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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香-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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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左愣愣地看了片刻,突然道:我们是去太平间?
  廪生面带哀色地点点头说:对不起,我们都保存得很好,希望让家属们看最后一眼。
  左左用左脚脚尖碰了碰右脚脚尖,踟躇了一会,将手塞进裤兜,转身便走了。
  廪生追在身后,用忐忑的声音问:明天再来看?
  左左低头疾走:不了,我不看了,你们帮我处理了吧。他忽然地就失去了看他们最后一眼的勇气,他觉得,生者对死者的眷恋,是残忍,是对死亡的亵渎,在这世上,有多少生要比死更需要勇气呢?
  廪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直至追到酒店让他在一纸协议上签了字,才信了是真的,他竟不曾刁难他半分,与其他长哭短嚎地提种种要求的遇难旅客家属相比,他简直散淡得不可理喻,廪生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假做惋惜之色慰籍几句,一转身便欢天喜出门去了,酒店走廊有面巨大的镜子,将他的表情变换尽情出卖了,左左呆呆地望着镜子,渐渐的,似是有团雾气在镜子中温润开来,雾气里,李小兰的脸逐渐清晰,她一边把一片掉下的头皮奋力按回到头上一边哭泣着说:左左,你看,妈妈丑死了,你快帮我把这快头皮按回去……
  左左坐在床沿上,看着窗外的秋天,比青岛的秋天安宁,在这个刹那,他的心,无比酸楚,泪水只是轻轻地湿了一下眼睛,没落。说:妈,你放心,我会让医生帮你做美容的。
  第二天,左左找到廪生,他说:麻烦你们请人给我妈妈做一下美容手术,把她掉下来的那片头皮逢上,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我还是希望,能把她被车窗玻璃撕开的颈动脉缝合一下,生前她是个爱美的人。
  在廪生的瞠目结舌里,左左笑了笑:拜托了,我去买只旅行箱装他们的骨灰盒。
  这年秋天,尹河和李小兰终于到达了左左的理想状态,他们和睦地偎依在一起,再也不会有背叛落泪和吵闹,所谓爱恨情仇,随着一缕青烟的升起而变得毫无意义。
  李小兰和尹河在九寨勾旅行时,逢着雨后天晴,所有游客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正当他们贪婪地呼吸着清冽迷人的空气时,有团不明飞行物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着他们飞来,几乎是在刹那间,一阵喀嚓喀嚓的声音由远而近,所有人都张大了惶恐而莫名的眼睛,随着不明飞行物的逼近,喀嚓声震耳欲溃,惶恐的尖叫冲出了每一个人的喉咙,司机被尖叫声搞懵了,手下一哆嗦,车身就轻飘飘地飞进了山谷。
  其实,飞行物是雨后聚成一团飞行的蜻蜓,在飞行中,它们的翅膀会发出不绝于耳的喀嚓声。
  这些奇妙的场景,是司机陈述的,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车子下坠的过程中,他探出身体拽住了山谷壁上的一棵小树,讲述这些时,他满脸懊恼的灰暗,为自己的生而感到无耻,因为他将那么多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的人送去了地狱。


第七章 轻盈地坐在玉兰树枝上
  1
  两天后,左左抱着伊河和李小兰的骨灰回到青岛,他没有将骨灰埋进墓地,而是将两个上好的檀香木骨灰盒放在茶几上,夜里,他就听见李小兰在客厅喊:儿子,这床又冷又硬,而且太小了。
  左左就坐到沙发上,望着骨灰盒说:妈,人家都说,恩爱的夫妻只会嫌床大不会嫌床小。
  他摸了摸盒子,说:妈你要乖一点,爸,你要真心疼爱妈妈,你们要相互照顾才是。
  说完这话,左左就将两个骨灰盒抱起来,放在他们生前的床上。
  公司给了左左半个月的假期,左左几乎没怎么出门,他呆在家里,有一次,悠悠从窗外路过,听到他在里面讲话,就踮起脚来看了一眼,见左左对那对骨灰盒喃喃自语,有来有去的,好象真的有人在说话,悠悠就尖叫了一声,顺着窗边,软软地就倒了下去,左左跳起来,看到了倒在窗外的悠悠,便跑出房去,抱着软绵绵的悠悠在原地转来转去,却不知该把她放在哪里才是好,只好坐在甬道上,让昏迷的悠悠坐在他腿上,掐她人中,她的上唇丰满柔嫩,弯弯的轮廓,像起伏的小波浪,他有些不忍用力,末了,只好闭着眼,将指上加了些力,就听悠悠长长地吁着气,覆盖下来的浓密睫毛,慢慢掀开了,她有些困惑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见自己坐在左左怀里,惊恐地呀了一声,动作迅速若脱兔,一跃而起,如像见了鬼。
  左左摊了摊手,说:你晕倒了,我不是想占你便宜。
  悠悠往后退了一步:知道了。
  说着,就拎起包,往楼上跑。
  左左追了两步:对了,我想问你件事,你会搬走吗?
