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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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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塞塔姆布里尼开始用意大利文背诵些什么,让一个个漂亮的音节滔滔汩汩地从他的舌尖流泻出来,背时摇头晃脑,有时还闭着眼睛,哪怕他的伙伴们一个字也不懂,他也满不在乎。他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自我欣赏记忆力和发音,同时也想在倾听他的伙友前卖弄一番。最后他说:
  “不过你们不懂得这个。你们虽然在听,却无法理解其中悲痛的含义。先生们,残废的莱奥帕尔迪主要缺乏的,是女人的爱,也许正因为这点,使他更无法抑制内心的痛苦,你们能完全体察到这样的心情吗?荣誉和德行在他面前黯然失色,自然界对他似乎怀有恶意——它确实怀有恶意,简直又恶又蠢,这点我倒同意他——他悲观失望,说来也叫人怪难受的;他甚至对科学和进步也绝望了!工程师,悲剧也就在这里。您的所谓‘人们心情的困境’我看就是这个,而那边的女人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至于她的大名,恕我不再劳神了……看上帝面上,请别跟我谈什么生了病后‘精神境界能够提高’!别谈这个吧!没有身体的灵魂,同没有灵魂的身体一样没有人性,一样可怕,不过前一种情况是罕见的例外,后一种却是司空见惯的。一般说,身体能发育滋长,繁荣昌盛,把一切重要而富有活力的东西吸引过来,而且能摆脱灵魂,令人厌恶地存在着。凡是以病人身份活着的人,都不过是一个躯体而已,这既违反人情,又令人屈辱——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说得挺有趣,”约阿希姆忽然插嘴说。他躬身向前眼睁睁地瞪着表弟,此刻汉斯正靠着塞塔姆布里尼身边走。“有的话跟你最近说的差不多。”
  “真的吗?”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不错,我头脑里可能也有过类似的想法。”
  他们继续向前走几步,塞塔姆布里尼没有出声。接着他又说:“这样更好,我的先生。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更好。我一点也不想向你们宣扬什么别出心裁的哲学,这又不是我的职务。要是我们的工程师和我的观点相同,那只证实我的假设:他在理性上的造诣还不深。他像有才能的其他青年一样,目下对各种观点只是在进行试验而已。有才能的青年并不是一张白纸,他倒像一张用富于同情心的墨水写过的纸片,这上面既写了‘善’,也写了‘恶’;而教育者的职责,就是坚决发扬‘善’的,把显示出来的‘恶’通过适当手段永远消除。两位先生刚才在买些什么吧?”他改用另一种比较轻快的语调问。
  “没有,没什么,”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只是……”“我们只是为表弟张罗两条毛毯,”约阿希姆冷冷地回答。“静卧疗法用的……天气冷得真够呛……我还得呆上两三星期呢,”汉斯·卡斯托尔普笑着说,眼睛瞧着地面。
  “唉,毛毯,静卧疗法,”塞塔姆布里尼说,“好,好,好,嗳,嗳,嗳。事实上,试一下也好。”他用意大利腔又说了后面这句拉丁文,然后告别,因为这时他们已进入疗养院的大门,向跛足的门房打招呼。到了大厅,塞塔姆布里尼转身走进会客室,他说要坐在桌子前看报。看来,他想逃避第一次静卧疗法。
  “谢天谢地!”当汉斯·卡斯托尔普和约阿希姆一起上电梯时,汉斯说。“他真是一位道学先生。他自己最近也说过,颇有几分道学先生的气质。跟他打交道得处处留神,话别说得太多,免得他唠唠叨叨教训你一番。不过他的话倒是动听的,说起来头头是道,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句话,流畅而有吸引力。当我听他讲话时,我心里觉得好像有许多新鲜的圆面包一只只滚出来。”约阿希姆哈哈大笑。
  “你最好别跟他说这种话。我相信,要是你在想象中把他的教诲看作是圆面包,那他会失望的。”
  “你以为这样吗?这个我倒说不准。我印象中始终认为,他的目的并非仅仅为了宣扬他那番大道理,也许这是他的次要目的;主要目的倒在于说话本身,让人家听每个字眼怎样从他口中滚滚流泻出来……他的话多么富于弹性,简直像橡皮球一样!当人们注意到这点时,他是相当高兴的。啤酒商马格努斯说什么‘漂亮的字’,那固然有些蠢,但我怕塞塔姆布里尼也说过些什么文学在生活中实际地位之类的话。我不想提什么问题,免得当场出丑,我对这方面懂得不多,过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文学家。可是,要是他们指的不是漂亮的字体,那么指的显然也是漂亮的文字,这是我在塞塔姆布里尼圈子里获得的印象。他用的是怎么一套词汇啊!他说起‘德行’这个词来,简直无拘无束,真是天晓得!我有生以来,嘴边从未挂过这个词,就是在学校里,当书本中出现‘道德’这个词时,我们总干脆说作‘勇敢’。我得说,这时我心里怪不自在。当我听到他大骂天气怎么冷,大骂贝伦斯和马格努斯太太——骂这位太太只是因为她体重减轻——总之对一切都破口大骂时,我心里总不大舒坦。他反对一切,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对一切现存的制度都看不顺眼,我禁不住想,他是一个肆无忌惮的人。”
  “你尽管这么说,”约阿希姆深思熟虑地回答说,“可是他身上也有某种骄气,不能把他看作是肆无忌惮的。恰恰相反,这个人对自己和全人类倒是很尊重的。这使我对他有某种好感;在我的心目中,这是个优点。”
  “你说得不错,”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他甚至有些严厉,这往往使人不快,因为这样就会使人——我该怎么说呢——受到约束,唔,这样的表达方式倒不坏。我老是感到,他对我买静卧用的毛毯似乎不以为然,很不赞成,而且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你有同样的看法吗?”
