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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儿流浪记 作者:埃克多·马洛 译者:殷立信、陈伯祥-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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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一大片就是巴黎吗?”
“可能是。”
当维泰利斯对我说眼前这就是巴黎的时候,我眼前果然似乎倏忽一亮,象有一片金色的亮光闪了一下。
肯定是这样,我不会搞错的,我马上可以见到金树了。
维泰利斯继续说:
“到巴黎后,我们要分手啦。”
一瞬间我眼前又成了黑夜,金树不见了。
我把目光转向维泰利斯,他也在看着我。我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他看出了我内心的活动。
“我想你心里很不安,也很痛苦。”他说。
“我们就要分开!”开始时的一刹那震惊过去之后,我终于说。
“可怜的小家伙!”
这句话,特别是说话的语调使我热泪盈眶,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富有感情的话语了。
“啊,您真是个好人!”我叫了起来。
“好人是你,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有一颗正直的小心灵。你懂吗?有时候,人们在生活中,是应该具有这种善良的、正直的心灵的,让自己同情别人。当你万事如意的时候,你只是走你的路,很少想到在你身边的人;可是,当你遇到挫折、陷入歧途,特别是当你老了并且对未来失去信心的时候,你就需要依靠周围的人,你就懂得有了他们在你身边时的幸福。我依靠你,你听起来觉得奇怪,是不是?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你听我讲的时候,泪水润湿了你的眼睛,这泪珠对我是一种安慰,正因为这样,我的小雷米,我也难过呀!”
只是到了后来,当我也有了一个人可以去爱的时候,我才体会到他达番话的全部意义。
“不幸就在于,”他继续说,“当人们正需要亲近的时候,不得不分道扬镳。”
“可是,”我胆怯地说,“您想把我丢在巴黎不管了吗?”
“不,当然不会的。我不愿抛弃你,请你相信我好了。你在巴黎,一个人怪可怜的,你能干些什么呢?再说,我没有权利抛弃你,请你记住这一点。那位心地善良的夫人愿意把你当作她的儿子抚养,我没有同意把你交给她照料。从那天起,我就承担了我自己教养你的责任。不幸的是常常事与愿违。我眼下对你已经爱莫能助了,这就是我想到我们应当分开的原因。我们不是永别,而只是几个月的别离。这样,在最不景气的季节的最后几个月,我们可以各奔前程。几小时后就要到巴黎了。一个戏班,最后只剩下卡比,你想想,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十比一听到它的名字,立刻跑到我们面前,把前爪放在耳边,行一个军人礼。然后,它又把手放在胸口,似乎在对我们说,我们可以对它的忠诚寄予信任。
在目前的处境下,它的忠心是不能平息我们激动的情绪的。
维泰利斯停了停,用手摸摸卡比的头。
“你也是,你是一条好样的狗,可惜在这世界上,善良填不饱肚子。为了替周围的人造福,善良是需要的,然而还需要其他的东西,那正是我们缺少的。你也懂得的,是不是?我们现在不能演戏了,只有你卡比,你说我们能干啥?”
“是演不成了。”我代替卡比回答。
“顽皮的孩子嘲笑我们,他们用吃剩的苹果核往我们身上乱扔,我们一天连二十苏也挣不上。我们能靠二十苏过日子吗?遇上雨天、雪天或者大冷天,我们分文也挣不到。”
“我不是有竖琴吗?”
