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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by:乔治.奥威尔(英)-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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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转身啦!〃朱莉亚道。
  他转过身,一时快认不出她来了。满以为会看到她赤身裸体,然而她没有。那变化,比赤身裸体还叫他吃惊。她在脸上用了化妆品。
  她准是溜到无产者区的什么小店,买到了全套化妆品。嘴唇涂得鲜鲜红,脸蛋抹得光亮亮,鼻子给她扑了粉,眼睛下面也搽了什么,叫眼睛显得加倍地明亮。她化妆的技术并不高,可温斯顿的标准也够低啦。他还没见过党的女人会在脸上化了妆,这样的事情他想也想不来。真是惊人,她变得比从前漂亮了许多。只消来上点涂脂抹粉的小技巧,她不仅显得更好看,而且更有女人相。她短短的头发,她男孩一样的工作服,只能使这样的印象有增无减。他把她搂在怀里,只觉得一阵合成紫罗兰香味扑进鼻孔。他想起那间晦暗的地下厨房,没牙老太太黑洞洞的嘴。那婆娘用的也是这种香水,不过这当儿,那又有什么要紧。
  〃还用了香水!〃他说。
  〃是呀亲爱的,还用了香水。你知道下边我要做什么?我要弄他件真正的女儿装,才不穿什么鬼裤子。我要穿长统丝袜!高跟鞋!在这屋子里我要做女人!才不做党的同志哩。〃
  他们脱下衣服,爬上了那张大木床。他也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脱光了身子。他的身体好生苍白消瘦,腿肚子青筋毕露,膝盖上长了白斑,这副德行,一直叫他免不了自惭形秽。那床上没有床单,可身下的毛毯早磨得光溜溜,床也是又大又松软,这倒叫他们挺好奇。〃准保净臭虫管它呢!〃朱莉亚说。如今除去无产者家里,就再看不到一张双人床。孩提时温斯顿倒还睡过这种床;至于朱莉亚,就记不得还有这样的享受啦。
  于是他们睡了一小会儿。温斯顿醒来时,座钟的指针就要悄然转到九点钟。他没有动弹,朱莉亚正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她搽的脂粉,大半全跑到了他的脸上跟枕头上,然而残存的那淡淡一层,依然显得她的脸颊美不胜收。夕阳西沉,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床脚,照亮了壁炉,锅里的水也开得正欢。下面院子里,那女人不再唱歌,可街道上小孩子的叫声,还是隐隐传到了耳畔。他朦朦胧胧想到,在那早经废弃的过去,一个凉凉快快的夏夜,一男一女脱光了衣服,躺在这样的大床上,喜欢做爱就做爱,愿意聊天就聊天,没人逼你快起床,不妨歪在床上,听外边平静的声音。或许那时,这算相当正常哩。谁能断定这样的事情,从来就不曾稀松平常?这时朱莉亚醒过来,揉揉眼睛,支起胳膊肘,看看煤油炉。
  〃水都烧干一半儿啦,〃她说。〃我就起来煮咖啡。还剩一个小时啦。你公寓几点拉闸?〃
  〃二十三点三十分。〃
  〃宿舍是二十三点。可是得早点回去,因为嗨!滚,你这鬼东西!〃