  悠悠喘着粗气头也不回地说:我要搬的要搬的,我一想到楼下有人整天搂着两只骨灰盒自言自语就毛骨悚然,就算你求我,我也不会住在这里了。
  左左没说什么,低着头,进房间去了。
  一楼很静,很久以前,伊河就在一楼西面重新开了一扇门,又在走廊中间垒了一堵墙,将一楼隔成了东西两个部分,隔壁以西的五间房子租出去了,整个东边的几间房子,留着自己家居住,两个卧室一间书房和客厅,很是宽敞,现在,家里少了两个人,更是显得分外空旷起来,空旷得连喘息都有了回音,夜里,左左和自己的回音说话,寂寞就远了。
  寂寞这东西是很杀心的。
  那天晚上的寂寞里,左左找了一把铁锨,悄悄地来到院子里,在两棵玉兰树下个挖了一个深深而细的坑,然后,他将李小兰的骨灰盒放在红玉兰树下的坑里,说道:妈,我知道你喜欢红色。
  又将伊河的放在白玉兰树下的坑里道:爸,我知道你喜欢素雅干净,就在这里吧。
  左左将坑填平踩实,再仔细地看了一遍,连自己都看不出痕迹了才回房间,他趴在客厅窗子上,就可以看到两个玉兰树底,这样顶好,虽然他从未主动亲近过父母,但,他知,自己是父母唯一牵挂和放不下的人了,就让他们长眠在玉兰树下吧,这样,他们就可以日日目睹他的进出、他的平安与否。
  第二天早晨,左左站在院子里,将两腿微微分开,左右地晃悠着身体,好象在做一种新的保健操,几只叫不上名的小鸟,在树稍啾啾地歌唱,他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清冽的空气。
  终于,他听到了悠悠下楼的脚步声,在老楼所有房客的脚步声中,他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悠悠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像她的人一样,清脆而倔强。
  悠悠伸手遮了一下早晨的阳光,看得出,她心情不错,左左轻捷地跃到她面前,说:我已将我父母的骨灰葬了。
  悠悠扫了他一眼,漠然说:这跟我有什么系。说完,闪身绕过他,往外走。
  左左对着她摇曳的背影道:这样就吓不着你了,你也就不用搬走了。
  悠悠没有停留,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左左听见了她的轻笑,在鼻子里。
  2
  次年春天,老楼的房客和路过老楼的人都仰起了头,一株玉兰树上开满了乳白色的花朵,像一方方洁白而干净的手帕系满了树枝,另一株玉兰红得娇艳欲滴,像撕碎的红霞。
  老楼依旧,房客依旧,少了的,是那个在玉兰树下织毛线的女子,她和她的丈夫长眠于那棵高大的玉兰树下,除了左左,没人知道。
  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偷窥阁楼上的悠悠了。左左想象每个夜晚,李小兰的灵魂会从玉兰树下升起,轻盈地飞起,盘旋,尔后,端坐在玉兰树的枝桠上窥视所有她欲知却不曾知的一切。
  夜晚来临,玉兰树下会聚集了成群的野猫,它们在树下徘徊歌唱,像一群夜的精灵,整栋老楼的居民被彻夜的猫叫骚扰得不能入眠,他们将愤怒的矛头直接指向了楼后平房的傻子一家,他们指责傻子一家养猫取乐却侵害了他们的相临权,他们不反对傻子一家养猫,但他们要求傻子家管理好猫们,请不要让它们深夜聚集在楼下尖叫。
  老太婆曾出来辩解说,半夜聚集在楼下的是野猫,因为老楼的阴气太重,野猫是喜欢聚阴的动物,而她养的猫长久与人为伍,身上徜徉着温暖的阳光气息,不喜夜间活动,一旦入夜,它们都乖顺地睡在家里。
  她的辩解,让房客们嗤之以鼻。
  老太婆便不再费神解释什么,每天中午和黄昏依旧敲着房前的一只瓷盆,呼唤她的猫们回家吃饭。
  有好事的人买了小杂鱼,拌上了鼠毒强放在院子里,可,次日早晨,那些小杂鱼还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偶尔会有一两只猫飕飕地从小杂鱼旁边路过,它们象接到了危险通知一样,对这份天上掉下来的美食不屑一顾。
  这年夏天,老楼里的房客不堪午夜猫叫的骚扰,渐次里,有人搬走了,老楼渐渐空旷下去,一间间闲置的房子,像空掉了的蜂巢。
  这一年,整个老楼的夏天,都显得空阔而寂寥,慢慢的,秋季迟缓地走了过来,左左觉得自己像个迟暮的老人,缓慢地行走在秋天深处,蓦然的一抬头,就见着了冬天,它像一员迅猛的将军,率领着寒风冰雪们袭击了整座城市。
  知道他家宽敞,时常有年轻同僚建议在他家搞聚会,左左搞了几次,这栋百年的老楼依旧能引起一阵阵真赞叹,特别是那些比较崇尚所谓贵胄出身与西式做派的人,来过老楼后,他们再看左左,就刮眼球了,特别是看到那座镶嵌在客厅墙壁上的正宗壁炉后,赞叹声更是不绝于耳,即便是城市东部那些新建的都市新贵们的别墅,也没有镶砌到这样考究的壁炉了。
