,掩护他们退下来。”
于是伙计们就又开始朝正在冲击的敌人开火。我们这帮伙计有个长处,个个枪法都好,这阵占据了有利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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