  她突然转身,在床下地板上抄了只鞋,就朝屋角摔过去。她挥胳膊的样子像个男孩子,恰如那天上午两分钟仇恨,她把词典摔向戈德斯坦一个样。
  〃什么呀?〃他吃了一惊。
  〃老鼠。它把鼻子从墙板那边伸出来啦。那儿准有个老鼠洞!没事儿,我把它赶跑啦。〃
  〃老鼠!〃温斯顿喃喃道。〃在屋里!〃
  〃到处都是呢,〃朱莉亚又躺下来,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宿舍连厨房都有。伦敦有些地方,老鼠多得不得了!知道么,它们还咬小孩!真咬!这种地方,做妈妈的,都不敢叫小孩自个儿呆上两分钟。那种棕色大老鼠,专门干这事儿!那种坏东西,它们干得好恶心,它们……〃
  〃别说啦!〃温斯顿紧闭双眼,叫了起来。
  〃亲爱的!你惨白惨白的。咋啦?哪儿不舒服?〃
  〃世界上最吓人的就是老鼠!〃
  她紧紧挨着他,双臂双腿搂住他,仿佛要用她的体温抚慰他宽心。他没有立时睁开眼,一时觉得回到了恶梦里,回到平生对他搅扰不断的恶梦里。梦里的景象,经常是大同小异:他站在一堵漆黑的墙前面,另一边是种怪东西,他忍受不住,又吓得看也不敢看。在梦里,他总是深深觉出一种自我欺骗,因为他明知道这漆黑的墙后面是什么。拼死挣一下,他便能把这东西拽得见天日,好比把脑浆拧下一块来。每次醒过来,他都没闹清它到底是什么,不过仿佛跟他才打断的朱莉亚那句话有点子关系。
  〃真抱歉,〃他说,〃没事儿。我不喜欢老鼠。没别的。〃
  〃别怕,亲爱的。咱不叫这帮鬼东西呆在这儿。走以前,我拿布把老鼠洞堵上。下次来,我带点儿石灰,把它好好抹抹。〃
  漆黑的恐惧早忘了一半。他觉得有点害羞,便靠着床头坐起来。朱莉亚早起了床,穿上工作服,也煮好了咖啡。锅里的咖啡味儿香得扑鼻孔,他们只好关上窗,生怕外边有谁会闻到,对他们问这问那。把糖加进去,咖啡变得柔和细软,味道也更加甜美。吃了好多年糖精,温斯顿几乎忘了,咖啡还能够如此美妙。朱莉亚把面包涂好果酱拿在手上,另一只手插在衣袋里,满屋走个不停。只见她大剌剌瞥一眼书架,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试试舒服不舒服,指手画脚说两句怎样修理折叠桌,无可奈何瞧几下座钟十二小时的怪钟面。她把那玻璃镇纸拿到床边,凑着光线看。他把镇纸从她手里接过来,像往常一样,那雨水般柔和的玻璃又令他陶醉不已。
  〃这是个啥,你觉着?〃朱莉亚问道。
  〃我觉得它什么也不是我是说,恐怕它从来没给人派什么用场。我喜欢的就是这一点。这小块历史,他们忘了改掉啦。这是条一百年前传来的消息问题是我们得知道怎样读得懂。〃
  〃还有那张画儿,〃她朝对面墙上的蚀刻画点点头,〃也有一百年那么老?〃
  〃还要老哩。我敢说,有两百年啦。谁也说不出来。如今什么东西,说得出哪年哪月呀。〃
  她走过去看了看。〃那鬼东西就从这儿伸出鼻子来,〃她把画片下面的板壁踢了一脚。〃这画的是哪儿?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它。〃
  〃这是个教堂,起码从前是教堂。叫圣克莱门特丹麦人。〃于是,他想起查林顿先生教他那支歌的只言片语,便依依地加上一句:〃圣克莱门特钟声说,橘子和柠檬!〃
  叫他吃惊的是,她居然接了下去:
  〃圣马丁的钟声说,你欠我仨铜板!