  “不,”约阿希姆沉思了一会,惊讶地说。“这怎么可能呢。我认为不是这样。”于是他衔着体温表,带着全部什物去卧床休息了。汉斯·卡斯托尔普马上开始梳洗打扮,准备午膳,反正离午膳还有一小时不到的光阴呢。


关于时间感受的一些题外话


  当他们饭后上楼时,毛毯的包裹已放在汉斯·卡斯托尔普房内的椅子上了。当天他第一次使用这种毯子。约阿希姆是此中老手,他向汉斯传授裹在身上的种种技巧,这儿山上人都会干这一套,每个新来者也必须马上学会。先要把毛毯一条条地摊开,放在椅上,使它绰有余裕地从椅脚拖到地面。然后坐下来,开始把里面那条毯子裹在身上;先从纵直方向拉到肩头,然后在下面把两脚盖住,这时你应当弓起身子坐着,先揪住折叠的一端,然后抓住另一端,直到两脚脚尖在伸直身子躺着时也都能紧紧裹住,而且须尽量保持平直。以后,你可以依样画葫芦地裹上外面一条毛毯,不过干起来稍稍难些。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是一个笨拙的新手,他曲着身子,伸手伸腿做着表哥教他的种种动作,口中毫无怨言。约阿希姆说,只有为数不多的精明鬼,才能用三个稳稳当当的动作把两条毛毯一起披上,不过这种技能是罕见而值得艳羡的,而且也要有某种天赋。
  汉斯·卡斯托尔普听了这番话不由大笑,他腰酸背痛地躺在椅上,但约阿希姆一下子弄不懂究竟可笑在哪儿,用游移不定的目光瞅着他,然后也笑开了。
  “好了,”约阿希姆说。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已把四肢盖住,浑身裹得像滚筒似地躺在椅上,颈背靠着一只圆圆的枕垫,刚才七手八脚的动作已把他搞得精疲力竭。“即使现在冷到列氏二十度,你也受得了的。”说罢就走到玻璃隔墙后面,也去用毛毯裹身子。
  汉斯·卡斯托尔普对冷到二十度有些怀疑,因为现在他已冷得够呛;当他通过木拱门望向户外湿漉漉的一片,眼看又将大雪纷飞时,他不禁感到一阵阵战栗。奇怪的是尽管空气中湿气很重,他脸上还是干热得厉害,仿佛他坐在热不可挡的房里似的。刚才他忙着盖毛毯已累得不可开交,此刻当他把《远洋客轮》杂志凑到眼前时,他的手确实哆嗦起来。看来他身体并不怎么健康——正像顾问大夫说的,贫血得厉害,因此在这儿这么怕冷。可是他现在躺的姿态非常舒适,把他这种不快的情绪抵消了。这种舒适感,是卧椅所具有的莫可名状的,而且几乎是神秘莫测的特性,汉斯·卡斯托尔普在第一次试用时已体会到它的极度乐趣,现在又证明了它确是其乐无穷。不管是枕垫的质地优良,靠背处的倾斜角度或扶手处的高度和宽度恰到好处,还是颈背的圆枕垫软硬适当,总之你要摊开四肢休息,再没有比睡这种出色的卧椅更安逸、更舒适的了。汉斯·卡斯托尔普打心眼里高兴的是,他接下去还可享受两小时的清福,这两个钟点是疗养院规定的主要静卧疗养时间,虽然他只是上山作客来的,他却感到这样的安排非常称心。因为他生性好静,哪怕长时间无所事事,他也受得了;我们还记得,他爱好空余时间,不希望让无聊的活动将时间销蚀掉,吞噬掉,浪费掉。四时左右他吃茶点,还有蛋糕和果酱,接着在外边活动一会,然后再躺在椅子里休息,七时左右晚餐。晚餐像其他各餐一样,气氛有些紧张,但也能增长许多使人喜闻乐见的见识。饭后再看看什么万花筒、立体窥视镜或转筒式影片之类……如果说汉斯·卡斯托尔普对这里的生活已像人们说的那样习惯了,那也许太过分,不过他对这里的日常生活终究已能很好地适应。
  这毕竟是人们使自己习惯于陌生环境的一种奇特的方式。