  左左知道那壁炉,已很多年没有用过了,至少自打他记事起,就不曾用过,里面塞满了李小兰不舍得扔的破破烂烂,他也懒得去收拾,但凡是李小兰夫妇用过的东西,自他们去世这一年来,他就没有碰过,一动那些东西,他就会想起人生无常这个词,腾然间,就觉得人生了无意义。
  曾几何时,李小兰还在美孜孜地计划着安逸美好的晚年生活,可一转眼,她就和伊河变成了一掊沉默的灰尘,再过几年,他们就会变成和泥土没有任何不同的东西。
  后来,左左就不搞聚会了,聚会一结束,家里一片狼籍,他坐在那里,面对着铺天盖地的凌乱,他会感觉到一种东西,正在悄悄地吞噬着他的身心,那种东西,应该叫做人生的寂寞与空旷吧。
  这年圣诞,他收到了一个邮包,邮递员站在院子里,等他拿着身份证出来签收,发件人是本市的,那些有可能寄邮件给他的人,被他在脑海里快速搜索了一下。
  当他接过邮包,上面的地址很含混。
  他捏了一下,邮包软软的,他的心,很快就柔软起来,想到了楼上的悠悠,心软得那样妩媚。
  他小心地拆开了邮包,里面是一条灰白黑三色格子的羊毛围巾,围巾里还有一首小诗,打印在一张粉绿色的信笺上。
  他轻声读着诗,就笑了。
  轻轻地,我来了
  带着春天的温暖
  绕上你的颈
  轻轻地,我的温暖
  像一缕扯不断的丝线
  缠绕在你的心间……
  诗的后面,没落款,只有一个唇印,是涂了口红压在纸上的,左左望着那个唇印,心暖得不成体统,他拼命地想,这个人,是不是悠悠呢?
  他拼命地想拼命地排除了同学中有可能在今天寄给他邮包的女孩子们的名字。
  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悠悠了,左左知道,这样认为,有些自欺欺人,但是,他愿意着样自欺一次,因为这样可以找到幸福。
  这个周末是圣诞节,下午,他穿一件浅青色的休闲毛衣,将围巾工整地戴好,然后,站在镜子前,兀自地就笑了,镜子里的左左,非常地具有三十年代海派文化青年气息。
  黄昏时,他戴着象征幸福的围巾,站在院子里,他想,悠悠快要下班了。北方的冬天是没有夜生活的,商场总是早早打烊,无处消遣的年轻人都猫在客厅恋爱,或是猫在床上交欢,所以,大多北方孩子,都是一颗在冬季受孕的种子,在来年秋天呱呱落草。
  他想让悠悠看见,她的礼物,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温暖。
  临近黄昏时,天空飘起了小雪,开始,只是绒绒若碎屑,冉冉无声地落在苍绿色的松树叶子上枯黄的风竹上赭色的甬道上,轻柔地亲上左左的脸庞粘上左左的睫毛带着沁人的心肺的冰凉吻上左左的唇。
  夜幕缓缓地合拢上来,悠悠还没回来,老街上的传来了阵阵的狂欢乐声,那是老街的酒吧,里面塞满了无数颗年轻而狂热的心。
  雪花渐渐长大,渐次的,大如花瓣,渐次的,大似破败的羽毛,从铅色的天空,缓缓地坠落。
  左左依旧面带微笑地站在甬道上,他单薄的身上,一片雪白,连眉毛都成了白色,宛如极度瘦弱的圣诞老人。
  回老楼的房客们就惊异地看着他,而后,关心地拍拍他的肩说:小伊,回房间吧,太冷了。
  左左摇了摇头,说:不冷,我在看雪。
  他穿得那么少,只有那件浅青色的毛衣,脖子上绕着被白雪覆盖了的围巾。
  房客们都摇摇头回去了,雪夜那么静,静得只有簌簌的落雪声,在耳边响着。
  站在雪中的左左想着悠悠,他眼前出现了幻像,他冲幻像中的悠悠微笑,甚至和他拥抱,他们拉着手,在皑皑的雪地上玩雪人,扔雪球,他们咯咯地笑声响彻在老楼的院子上空,这些美妙的幻像,让左左心里充盈着无边的暖意义,他笑,无声的、静谧的笑,和雪一起,飘飘地飞翔。
  终于,悠悠回来了,远远的,左左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他想迎上前去,脚却挪不动,像被冻在了地上,他想笑,嘴角是僵硬的,像木木的雕刻,他不仅无法指挥自己的嘴角更无法指挥自己的表情,他恨死了自己,他想把自己暴打一顿,可是,他很艰难才能将手指弯曲,甚至都不能攥成一个严密的拳头。
  悠悠进了院子,吊在陈年的胳膊上,远远地,她看见立在雪中的左左,便和陈年逗笑说:你看,不知谁用雪做了个圣诞老人,可惜,做得太瘦了。
  说着,她走过来,去摸左左的脸,两行热泪,滚滚地,从左左脸上滚落下来,沾在了悠悠温暖而柔软的指上,呀——!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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