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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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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景象。这时疗养院里又关上了暖气。室温在零上六度。
“你们的夏天现在结束了吗?”汉斯·卡斯托尔普恶狠狠地挖苦他的表哥。
“这个很难说,”约阿希姆冷冷地说。“如果老天爷发慈悲,以后还有些晴朗的夏日呢,哪怕在九月里也很可能这样。实际情况是:这儿一年四季的差别并不那么大,可以说它们交错在一起,凭日历是算不了数的。冬天时,太阳光往往很强,人们散步时还会出汗,不得不把外衣脱下。夏天呢,你如今亲眼看到了,这里的夏天有时就是这样。下起雪来,一切就变得颠三倒四。一月份会下雪,而五月份的雪也不小,八月份也会下雪,这个你已看到了。整个说来,没有一月不下雪,这已成了常规。总之,这儿虽有冬日和夏日,春天和秋天,但说到正规的四季,我们山上可没有。”
“这真是一笔糊涂账,”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他穿起套鞋和冬季大衣,跟表哥一起到山下的村子里去,采办静卧疗法用的毛毯,因为在这样的天气下,他穿的方格花呢披衣显然不够暖和。眼前他甚至在斟酌要不要买一个毛皮睡袋,但结果放弃这一打算。一想到它,心里就有几分害怕。
“不,不,”他说,“咱们只买毯子算了!将来下山时我还用得着它,不管到哪儿总得需要毯子。这不是什么新奇或令人兴奋的东西。不过毛皮睡袋却非常别致!要是我也搞一个,那我就像在这儿安家落户似的,有点像你们中间的一员……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总之我不想再说什么。仅仅为了住两三星期而去买一个毛皮睡袋,真是一点也不值得。”
约阿希姆表示同意,这样他们就在英国商场一家漂亮而存货充足的店里买了两条同约阿希姆一样的驼毛绒毯。这是一种又长又宽没有染过色的织物,柔软而舒适。他们吩咐店里立刻将这些毯子送往疗养院——山庄国际疗养院三十四号房间。
今天午后,汉斯·卡斯托尔普打算第一次使用它。
他们买毯子自然在第二次早餐以后,否则根据作息时间的安排,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下山到街头去。这时下起雨来,街上的积雪已变成冰碴儿,脚一踩就溅射开来。他们在回院途中赶上塞塔姆布里尼,他带着雨伞(虽然没有戴帽子)也在攀登通往疗养院的山路。意大利人面有菜色,情绪上显得郁郁寡欢。他用典雅的措词埋怨这天气又冷又湿,他在这样的天气里真吃足了苦头。要是有暖气该多好呢!可是雪一停,可恨的主管部门便把暖气关上,这种规章制度真是愚蠢透顶,对人类理性简直是一种恶毒的讽刺!当汉斯·卡斯托尔普反驳他时——汉斯认为不冷不热的室温是符合疗养原则的,院方这么做,显然为了使病人不致过分娇生惯养——塞塔姆布里尼回答时就狠狠嘲讽他一番。哼,治疗原则实际上算得什么。治疗原则难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吗?汉斯·卡斯托尔普谈起这些原则时确有道理,不过这仅意味着盲目虔信和屈从。可惜有一点引人注目(尽管极其使人快慰):凡叫人奉若神明地遵守的那些规章制度,恰恰与掌权者的经济利益吻合,而对利害关系不大的那些制度,他们就眼开眼闭……当表兄弟听了这些话笑起来时,塞塔姆布里尼又谈起他去世的父亲;在谈到所渴望的暖气时,他联想起父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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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他慢条斯理地带着崇敬的口气说,“他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无论身体或心灵上都十分敏感。冬天时,他多爱自己那间温暖的小书房啊!他衷心喜欢它,室内炉火烧得通红,因此始终能保持二十度列氏温度。有时天气又湿又冷,从异乡吹来砭人肌骨的寒风,这时倘使您经过走廊进入这间书房,您准会感到和暖如春,仿佛披上了一条柔和的肩巾似的。您眼睛里会噙满幸福的眼泪。小书房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和手稿,有的非常名贵。他穿着蓝色法兰绒睡衣站在小桌旁,周围都是他的精神财富,然后埋头处理起书稿来。他身材小巧。你们倒想一想,他竟比我矮一个头!可是他太阳穴上有一束束浓密而花白的头发,鼻子又长又挺,先生们!