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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第08期-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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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都笑了起来。金眼说,你好哇,人不学,学鬼。金蝉说,你卵子用,人不怕,怕鬼。两人收了家伙,互相望着笑。金眼吃百家饭,见多识广。金眼是金蝉垸中远房兄弟,平常眼里很羡慕金蝉的本领,羡慕金蝉不管怎样割资本主义尾巴,只要日子在,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觉,种出全家一日三餐的菜。金眼有个毛病,对于他羡慕的人,总想说点外面听回的新鲜东西。金眼是从河对面的陈策做屋回的。河对面的陈策楼是什么地方?河对面的陈策楼是一大代表陈潭秋的故乡,消息灵通的地方。
  金眼说,四哥,忙呀?
  金蝉不想再理金眼,因为那时候自留地是资本主义尾巴,不能明种,需要偷偷的,所以金蝉做这事时最不喜欢碰见人。金蝉不再理金眼是想金眼早点走。哪晓得金眼不但不走,反而走他身边来了。金眼走到金蝉的身边,一脸的神秘,压低声音说,四哥,你晓得不?他老人家逝世了。
  金蝉抄起尿勺点菜,漫不经心地问,哪个老人家?金眼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哪个老人家?全国有几个老人家?金蝉听了金眼的话,举起尿勺,愣住了,问,逝世了?金眼说,逝世了。金蝉说,你又骗我,不会的。金眼说,是真的,陈策楼人说的,私下传遍了。
  那时候河里一片混沌。金蝉鬼使神差地说,那也罢。那也罢是巴河的土话。话一出口,金蝉就觉得错了。怎么能这样说呢?这不是幸灾乐祸吗?莫说是他老人家逝世了,就是任何人死了也不能这样说。巴水河边夜里走了人,第二天清早起来人们传话,说,昨夜某某走了,就是死者生前还不会做人,人们也不会说那也罢,会说那么了?那么了是痛心,离不得。
  话说出去一阵风,收也收不回。金蝉愣在那里,金眼也愣在那里。金蝉拿着烘勺浑身地颤。金眼张着大嘴,望着金蝉,浑身也颤了起来。
  金眼问金蝉,四哥,你刚才说什么?
  金蝉弃了尿勺双手抱着头朝地上蹲,说,鬼打了,咳……
  金眼说,四哥,这不是好玩的。我不陪你了。
  蹲在地上的金蝉就哭了起来,刚一哭,马上不哭从地上站起来,指着金眼问,金眼,你说我刚才说什么了?
  金眼马上警觉了,知道金蝉想套他,他太了解金蝉了。这家伙关键时候才会蜕壳。日子里的金蝉说漏了嘴的时候,就用这一招。那一次金蝉漏嘴的时候,说大队书记在棉花地里奸了桃花。一出口就知道说不得,情急之下,反问金眼,说,我刚才说什么?金眼说,你说大队书记在棉花地里奸了桃花。结果金蝉一个人说的,成了二个人说的,搞得大队书记,要他俩拿个证据,结果桃花死不承认,大队书记说他俩攻击党,开了他俩一场批斗会。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他要是将金蝉说的话再说一遍,那他就惨了,谁也逃不脱,黄泥巴糊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他才不上金蝉的当。
  金蝉照嘴一巴掌,嘴巴彼时打出血来了。金蝉朝金眼前一跪,说,兄弟救我,此时河滩无人,此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念你我共一祖宗,就当我没说,一阵风吹了怎样?莫对旁人说。金眼说,四哥,起来吧。金蝉说,你要答应我,我就起来。金眼说,我不说,你起来。金蝉说,兄弟,你家要吃菜就叫兄弟媳妇来摘。金眼叹了一口气对金蝉说,四哥,说是说笑是笑,你我几十岁的人了,二回说话要过心想。常言说得好,祸从口出。金蝉说,兄弟说得好,我该死。你嫂多时要找块胶皮封我嘴。
  二人就心事重重,谁也不说话,踏着暮色回到垸子。金眼洗了手脸后就上床,金眼的婆娘早睡在床上等金眼,河边唱戏放电影的时候少,夜里无事可做,夫妻之间的娱乐活动就只有做那事儿。金眼做手艺,吃喝好,往日夜里老婆要,他就做,一般都能做到风调雨顺。那天夜里金眼却怎么也鼓不起劲来。金眼的婆娘感觉不对劲,一把将金眼掀开了,指着金眼问原因。金眼的老婆问,金眼,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金眼说,我身上有几根毛你都清楚明白,我有什么事瞒得过你?金眼的婆娘冷笑了,说,金眼,是不是被哪个妖精迷上了?金眼叫苦连天,赌咒发誓,说,天理良心。金眼的婆娘将灯点亮了,说,没得那样的巧事?睡了多年的男人别人不清楚我不清楚?金眼,我不怕你金眼,你不说清楚,你莫想过日子!金眼逼得没办法,只好把金蝉的事对婆娘说出来了。金眼婆娘说,我说了有事瞒着我。金眼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四哥说的屁话,什么天知地知你知他知,现在我不是知道了吗?他金蝉不是常在畈里咬经吗?说什么天网来着?金眼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金眼的婆娘说,对了,就是这句。你们金家这一对现世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说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不是白天,你们又没夜眼,怎么知道河滩没人?要是有人听见了,这不是活得找不自在吗?知情不报,是同案犯!听婆娘这样一说,金眼慌了,说,那怎么办?金眼的婆娘说,怎么办?还要我教你吗?事到如今,儿只能顾儿,爷只能顾爷,你还论那些“子曰”?