  老贝莱的钟声说,你什么时候还?……
  〃下面怎么唱,我忘啦。我倒记得最后两句,'一支蜡烛照你睡,一把砍刀砍你头!'〃
  这倒像个接头暗号分成了两半。在〃老贝莱的钟声〃后面,准保还有一句。或许提示得对了头,他便能从查林顿先生的脑袋里面挖出来哩。
  〃谁教你的?〃他问。
  〃我爷。我还是个小姑娘,那会儿他老是跟我唱。我八岁那年,他给蒸发啦总之是失踪啦。我不知道柠檬,〃她没头没脑加了一句,〃橘子么我倒见过圆圆的,黄色的水果,皮儿挺厚。〃
  〃我还记得柠檬呢,〃温斯顿说。〃五十年代那会儿,还到处都是。那东西酸得很,闻一闻就能倒了牙!〃
  〃那画片后面准有臭虫,〃朱莉亚说。〃哪天我把它取下来,弄弄干净。咱该走啦。我得把脸上的粉擦干净真烦!呆会儿,我把你脸上的唇膏擦下来。〃
  温斯顿又在床上耽了一会儿。屋子里开始发暗,他转身凑着光亮,盯着玻璃镇纸看。让他兴趣盎然的,倒不是那块珊瑚,而是那玻璃的内部。它,那般深邃,然而却如同空气一样轻盈透明。那玻璃的表面,恰便如同拱形的天宇,包藏了一个小小的世界,连同它完整的空气。他觉得自己走得进这个世界里;事实上他已经走了进去,还有那红木大床,还有那折叠桌,座钟,钢板蚀刻画,和那镇纸本身。镇纸便是他呆的屋子,珊瑚便是他跟朱莉亚的生命。他们的生命,在这水晶球的中心,也分享了一种永恒。

  赛姆消失了。一天早晨他旷了工;几个糊涂蛋还说,他怎么没上班。第二天,就再没有人提到他。到了第三天,温斯顿到记录总局的门厅去看布告板,有张布告,列出的是象棋委员会的成员名单,赛姆也是其中的一个。那名单看上去差不多跟从前一模一样,谁的名字也没给划掉然而,名单上少了一个人。这便足够啦。赛姆已经不再存在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天气热得要命,简直烤得慌。迷宫一样的部里没有窗户,房间装了空调,还算凉爽;可到了外边,人行道烫得烤人脚,高峰时地铁臭得熏死人。仇恨周的准备工作撒了欢儿疯跑,各部的工作人员一律加班加点玩命干。游行,集会,阅兵,报告,蜡像,展览,电影片儿,电幕节目所有这些全都得准备停当;立起了看台,建起了雕像,编出了口号,谱出了歌曲,传出了谣言,造出了照片。小说总局里朱莉亚那个部门连小说也不再生产,改行赶制一系列敌人暴行小册子。温斯顿除去日常的工作,每天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去翻找《泰晤士报》的过期档案,修改伪饰演讲时引用的新闻。到半夜,大群粗暴的无产者在街头闲荡,整个城市癫狂躁动,奇怪兮兮。火箭弹比从前落得更频繁,有时远处就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只剩下谣言满天飞。
  仇恨周的主题歌名叫仇恨之歌,它的新曲子作了出来,在电幕上没完没了唱个不停。那歌曲的节奏活像野兽在蛮叫,根本算不上音乐,倒更像拼命捶大鼓。几百条嗓子,配着进军的步伐大声吼,听起来真有点吓死人。无产者挺喜欢这支歌,半夜里在街上,它就跟依然流行的〃只是些没有希望胡乱想〃争相媲美。帕森斯家的孩子拿张大便纸夹木梳,把这曲子没日没夜价吹,简直就让人受不了。温斯顿晚上的时间比从前排得还要满。帕森斯组织了一群志愿者,替这条街道准备仇恨周。他们缝旗帜,画海报,屋顶竖旗杆,街头系铁丝,好把横幅挂上去。帕森斯夸口说,单是胜利大厦,挂出的旗子就有四百米那么长。他兴趣盎然,自得其乐。天气热,加上尽是体力活,给了他个借口,可以在晚间穿上衬衫加短裤。他有本事同时在所有地方忙,推推拉拉,敲敲打打,唠唠叨叨,浑身散发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恶浊汗臭。