“如果有你这样两个孩子的话,那或许还行。可是象我这把老骨头,再加上你年纪这样小,事情就难办了。现在我还不算太老呢。要是我老态龙钟,或者还是个瞎子,那倒……可是象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没有到叫人怜悯的地步。在巴黎,要获得过往行人的怜悯,必须有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才行。而且当众乞求施舍还要不觉得难为情,而我是永远办不到的。我是这样考虑和决定的;冬末之前,我把你交给一个戏班主,他将把你和别的孩子一起招进他的班子,你给他们弹琴。”
要我去弹竖琴,事先我是没有想到的。
维泰利斯不让我打断他的话,他接着说:
“我嘛,我去给在巴黎街头干活的意大利孩子教坚琴课或者风笛和提琴课。我到巴黎去过好几次,有一点小名气,我到你老家之前去过那里。我只要教几堂课,就可摆脱目前入不敷出的困境,我们俩将各奔前程。在教课的同时,我准备训练两条狗,以填补泽比诺和道勒斯的空缺,我要加紧驯养。一开春,我们俩又可一起重新上路了。我亲爱的小雷米,从此,我们将永远不分离。命运对于那些勇于斗争的人来说,不会永远是悲惨的。我现在要求你的,正是勇气和忍耐,将来情况会好转的,一晃就过去了,春天一到,我们将重新过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我将带你到德国和英国去。你现在长大啦,眼界也开阔啦,我要教你学会很多东西,把你栽培成人。我在米利根夫人面前作了保证,我会言而有信的。在旅途中,我已开始教你英文、法文和意大利文。这对你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已经是很不简单的了。还有,你现在又有一个健壮的身体。你看吧,我的小雷米,你看吧,希望并没有完全成为泡影。”
这个办法也许最最适合我们目前的处境。现在,每当我重新想到这件事,我承认师傅为了摆脱我们的困境是尽了他的力量的。可是我当时最初的反应和现时的想法并不一样。
我当时只想到两件事:别离和戏班主。
在乡村和城镇的旅行中,我见到过好几个戏班主,他们领着从四处搜罗来的孩子,动辄用棍棒敲打。
维泰利斯和他们毫无共同之处。他们残忍,不公道,刻薄,酗酒,骂人,粗鲁,还老是举手打人。
我有可能碰上一个这样可怕的老板。
再说,即使偶然碰上一个好人,那也是我生活中的又一转折啊!
在乳母之后,是维泰利斯。
在维泰利斯之后,又是另外一个。
我的命运永远如此吗?
我能否找到一个永远可以热爱的人?
夭长日久,我开始象爱自己真的父亲一样,爱着维泰利斯。
我永远不会有真正的父亲。
我永远不会有家庭。
在世上,我将永远孤苦伶仃。
我将永远在这广袤的大地上流浪,永无立足定居之地。
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讲,可是这些发自内心的话一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我师傅要我有勇气,要我忍耐,我愿意听从他,兔得增加他的忧虑。
这时,他已不在我的身旁。他仿佛害怕听到预料中我要作出的回答,三步两步走到前面去了。
我跟着他,急冲冲走到一条小河边,我们过了桥——一条我从未见过的泥泞的桥。疏软的雪层象捣碎的煤炭,覆盖在路面上,踩上去,一直陷到脚踝骨。
桥头有个村庄,街道狭窄。过了这个村庄,又是一片田野展现在眼前,但是田野上到处是破破烂烂的房舍。
路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我跟上维泰利斯,走到他的右侧,卡比紧紧跟着我们的脚跟。
转眼间,乡村消失了,我们来到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街道。远远的两侧,尽是些肮脏破烂的房屋,远没有波尔多、图卢兹和里昂的房屋好看。
到处是残雪堆成的雪堆。在这些坚硬的、黑乎乎的雪堆上,倒满了炉灰、烂菜叶子和各种各样的垃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浊的气味。时时有笨重的车辆驶过,来往行人敏捷地躲闪过去,看不出半点惊慌。
“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问维泰利斯。
“巴黎到啦,孩子。”
“巴黎!……”
那么,我想象中的大理石宫殿在哪儿。
穿着绫罗绸缎的行人又在何方?
眼前的现实是何等丑陋和贫困啊!
这竟然是我如此热烈向往的巴黎!