  金眼的头就大了,嗡嗡的响。金眼就穿上衣服来到金蝉的家。金眼双膝朝地上跪,对金蝉说。四哥,实在对不住了,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保不住你了。金眼就跑到大队书记家对大队书记说。大队书记一听,大吃一惊,觉得非同小可,赶紧到公社去报了。公社武装部长马上将枕头下的那块铁拿出来挂在屁股头上,铁就是手枪,带两个驮枪的民兵拿根麻绳,一到了河滨垸,长七短八的话都不说,叫两个武装民兵用绳,将金蝉五花大绑了。公社武装部长问大队书记,证人呢?大队书记指着旁边糠糠颤的金眼说,就是他。公社武装部长对金眼说,你同我们走一趟。金眼说,我就不去了,明天我还要上工。公社武装部长冷笑了。把屁股上的那块铁掏出来,朝桌上一拍,说,我看你敢不去?金眼的汗就下来了。金眼的婆娘哭着说,人嘞,叫你去你就去。有什么说什么,听见吗?
  一垸的人惊得一夜没睡。金蝉的全家,哭得天昏地暗。
  天昏地暗也没有用,公社武装部长,将金蝉带到公社院子里一间关人的屋子里,让金眼也进了屋,叫两个武装民兵在外面守着。公社武装部长叫司务长起来发电,发电机响了起来,屋 子里的电灯亮了,由于瓦数小,那灯像一只红肿了的眼睛,公社武装部长连夜亲自审问金蝉。金眼站在审问的桌子旁边。
  关人的屋子中挂着伟像,伟像下面写着八个红色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公社武装部长坐在桌子前,桌子上铺着纸,一支笔放在纸上,上面是武装部长的手。公社武装部长吼,跪下。金蝉一阵哆嗦,跪下了。公社武装部长对金蝉说,政策你晓得不?金蝉说,晓得。公社武装部长说,晓得什么?说。金蝉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公社武装部长说,晓得就好。
  公社武装部长问,姓名?金蝉说,金蝉。公社武装部长拿起笔朝纸上写。公社武装部长不会写蝉字。问,什么蝉?跪在地上的金蝉说,金蝉蜕壳的蝉。公社武装部长还是不会写。金眼就拿笔在金字后面写了个蝉字。公社武装部长拿着纸对着灯看那个蝉字,说,金蝉,金蝉脱壳,我看你这回怎么脱壳。
  公社武装部长问,成份?跨在地上的金蝉说,三代贫农。公社武装部长问,什么?金蝉说,三代贫农。公社武装部长问,是吗?旁边的金眼说,错不了,三代贫农。三代之前,我与他共一个祖人。公社武装部长不问其内容了。公社武装部长对于全公社的人都熟,照填。公社武装部长填完了,问,金蝉,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金蝉说,我失错。公社武装部长问,从实招来,你说了什么?金蝉说,我不敢再说了。公社武装部长说,我叫你说!金蝉说,我不能再说,我再说就是犯二遍罪。部长你都晓得了,你就朝纸上写吧。公社武装部长就直接朝纸上写。写时间地点,事情的经过,金蝉说的话。写完公社武装部长看了一遍,将纸递给金蝉自己看。公社武装部长指着纸上的“那也罢”,对金蝉说,这是你说的吗?金蝉说,是我失错说的。公社武装部长问金眼,是你亲耳听他说的吗?金眼说,是我亲耳听他说的。公社部长就叫证人金眼签字,叫金蝉按手印。搞完了,公社武装部长问金蝉,你家真的三代贫农?金蝉说,真的三代贫农。公社武装部长说,三代贫农也说这话?蹲在地上的金蝉一哭,说,部长,我失错说了。公社武装部长说,那你现行反革命就铁定了。金蝉就哭了一声娘。公社武装部长说,哭娘也没用。金眼问,判不判得了?公社武装部长说,难说,一句话判死刑的有。金蝉说,我家三代贫农。公社武装部长说,三代贫农,可以判不了死刑,最少八年。
  金眼就抱着金蝉一哭,说,四哥,是我害了你。金蝉说,这时候还有什么哭头?我失错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公社武装部长对金眼说,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金眼说,部长,能不能他判四年我判四年。公社武装部长说,你以为法律是儿戏?回去吧,叫他的家人送被子来。
  金眼说,部长,求你跟上面说少判两年。公社武装部长摇着头说,我就想不通,三代贫农为什么说得出这话来?