  一张新海报,突然出现在伦敦的街头巷尾。那海报没有文字说明,只画了个顶天立地的欧亚国士兵,足有三四米高,踩着大军靴子往前走,腰间挎着轻机枪,蒙古脸冷漠没表情。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那枪口都像直冲着你,由于透视的关系,枪口给画得老大老大。所有墙壁的所有空档,这海报都得贴一张,比老大哥那张海报还要多。无产者本来对战争漠不关心,一时间也给激发起爱国主义热情来。仿佛要跟这普遍的情绪相协调,火箭弹也比平时炸死了更多的人。斯泰尼的一家影院,人山人海地看电影;一颗火箭弹偏偏落下来,几百人给埋在了废墟里。附近的居民全都走出来,排着长队给死难者送葬,一走走了几小时,活脱脱演成了大示威。还有枚炸弹,正落在一块空地上这里本来是个游戏区,结果好几十孩子炸了个粉身碎骨。这便又引发了一次怒气冲天的示威,焚烧了戈德斯坦的模拟像,几百张欧亚国士兵的大海报撕下来添进了火里。那一阵骚动下,不少店铺遭了抢劫。后来传出了谣言,说有间谍使无线电指挥火箭弹,有一对老夫妇,给人怀疑有外国血统,他们的房子便被付之一炬,他们俩也被熏死在里面。
  查林顿先生小店的楼上,温斯顿跟朱莉亚只要还能去,便打开窗户,并排躺在窗下光溜溜的床上,浑身精赤光光,好凉快一点。老鼠倒是没再来,可天一热,臭虫猛可里多得惊死人。可这算得了什么。干净也罢脏也罢,这房间不啻是天堂。他们一进屋,便把黑市买的胡椒粉撒满一屋子,脱光衣服,大汗淋漓地做爱;然后他们睡一觉,醒来时臭虫已经卷土重来,聚集力量大反攻。
  六月里,他们幽会了四次,五次,六次七次哩。温斯顿戒掉了杜松子酒不离口的老毛病。他觉得不再有喝酒的必要。他胖了起来,静脉曲张开始消褪,只是脚脖子的皮肤上还剩了块褐斑,早晨的咳嗽也好了。生活再不是无法忍受,也没有冲动要向电幕做鬼脸,或者扯开嗓门破口大骂。如今他们有了个隐蔽的好去处,几乎就像他们的家,纵然只能偶然见上面,每次又只有一两个小时,这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旧货铺楼上的屋子居然还存在。知道它毫发无损,平平安安,那感觉就和呆在屋里差不多。这房间便是个孤立的世界,过去岁月的保留地,绝种的动物在这里自由漫步。温斯顿觉得,查林顿先生也算个绝种的动物呢。上楼时他经常停下脚,跟查林顿先生聊上几分钟。那老头儿绝少出门,甚至足不出户,也几乎没有顾客来光顾。在黑暗的小店跟更狭更窄的后厨房之间,他活像个幽灵在活动。在厨房他自己做饭;在杂什中间,那厨房还有台老态龙钟的留声机,带个硕大无朋的大喇叭。有机会聊天,他显得挺高兴。他长长的鼻子,厚厚的眼镜,穿件丝绒夹克,弯腰伛背在那堆不值钱的旧货当中踱来踱去,那神情不像旧货商,倒像个收藏家。他带着种平静的热情,在那些废物里面摸这摸那这里一个瓷瓶塞儿,那里一个破鼻烟盒的釉漆盖儿,要么就是个镀金小盒,装了一撮早夭折的孩子留下的头发。这些东西,他从来不求温斯顿买,只是请他来欣赏。跟他说话,犹如听一架老掉牙的八音盒子丁冬响。温斯顿从他记忆的角落,还真给些早忘到脑后的老歌,挖出了只言片语。有一首说的是二十四只乌鸦,有一首说的是断了犄角的母牛,还有一首说的是可怜的柯克·罗宾之死。他想起一个句子,便带着讨饶的微笑说,〃我想你会有兴趣罢。〃不过任什么歌曲,他记得的从不超过三两行。
  他们全知道,这样的境况绝不会长久。其实,这想法无时不萦绕在他们的心头。有时逼近的死亡,仿佛比躺在身下的床榻还真切,他们便只好以一种绝望的肉欲,紧紧搂抱在一起,如同濒死的人在最后五分钟,拼命抓住他仅有的一点点乐趣。不过也有些时候,他们却幻想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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