我就要在这里,与维泰利斯和卡比分别,去度过冬天……
第十七章 卢尔辛街的一个戏班头
我们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是丑陋的,然而我还是睁大双眼去环视四周,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严重处境。
我们在巴黎的街道上越往前走,我所看到的一切越来越不符合我儿时的幻想和我的想象。结冰的小河散发出一股越来越臭的气味;地上的污泥掺和着雪水和小冰块,变得越来越黑,它们在滚动着的车轮的重压下,成了稠稠的泥浆,向四处飞溅,粘在贫困、污秽的小铺子的门窗上。
显而易见,巴黎不比波尔多好。
我们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走了很久。这条街上的破烂景象比我们刚才穿过的街道要稍微好些。我们越往前走,商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漂亮了。维泰利斯向右一拐,我们很快就进入一个十足的贫民区。在两旁高大黑暗的房屋中间,一条没有结冰的污水象小溪一样在街心流淌,人们在泥泞的街面上走走停停,对那发臭的脏水根本不在乎。街旁的许多酒店都把店门敞开着,可以一直看进去,里面人很多,在铺着锡面的柜台前,他们都站着喝酒,嘴里说说道道,声音很高,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
在一座房屋的拐角处,我看见了卢尔辛街的路牌。
维泰利斯似乎对去向胸有成竹,他轻轻拨拉开挡道的人群,我紧跟着。
“小心别丢了!”他叮嘱我。
其实,这种嘱咐是多余的,我一直紧紧跟着他,为了更加安全起见,我的手还拉着他的一个衣角。
我们穿过一个大院子,又经过一条两道,来到一个象深井似的地方,阴森幽暗,阳光肯定从来没有照进来过,这是我到目前为止见到的最丑恶、最可怕的景象。
“伽罗福里在家吗?”维泰利斯问一个正在把一些破旧衣服和烂布片挂到墙上去的人,墙上有一只点亮了的灯笼。
“不知道,您自己上楼看看去。他住楼梯顶上,门对着楼梯口。”
“伽罗福里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班主,他住在这儿。”维泰利斯一面上楼,一面对我说。那楼梯沾满了滑不唧溜的泥块,好象刚刚从烂泥堆里挖出来的一样。
这些街道、房屋和楼梯的样子都不能提起我的精神,戏班主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楼梯有四层。维泰利斯没有敲门,他推开楼梯平台对面的房门,我们走进了一个大房间——一间宽敞的顶楼。房子中间空荡荡的,四周摆着十几张床铺,墙壁和天花板的颜色已无法辨认,从前大概是白色的吧。可是,烟雾、尘土和各种各样的污垢使石灰染上了一层黑颜色。墙上千疮百孔,在一个木炭绘制的人头像旁边,刻有各式花鸟。
“伽罗福里!”维泰利斯进屋时喊道,“您是在这里吧?一个人也瞅不见。请您回答我,是维泰利斯在对您说话。”
墙上挂着的那盏暗淡的小油灯,使房间显得格外凄凉.听见我师傅的说话声,一个微弱而又悲哀的孩子的声音回答道:
“伽罗福里先生出去了,两个钟头后才能回来。”
和我们搭话的同时,那个小孩出现了;这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我们走来。他那奇异的外貌使我大吃一惊,他的形象至今还历历在目。那孩子简直可以说没有躯干,不合比例的大脑壳好象是直接放置在他的两条腿上的,活象前几年时兴过的漫画中的人物,他带着一种痛苦而又温顺的表情,有一双惯于忍受一切的眼睛和一种陷于绝望的神态。凭他这副身材,他当然不美,但是他能招人同情也能引人注目,从他的象狗一样的既湿润又温顺的大眼睛里,从他的富于表情的嘴唇上,都流露出一种令人感到可爱的东西。
“你可肯定他两小时后回来吗?”维泰利斯问。
“完全可以肯定的,先生。那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除了他,任何人都无权分饭。”
“那好,万一他早回来,你对他讲,维泰利斯两个钟头后再来。”
“是,两个钟头以后,先生。”
我正要跟着出去,师傅却拦住了我。
“你留在这儿,休息休息。”他说。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保证再来。”
尽管我很劳累,我还是想跟维泰利斯一起走。可是,我已养成了服从他命令的习惯,因此,我留了下来。
刚才那孩子的耳朵贴着门,在听我们说话。维泰利斯下楼时沉重的脚步声一旦消失,他便转过身来用意大利语问我:
“您也是我们老家的吧?”
自从我跟随维泰利斯以来,已经学会了不少意大利话,我几乎可以完全听懂这种语言,不过我讲得不好,还不能做到运用自如。
“不。”我用法语回答。
“啊!”他伤心地说着,两只大眼定定地望着我,“真糟糕,我真希望您是从我们老家来的。”
“从哪个老家?”
“卢卡①,那您就可以给我捎一点消息来了。”
① 卢卡:意大利中部城市。
“我是法国人。”
“喔,那好极了。”
“您爱法国人胜过爱意大利人吗?”
“不。我说‘那好极了’,不是对我而是对您说的。如果您是意大利人,那您很可能是为伽罗福里先生效劳而来的。对那些为戏班主老爷效劳的人,我是不会说‘那好极了’的。”
他的话使我担心。
“他坏吗?”
那孩子对我的问题不作直接回答。可是,他那凝视我的目光令人十分恐怖。他不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因此他转过身子,走到房间尽头的大壁炉前。
废木料在壁炉里燃着一堆旺盛的火焰,火上放着一只大生铁锅。
我走到壁炉前,想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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