  金眼就哭着回去了。公社武装部长叫人锁了门,叫两个民兵守着,回到办公室给县民兵指挥部摇电话。
  门锁着,发电机响了一会儿,不响了。不响了,电就停了,灯就熄了,屋子一片漆黑。金蝉五花大绑着,双膝落地,就墙根蹲到角落,靠着。夜朝深里静,金蝉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说出那话来。金蝉想,说吃不饱饭吧,又不是他一家,他家算是好的,儿都大了,工分粮比别的人家多,不说餐餐吃饭,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他人勤快,瞒着人种点自留地,瓜菜基本做到了,别的人家闲时一天吃两餐,他家一年四季都吃三餐。金蝉想,说儿找不到媳妇吧,又不是他一家的儿找不到媳妇,他家的儿经常还有媒人上门做媒,成份不好的人家连媒人都不上门,有媒人上门和没媒人上门就是大不相同,再说他的儿可以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呀,办法还是有的。主要是他想不通,总以为儿上门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不好,这能怪谁,要怪,就怪他自己。还有,他有选举权呀,叫举手时,他举手,大队书记数手,还不能数掉他。开批斗会,他能上台斗人。那一次书记不是叫他上台斗岗背垸四类份子二斋公,解放前他父亲是二斋公家的长工,斗着斗着,他气来了,还不是打了二斋公一嘴巴,二斋公还不是干瞪眼望着,活受着。金蝉怎么也想不通他那时候为什么说出那话来。他的确对不住老人家,若不是解放了,他说不定还是二斋公家的长工。
  夜静静的。金蝉越想越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出那话来。金蝉的手绑麻了。金蝉想活动活动,一活动,发现绳子松了。金蝉才知道两个民兵看起来绑得紧,原来留了活结的。金蝉心里很感动,发现这些人很对得住他,很有人情味。所有的人都对得住他,就是公社的武装部长也很有人情味,开始凶,后来听说他家三代贫农,也很有人情味。金蝉哭了,哭得一耸耸的。金蝉哭得心都痛了,那痛是彻心透骨的痛。他老人家对得住他,所有的人都对得住他,就是他金蝉对不住人了。金蝉哭得浑身汗透,哭得全身棉花一样的软。
  金蝉说,金蝉呀,金蝉,你鬼打糊了,为什么说出那样的话来?是你金蝉说的吗?是你金蝉说的。你不会说“那么了”吗?但你却说“那也罢”。看来现行反革命是躲不脱了。金蝉思来想去,想不通。
  金蝉叹了一口长气,在劫难逃呀,也罢——!
  手中的绳子现成的。金蝉五脏俱焚,就想死,一了百了。金蝉将手中的绳朝窗子上一抛,那绳竟像活蛇,缠在窗棂上了。金蝉又长叹一口气。说,看来我的阳寿到了,金蝉将绳子打了一个死结,将头套进死结里。夜风从窗子朝里灌,金蝉打了一个哆嗦。金蝉想,他不能这样死。这样个死法传出去,是畏罪自杀。他金蝉死也死个样子出来,让众人明白他是痛心死的。
  在那个漆黑的夜里,金蝉就将双脚吊在窗棂上,脚朝上,头朝下,吊着。天亮时,金蝉五脏俱损,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过了不久,金蝉就平反了。金蝉的儿们找到公社武装部长,要钱。别的人平反了,都发钱。他的父也是平反,当然也要发钱。公社武装部长为难了,说,你的父既不是干部,也不是右派,生前是个社员,没有发钱的政策。金蝉的儿们一哭,说,那我父不是白死了?公社武装部长从口袋里掏出十八元钱出来,对金蝉的儿们说,这样吧,这是我的工资,你们拿去放两场电影热闹热闹。那时候八点七五毫米的机子,一场电影九元钱。
  白幕布架在河滩上,一河两岸的人都来看电影。公社武装部长亲自到场为金蝉平反。放映之前,公社武装部长捏着话筒说,大家听好,再也不能说金蝉现行反革命了。我重复一遍,再也不能说金蝉是现行反革命,听见没有?众人齐声说,听见了!公社武装部长说,现在放映!
  于是就放映。两场电影,先放的一场是《平原游击队》,河边的人看了许多遍,对情节熟得很。头缠白毛巾的敲梆人出来了,敲着梆喊,平安无事??——!其实那个敲梆人是给游击队报信的。喊平安无事,恰恰有事。众人指着白幕布笑痛肚子,说,看,出来了,出来了——!
  四野风和,风生风动。
  河滩上空的月亮,很好很好,天上一片银,地下一片白。
  责任编辑维佳
  


陈州笔记
■  孙方友
  画 谜
  
  一篮桃是一女人的绰号,女人姓篮,叫篮一桃,由于长得漂亮,人称一篮桃。外号一篮桃的女人是陈州城北大户人家白复然的三房,白家人都称她为“三娘”。白家在城里有两处宅院,白复然死前卖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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