  不过要适应它、习惯它却是很费力的;这样做无非是为了他本人的需要,但同时也怀有一种明确的目的,那就是一当完成这项使命或在完成后不久,就重新抛弃了它,回复到原来的状态。人们把这类事当作生活情趣中的一种插曲,目的无非是为了“消遣”,也就是说使机体尝到些新鲜味儿,换换花样——日常生活是那么单调而枯燥无味,久而久之就使人有娇纵而萎靡不振之虞。但固定刻板地做同一件事时间太长,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萎靡不振的感觉呢?其中原因,倒不在于生活的种种要求使他体力上和精神上劳瘁不堪(因为这样的话,休息一番就能恢复),而是心理上的某种原因造成的。人们对时间的感受,往往因它的千篇一律而容易淡薄,同时它和生活感受又息息相关,一个削弱后,另一个也接着受到损害。关于寂寞无聊的性质,人们有许多错误的概念。一般认为,时间内容中的趣味和新奇之处,就是让它“流逝”,也就是说,使时光短促,而单调和空虚则会抑制时间的进程。这种说法不尽适当。空虚和单调无聊固然会使每一分钟、每一小时延长,令人有“度日如年”之感,但它们也能将巨大和极大的时间单位缩小或使它飞逝,甚至化为乌有。反之,一个充实而有趣的时间内容,能使一小时,甚至一天的光阴缩短或轻松地逝去。可是在量度方面,它却赋予时间进程以宽度、重量和坚实性,因而多事之秋与那些平淡无奇、风平浪静的年代相比,前者的流逝进程慢得多。
  因此,我们所说的寂寞无聊,其实只是一种由单调引起的,时间上一种反常的缩短感觉。生活老是千篇一律,漫长的时间似乎就会缩做一团,令人不寒而栗。倘若一天的情况和其他各天一模一样,那么它们也就不分彼此。每天生活一个样儿,会使寿命极长的人感到日子短促,似乎时光不知不觉地消逝了。所谓习惯于生活,其实就是对时间有一种木然甚至麻痹的感觉;年青时的日子过得慢,而晚年的岁月却消逝得愈来愈快,也必然是这种“习惯于生活”造成的。
  我们知道,生活中引入一些插曲或变换一番新花样,乃是维持我们生命力,使我们对时间保持清新感以及使我们对时间不会感到漫长,厌烦或枯燥无味的唯一方式,从而让我们的生活有一种新的感受。调环境,换空气,上温泉浴场,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调换环境和生活中加入某些插曲就有消除疲劳的作用。住到一个新的地方,头几天有一种清新之感,也就是说使人精神百倍——它能保持六天到八天左右。接着,随着你“习惯于”这个地方,似乎渐渐觉察日子紧缩起来。谁依恋着生命——或者说得确切些,谁对生命依依不舍,谁就会恐惧地觉察到,日子的步子跨得越来越轻盈,无声无息地开始溜走,而最后的几星期,比如说四星期左右,简直飞逝得令人害怕。当然,生活的插曲终了时,对时间的清新感也就随之消逝;而在回复到正常的生活以后,它又重新显现。外出后再回到老家时,开头几天又过得新鲜而生气勃勃,不过只是短短几天而已,因为人们对“习以为常”的生活,适应起来比那些例外情况为快。如果说时间的感受由于年迈而减弱,或者这种感受一向不很强烈(这是生命力本来就衰弱的征兆),那么他很快就会昏沉沉地回复到原来的生活,过了二十四小时,就感到从来没有外出过似的,几天前的旅行宛如晚间做了一场梦。
  这里插入了上面这段话,只是因为年青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对时间方面曾有类似的感受。他在山上住了几天后,曾用充血的眼睛瞅着表哥,并对他说:
  “到了一块陌生地,开头时觉得时间过得真慢,这倒是挺可笑的。我的意思是……这自然不是说我感到厌倦无聊,恰恰相反,我简直可以说高兴得像个活神仙。可是你要知道,当我回顾一下,也就是反省一下时,我就觉得在这儿似乎已不知呆了多久,上山以来也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简直不明白自己居然会在山上,而你竟对我说,‘现在就下山吧!’你还记得吗?时间对我说来,真是长得无边无际呀。这和时间的计量毫无关系,和理解力也压根儿不相干,只是一个感觉问题。当然,说这样的话是愚蠢的:‘我认为已在这山上住了两个月’——简直胡说八道。我只能说:‘时间很长’。”
  “对啊,”约阿希姆回答,体温表仍衔在嘴里。“听了你这席话,我也得益不浅。你来山上后,我某些地方都得仰仗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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