他对古罗马文化有多深的造诣啊!在他那个时代里,他是首屈一指的,很少有人像他那样精通本国语言。他写起拉丁文来自成一体,没有人再能比得上他。他真是卜伽丘卜伽丘(Giovanni Boccaccio,1313—1375),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著名作家,《十日谈》是他的杰作。他的作品对后世欧洲文学颇有影响。理想中的uomo letterato意大利文,意为学者或文人雅士。!许多学者不远千里而来和他交换意见,有的来自哈帕兰达瑞典地名,是瑞典最北部的城市。,有的来自克拉科夫波兰地名。,他们来到我们的故乡帕多瓦意大利地名。城,显然是为了向他致敬。他总是友好而不失尊严地接待他们。他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空时还用优美的托斯卡纳意大利地区名。语散文写故事,他真不失为一位idioma gentile意大利文,原义优美的语言,此处借喻文学。大师!”塞塔姆布里尼得意洋洋地说,说时用家乡土音慢慢卷起舌头,同时来回摇晃着脑袋。“他仿照维吉尔布置自己的小花园,”他继续说,“他说的话既有道理,又很漂亮。可是他小书房里必须暖而又暖,否则他会冷得发抖;要是让他冻着,他准会气得流泪。现在您倒想想,工程师,您倒想想,少尉,这位父亲的儿子竟不得不在这块野蛮的该死的地方受苦,在盛夏季节身子冷得直哆嗦,而在这种令人屈辱的景象前面,精神上也经常受到折磨!唉,真够受!咱们周围是怎样一些角色呀!顾问大夫、克罗科夫斯基这些傻头傻脑的魔鬼……”说到这里,塞塔姆布里尼似乎欲言又止。“克罗科夫斯基,这个听忏悔的神父好不害臊,他恨我,因为我维护人类的尊严,不允许他在教义方面瞎吹一通……在我的餐桌旁……我不得不同席就餐的是怎么一伙人啊!我右面坐的是一个哈雷地名,在今德国境内。来的啤酒商,名叫马格努斯,他蓄着一把小胡子,像一束干草似的!‘请您别再跟我谈文学吧,’他说。‘文学顶什么用呢?只是漂亮的文字罢了!我跟漂亮的文字有什么相干?我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漂亮的文字在生活中几乎不存在!’这就是他的看法。漂亮的文字……唉,圣母!他的妻子就坐在他对面,身上的肉越来越少,而头脑也越来越笨。这真卑鄙而又令人遗憾……”
约阿希姆和汉斯·卡斯托尔普一致认为这番话很有道理,只是心照不宣而已。他们觉得他的话既伤感,又有煽动性,在尖刻的语调中含有反抗的意味,因而听了也很感兴趣,甚至有启发性。听到他说“胡子像一束干草”以及“漂亮的文字”之类的话,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禁好心地笑了。与其说汉斯为此而笑,倒不如说因为塞塔姆布里尼讲这类话时显出一脸滑稽而灰心丧气的神情。接着,他又说:
“老天爷,社会上的人就是这样凑合起来,构成一个团体。就餐时和谁同席,您是无法选择的,否则结果如何只有天知道了。我们桌上也坐着一位太太……斯特尔夫人,我想你们也认识她吧?简直可以说,她半点教养也没有。有时当她喋喋不休地说开来时,人们的眼睛不知往哪儿望才好。可是她经常抱怨气候不好,害得她总是懒洋洋的,我怕她的病情不轻呢。这个倒挺怪的——又有病,又是笨:我不知道这样说法是否恰当。不过我总有一种古怪的想法:要是一个人笨而又病,两者兼而有之,那么这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事了。人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怎样对付这号人才好,可不是吗,对病人终究要尊重些。对于病,人们总带几分敬意——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不过,要是一个人傻得连‘fomulus’似是而非的拉丁语,是斯特尔夫人的杜撰或误拼。和‘宇宙商店’此处系“化妆品商店”之误,因两词拼法近似。之类的错误也犯上了,那真令人啼笑皆非,而人们的心情也会陷入某种困境;这种情况真叫人可悲可叹,我简直无法形容。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不谐和的,彼此毫不相干,人们不习惯于这样的联想。人们认为,笨人必然健康而平凡,而疾病则能使人变得高雅聪明,超脱不群。人们往往是这样想的,可不是吗?我说的话可能已超出应说的范围,”他最后说。“这只是因为咱们偶尔谈起这一问题……”这时他感到茫然若失。
约阿希姆也有些不自在。这时塞塔姆布里尼扬起眉毛一言不发,似乎出于礼貌地等待谈话告一结束。实际上,他故意把话收一下,为的是将汉斯·卡斯托尔普搞得晕头转向。接着他又说:
“Sapristi表示惊叹的语气词,意为“哎呀!”,工程师,您显示出非凡的哲学才能,我压根儿想不到您竟有这种才能!从您的理论来看,您身体肯定没有外表那么健康,因为您读起这个来显然劲头十足。不过请允许我直言不讳:您的推论我不敢苟同,我否定它,甚至完全反对,您可以看出,对理性方面的事我是有些不耐烦的,我宁愿让人家斥为迂腐,而不愿俯首帖耳地屈从于您的观点。您阐明的这种观点,在我看来简直大有驳斥的必要……”
“不过,塞塔姆布里尼先生……”
“请……您允许我……我懂得您想说什么。您想说,您的意思并不是一本正经的,您代表的那种观点不一定是自己的,似乎只是从空中飘浮着的各种观点随手抓一个碰碰运气,不负任何责任。像您这样的年龄,这倒是颇合适的,这里并没有成年人那种固定不变的看法。您可以预先用各种各样的观点作一番尝试。Placet experiri拉丁文:试一下也好。,”他说,用意大利腔说“C”字时发出软音来。“这是个警句。使我感到困惑的,却是下面这个事实:您的试验正好朝这个方向发展。我怀疑这是否偶然。我怕会出现这样一种倾向,如果不予迎头痛击,这种倾向会有根深蒂固地形成的危险。因此我感到有责任来纠正您。您说疾病和愚蠢结合在一起,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事。我承认这点。我宁取思想丰富的病人,而不喜欢患痨病的傻瓜。可是当您把疾病和愚蠢合起来看作是美学上不协调的现象,自然界的一种扫兴事儿,或者像您爱说的那样使人们的心情陷入某种困境,那我就有异议了。您把疾病看作是某种高雅的事,而且如您所说,某种值得尊敬的事,它和愚蠢完全不相干。这也是您说的话。我可认为不是这样!疾病一点儿也不高雅,一点儿也不值得尊敬。这样的观点本身就是病态的,或者有病态的倾向。要是我告诉您这种想法是多么陈腐和丑恶,也许会引起您对它的反感。它起源于人类崇奉迷信而只知忏悔罪恶的时代,当时人们的思想境界非常低下,只知道笨拙地模仿。那是一个异常可怕的时代,人们把和谐与健康看作是可疑的和邪恶的东西,而病弱呢,在当时却无异是一张通往天国的特许证。可是后来,理性和启蒙教育把盘据在人类心灵中这些阴影驱散了,不过还不彻底,今天我们仍在和它们作斗争。先生,这种斗争就叫工作,为人世间、为荣誉、为人类的利益而工作,人们在这种斗争中每天重新经受锻炼,这些力量将使人类完全解放,并把人类带到进步和文明的道路上,使他们获得更明亮、更温和、更纯洁的灵光。”
必要的购买(3)
好家伙!汉斯·卡斯托尔普又惊又羞地想。他的调门唱得多高!刚才这些话我究竟是怎样引出来的?我听来多少有些枯燥。他老是爱谈工作。他反反复复谈工作,可实际上有些话不对题。可是汉斯说:
“您说得很动听,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您刚才讲的话全都值得领教。我看,别人说起来不会……不会像您那样头头是道。”“倒退,”塞塔姆布里尼继续说,说时挥动雨伞,让它从一位路人的脑袋上掠过,“精神上倒退到那个黑暗而苦难的时代,工程师,请相信我,这就是一种疾病,一种人们研究得腻烦了的疾病。科学赋予它许多名称:美学和心理学给它定了一个,政治又给它定了另一个。这些都是学术名词,不切实际,还是不谈为妙。可是在精神生活中,一切都息息相关,从一件事中引申出另一件来,人们是不会向魔鬼伸出小指头的,唯恐魔鬼攫住整只手掌以及整个身躯……而另一方面,健全的原理却总能产生健全的结果,不管您的出发点如何。因此您得记住,疾病远远不是一种高雅的、过分值得尊敬的事,也并非令人遗憾地和愚蠢结成不解之缘,它无非意味着一种屈辱;不错,这是人类痛苦而难堪的一种屈辱,这在个别场合下还可同情,不过对它表示崇敬,那就大错特错了!您应当记住这个!这就是误入歧途,也就是精神错乱的开始。您刚才提起的那个女人——我记不起她的大名来,哦,谢谢,原来是斯特尔夫人——是个可笑的女人;依我看来,难道她不是像您说的那样,把人们的心情陷入困境了吗?她又病又笨,简直是可怜虫。事情很简单,总之,人们对这号人只能表示同情,或者耸耸肩膀而已。先生,当自然界如此残酷无情,以致破坏了人体的和谐,或者一开始就使人们无能为力,使高贵、热情的心灵无法适应生活,那时困境、也就是悲剧开始了。工程师,您可认识莱奥帕尔迪莱奥帕尔迪(Giao Leopardi,1798—1837),十九世纪意大利著名诗人及学者,自幼孱弱多病,一生遭遇坎坷,备尝艰辛。《致意大利》、《致席尔维娅》等诗都是他的名篇。他的诗歌在意大利文学上颇有地位。?或者您呢,少尉?这是我国一位不幸的诗人,他是一个弓着背而病弱的人,生来就具有崇高的灵魂,但因身体多灾多难,经常受人羞辱和嘲弄,他的苦处真叫人心痛欲裂。你们倒听听这个!”
于是塞塔姆布里尼开始用意大利文背诵些什么,让一个个漂亮的音节滔滔汩汩地从他的舌尖流泻出来,背时摇头晃脑,有时还闭着眼睛,哪怕他的伙伴们一个字也不懂,他也满不在乎。他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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