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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留言 作者:陆幼青-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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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一点点好过来了,又能简单地思考:是天气?当时的天气的确是糟透了,台风,小雨,相对湿度接近饱和,正是那种什么不干也会出汗的天气。还有什么?电蚊香?疲劳?麻醉药?是什么在起作用,还是一起上阵?

  看着我能够渐渐平静的呼吸,和清醒的神志,白天过度劳累的妻又睡着了,而我也吸着氧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再次醒来,发觉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天怎么亮得这么晚?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立刻就发觉异常:刚才我吸氧的时候,天已亮了一半,何以……天哪,我失明了?

  再用力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但还是一片黑。
  一时间,我简直惊恐地要叫出声,我瞎了吗?是肿瘤跑到大脑里去了?我还能完成我的日记?在那种人世间最暗的黑色里,我以惊又恨,脑子里是无数的问题,嘴里想喊妻子的名字,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也许是二三分钟后,也许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我的时间感被恐怖放大了,我终于看清一些东西的轮廓,然后图像变得清晰,这情形很像在暗室里放照片。

  最后,我看见了钟:7点了。
  这两次我从没有遇到过的体验真是我身体严厉的警告吗?
  昨天一天,我都呆坐在沙发上,没有打开电脑,只觉得浑身不对劲。
  我的身体对我而言,已不仅仅是背叛了,干脆就是我的敌人了。
  两天前,我通过网站向各媒体挂起了免战牌,现在看来是对的,我早已不是那个郎声大笑,交友天下的我了,现在只有一个每天必须化越来越多的时间才能完成一篇日记的病夫,好汉不提当年勇。

  失明的那一刻里,我想到了这些日记,我发觉,它让我比过去软弱了:
  除非我“早日”完成它。 
  
  
江南雨
 
  2000年8月27日
  一连几日的雨,这在夏末初秋的上海不多见。这雨最早是台风带来的,而后竟很老成地住了下来,很像乡下的长辈进城,玩了几天回家了,留了个侄子在城里学徒谋发展。

  我最见不得连日的雨,当年是作为一个文人,而今是病人兼文人,只觉得这雨是直往心里去了。
  不知怎么又想起二十年前的一次江南游,想是相仿的季节、同样连绵江南雨的缘故吧。
  那次旅游的目的地是江南名镇甪直,忘了为什么,我们不赶时间,非常悠闲,连绵的江南雨也只是让三个男孩子在镇上的小旅馆里吃了睡,睡了又吃,认定了这是旅游最高的境界。

  小镇在那时不通公路,我们是到了昆山以后每人化三毛钱搭当地农民的小船在江南的河道里缓行三个小时才抵达的,虽然辛苦,但一路真正的天然去雕饰的江南水乡景色足以补偿一切旅途辛劳。那时候去小镇的外人很少,不是拍照的,就是画画的,一年还总有几支电影厂的外景队到这里,而像我等凡夫俗子,漫无目的地游历至此,可说是非常罕见的。
  我们只花了半天的时间游览了小镇的全貌,然后住进了当时唯一的旅馆,一座很老,但不难想象当年的豪华和气派的木房子,有回廊和内天井的那种。

  这个时候,缠缠绵绵、如泣如诉的江南雨就跟着来了,我们便躲进老楼成一统,好在当时的物价真是便宜,我们是店里唯一的客人。
  接下来的既是故事也是我的回忆了,我本无意改变什么,但就像一件爱物把玩多年之后,总会留下抚摸的痕迹,这跟刻意的修饰完全是两码事,我难以分辨其中多少是我的感受多少是事实了。

  那时,旅馆里只有两三个工作人员,彼此间好像还有点沾亲带故的,仅有一个女孩,叫英或者霞之类的名,说一口吴侬软语,长相清淡,不用任何化妆品的样子,她承担起照顾我们的任务。

  记得她先是极迷惑我们此行的目的,当她得知没有目的也是一种目的之时,受了极大的感动,感动于一种她未曾体验过的生活方式,也被我们身上有意无意表现出来的才情和风趣所吸引,于是,一天比一天待我们更好,先是做饭给我们吃,而后还有洗衣服一类,当然少不了小镇故事。

  我们三个人虽然没有多少人生阅历,但都经历过不怎么样的感情波澜,知道这样极清纯的女孩在城里是见不着的,就像水泥地上不会长草一样,于是,我们也真诚地对她。

  这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啊,我们斜倚在各自的小床上,喝着薄酒,就着花生和苏州豆腐干,谈些诗、文、和国际风云,而那小女孩,透过开着的门,听我们说,手里洗的是我们的衣服,脚边的小木盆里半盈的雨水在冲淡着肥皂的颜色,女孩的动作很缓慢,不急,这天气,没得干的……

  我们和女孩之间,隔了那扇陈旧的木门,而女孩和她的世界之间,隔了是那檐下雨水织成的帘……
  就这样过了几天,但我无法精确说出我们在那儿呆了多久,天睛的那个早晨,我们退了房,听说北京的一个什么学院来了两个班,快住进来了,而那女孩也早已站在门口等我们。

  我们没说过雨停了就走之类的话,没想到因雨而生的缘在我们彼此心中的感受竟是一样的,女孩脸上的表情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但在阳光下的三个男孩竟然没一个有勇气说话的,我们溜了。


  我见识过很多的雨,黄山的雨是墨、海上的雨是线、草原的雨是绿、戈壁的雨是苦、而城里高楼间的雨只是水,偏这江南的雨是心情,各种各样的心情,常历常新的心情,想起那二十年前的雨,今天的我依然有哭的感觉。

  原以为小镇上的一切会淡忘,事实上,以后我又数次到过那小镇,只是因为那儿已是车水马龙的旅游胜地,连为什么成行的原因都已遗忘,只有那惊鸿一瞥的初识越来越清晰。

  于是,从某一天开始,常常想这样的问题:如果当初那江南的雨挽留了我呢?如果那纯朴的温柔我没有胆怯地放弃呢?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镇上的小学教师?文化馆的副馆长?还是开一家小铺面,卖旅游的印象和每晚笑游客的无知,把我从上海批发来的小玩意又扛回了家?酒量依旧平平,但每晚都喝的,不知已陌生了啤酒的苦?孩子是一定有的,不知是否成双?小船,我会驾船,在黄昏,在我的心中也有蛛网般的河道……

  最关键的一问:疾病还会附上我身吗?
  每念及此,便会陷入意炫神迷般的遐思,想人生真如棋局吗?一粘一长,一念之差,结局真是会大变吗?可是,当初的每一步,我们都是用自己全部的心智证明过是对的呀!

  二十年前的江南雨已了无踪迹,但它们还在,也许已是雪山顶上的新客,也许是昨日泳池里温柔的浪花,也许已是苦涩如海水;而二十年前的人尚在,只是他只能在一个接一个的,昨天的选择里,前行。

  谁说人生如烟云?我同意。

  老父的一段经历:淮海战役时,父亲受了重伤,便被部队留下,交给当地老乡,每人给两颗手榴弹,并被告之:“如果不想当俘虏,拉弦。”,当地的百姓是如何善待他们的,我没听过详尽的描述,只是感到父亲在谈及此事时,声音几近感叹,而新老版本的南征北战他足足看了十遍之多。在父亲去世后,一次我翻检旧物,竟然看到一段旧文,记载了父亲和房东大娘的女儿之间的故事,厌倦了征战的父亲曾经很想在山东的某一个村庄里留下来……


  如果那样,我会在哪?
  屋檐下,脸色黝黑的,靠着篇担,抽着烟,憨厚地笑着那个中年汉子是我?


  上海肿瘤医院旁边的小旅馆里,一个带着全家人的积蓄,等候着病床和手术的外地肿瘤患者?

  想江南雨、想齐鲁大地的我,想着想着,有些痴了,也有些悟出了人生的况味和轮回一类说辞的真相。想哭,最后浅淡地一笑。 
  
  
唱歌
 
  2000年8月28日 天气:多云
  晨起,淋浴等早课。
  一切如常,但心里总觉了异样,屏息,静神,再一思量,突然明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在洗澡时不再唱歌。
  在过去,洗澡的时候我总在哼哼着什么,在不受限制的时间和地点,哼哼常常是放声歌唱,有把一首歌来回唱的,也有把二十首歌放一起的。
  我有多久没有唱歌了?
  答案就在我嘴边,但这答案是很特殊的,我至今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它让我惶恐,也让我沉思,但既然今天我再次撞上这个话题,就把它写出来吧,不管它给人什么样的感受。

  我最后一次唱歌是在今年5月16日,地点是在苏州的千年古镇木渎的中华园大酒店。酒店是上海烟草集团建造,是一家四星标准的会议渡假型酒店。

  为了庆祝今年春季的浦东房展会的圆满成功,我们一行近三十个人,都是同事和协作单位的,住进了酒店,在热闹的热宴过后,便把酒店的卡拉OK大厅包了下来,集体唱歌。都是年轻人,看着他们抢话筒,我便和几个朋友躲在一边,抽烟聊天。

  原以为那个夜晚会就此平淡过去,我也深感疲倦,正想好好睡上一觉,但鬼使神差的,在晚会接近结束的时候,我站了起来,为自己点了一首歌,非常非常投入地唱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唱歌,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脖子上的瘤开始影响我唱歌,但谁能猜出我唱的是什么吗?我唱的歌是《榕树下》。
  此生,我最后一次放声高唱的歌是《榕树下》。
  这首歌我在大学里就喜欢,那时,它还是一首日文歌,叫做《北国之春》,在大四的那段时间里,它是我们寝室的最爱。后来我才知道它的“榕树版”,并轻易地学会了。那天晚上我是如此投入,以致于我唱了两遍,各种版本一遍,这在我的“演唱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

  在沉默了两个月后,我在榕树下网站又开始了新的歌唱,我的绝唱,我的日记。
  这个问题恐怕会永远是个谜,为什么,我会在几千首歌里选出那首早已早已被人遗忘的老歌?
  路边一棵榕树下,是我怀念的地方……
  唱歌像足球等几样东西一样,是我几乎不会,但却凝聚了我大量的欢乐的艺术。
  与妻相恋的一个夏天,那时,我们刚离开校门,在妻的娘家,那座被女儿无限神往的“老房子”里,(真不知道那小家伙的怀旧情绪从何而)我与妻躲在小阁楼上,战高温似地唱歌,一首接一首地清唱,把我们会唱的歌全部复习了一遍,为了追求最起码的音响效果,我们把老丈人的大号手电筒找了出来,倒出一大堆电池,然后用那空电筒壳当话筒,终于有演唱会的感觉和混响的效果。

  “电筒演唱会”结束已是深夜,我骑着破自行车往家飞奔,心里却满是穷书生受了打击以后的,我暗暗发誓:买两个真正话筒,对应得起我们的幸福。

  结婚的时候,我托人买了一台处理的功放和两个中看不中听的音箱,有点蒙混过关的意思,那东西以当时的眼光看,音质当属过得去,就是爱坏,我几乎没怎么听过它两个声道一起响的表现。心里恨,袋中空,只得向妻表示,我以听新闻为主。在赚到第一笔钱的时候,我花了近两万元买了一套比较像样的家伙,然后咬牙以3百多元的价格购置了不少卡拉OK的LD碟片。

  第一次握着“自备”话筒在没有跑调后的嘲笑中唱歌,感觉真让人难忘。
  卡拉OK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它让我辈中人能够登堂入室地放声歌唱,最要紧的是,它给你属于自己的乐队,那感觉就像不管保龄球打多少分,但球和全套装备都是自己的。

  中国的卡拉OK普及很快,我几乎在各种地方都能方便地一展歌喉。在此,我倒要向多年来在各种场合听过我唱歌的朋友们道声歉:兄弟们,受罪了。

  天下所有的结巴都能流利地歌唱;造完通天塔的人物都把别人的语言视作鸟语;但却能体会对方的歌声,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歌谣,即使他们没足够的才华创造自己的文字;很多君王被人记住,仅仅是他们的名字被写进歌剧,而不是丰功伟绩……

  这些事实让我相信,歌唱是人类高于语言的一种表达天赋,用于无障碍地表达情感,同时留下强烈的快感。
  两次“榕树下”的重叠,我相信是奇缘、是巧
  合、更是冥冥之中的一次接力,自从那天之后,我的说话都日渐艰难,歌唱也只在回忆中,但我手中的笔却成了我另外一付歌喉……
  既是歌,自有悲腔和欢调,但歌唱着是快乐的…… 
  
  
保险
 
  2000年8月29日 天气:阴
  原以为媒体的报道稀疏之后,家里的电话会少一点,没想到,媒体的深入报道在继续,而家里的电话又多了些新的内容,一些企业和商业机构提出了他们的建议。妻现在是专职的电话秘书,我对她开玩笑地说,现在只有一种人不会来找我,那就是保险公司的同志们。

  其实,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保险公司,但他们是不会来的。
  几年前,我第一次手术,刚回家没多久,就接到了上海友邦保险的一纸公文,大致内容是,陆先生,这次你动手术,我们将赔你多少多少,同时告诉你,我们将不再和你发生任何业务联系。有没有说“拜拜”我记不得了,但那副变心情人的腔调我是记得很清楚的,同时,我也上了保险公司的黑名单了,这倒不怪人家,谁肯为一颗坏的定时炸弹担保?

  我常常在想,我对保险公司是小赢大输,当年的6000元赔偿金至多也是“桶”水车薪,而现在倒是真希望有人能对我说,如果你走了,我们将支付给你家人多少万元。中国人的后事难办,中国人的家庭往往难以承受主要成员的亡故,如果报纸够篇幅,天天会有这样的悲惨故事,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时候,偏就没有保险公司在那些故事里。

  在此,我可以免费为全中国的保险公司做个广告,以一个去日无多的重病人的身份呼吁国人重视保险和善于安排自己的保险,提高自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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