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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全本)作者:兰晓龙-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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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来啊!屋里好乱,太乱了。”她已经进了卧室。
  我走过去,刻意地低着头没去看在卧房里唤着我的小醉。
  我不敢看她,我二十四岁的眼睛只见过荒芜和战争,撕开的肢体,撕裂的心灵,我二十四岁才开了窍,明白女人的美丽。
  对不起,我的眼睛。不看是为我的心脏着想,它现在乱蹿得就像迷龙。
  但是我终需看见她,她的小屋子里只有床,几个叠在一起的箱子,桌子和两张凳子,这个清贫的家刚才被她收拾干净了,床像从没有人睡过,箱笼和桌椅拭擦得可以反射阳光,这本来会让人觉得眼里也太过空洞了一些,但是桌上的花和小醉补足了这些。
  我站门口发着愣,拿着俩尽是洋文与这屋颇不称头的铁皮罐头,小醉站在她的桌边拧着手,我小时交不上父亲给的繁重课业时也会这样。她翻了我一眼,然后用脚把一张凳子拉开,不用手是因为羞涩——她根本没有一丝地方能让我想到她为了生存而做的营生,但正因如此我越发去想起。
  我们俩都简直是蹑手蹑脚,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
  我轻轻挪开了那张凳子,“哦,我知道。坐。”
  我坐了,从进这屋开始我就拘谨起来,想在这屋里找一个能放下那俩劳什子罐头的地方,但这屋里放这玩意儿似乎就是突兀。我在凳子上挪着,扫了一圈,目光触到她放钱的罐子时如同触电,我看了她一眼,想她一定看了出来,所以才低了头装作没有看见——于是我决定还是就把罐头放在桌上。我发现我的嗓子有些干涩,干得变调。
  “这是那啥……罐头,给你的。”
  “谢谢。”她的德行比我也好不到哪去,把一杯水推到我面前,“这是水,你喝。”
  “谢谢。”
  我喝水,其实我大可以不那么喝的,一口干掉了一整杯,然后我呛着了。第一下我忍着,但是已经让小醉来捶打我的背,她不捶还好,一捶我把整口捂在嘴里的水全喷在她身上。
  我猛烈地咳嗽。“对不起对不起!”
  小醉猛力地捶着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渐渐的咳嗽中渐渐平缓,小醉忙于揉搓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这个家伙瞪着桌面被自己喷上的水渍,阿译和豆饼的笨蛋灵魂要附在他身上了。
  我的家教,让我一见心仪的女子便肠子打结。不思量,自然忘。孟家男儿,省出那工夫来做大事。家父猛敲着我的头如是说,用的是我偷来看的《金瓶梅》。我吃女人的败仗多过吃日军的败仗,后来我忍无可忍地扑向未婚妻文黛,我们的偷食倒更像猴子摔跤,然后我满心沮丧上了战场,一败至今。
  小醉已经出动到手绢了,忙着擦我。我恢复过来便忙着架开她。
  “别擦我了,擦桌子……还有你。”我发现我还真没少喷,于是我把她在我们回禅达时给的那条手绢也拿出来放在桌上,倒是洗净叠平了,“不够这儿还有。”
  小醉忙着,一边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
  我很沮丧,一边看着她让自己慢慢振作。
  有事的,我知道我这回又要完蛋。我从来没成功过,我想在这里有一次成功。我死过十七八次,对着坦克冲过,虽然后来趴了,但我不该害怕一个土娼。
  死啦死啦说见了狗冲上去咬,狗咬狗一嘴毛……我想他干什么?
  小醉又一次把屋子收拾利索时转过身来,我已经换了个姿势,看得小醉愣了一下,我现在凳子斜放了,脊背靠着桌子,跷着二郎腿,一只肘支在桌子上,脑袋架在巴掌里——我猜我现在像个嫖客了。
  “你……还难受啊?”她问。
  “我不难受。你还好吧?”我答。
  “还好。”
  我像一个嫖客在谈论嫖资,“我没钱。两个罐头太少了,你也不够吃多久。下次我再给你带两个过来。”
  “……不要吧?那个很贵的。”
  “我们倒天天吃。粮是拿命换的,可也是瞎子派的,这顿罐头下顿也许糠,我们不吃白不吃,你也不拿白不拿。”我说。
  “真的不要啦。你们是禅达的救星,你们在南天门打,我们在这边都哭了。我旁边有个老爷爷在烧香,他说这是天威星下世了。”
  我看了看我跷着的脚尖,“……什么星?”
  “就是天威星双鞭呼延灼啦,梁山的五虎将啊。老爷爷说他还大战金兀术。手绰双鞭,跃马关前,一声大喝:‘金贼听过梁山好汉呼延灼没有?’然后杀退金兵三百多里,连金兀术都差点儿被他打死了。可呼爷爷年纪太大,八十了,后来累死了。还有个老爷爷……”
  我看了看我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的脚尖,“怎么那么多老爷爷……”
  “这是个禅达的老爷爷,他不要逃难,就在宗祠里上吊,绳套都拴好了,一听说江边守住了,就站在凳子上笑死了。”小醉说。
  我看了看我已经放下来的脚尖,“……怎么都死了……”
  “我也不知道。都听人说的。现在外边都在说禅达是你们那个什么师长救的,你千万不要信。”
  我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那样叮嘱,说:“我……没有信。”
  小醉说:“我们老百姓都知道是你们救的。我哥就说,说什么运筹帷幄,死得归不了家的全是袍泽弟兄。现在禅达城里到处都是长明灯,你看见没有?我们私下里说好了,那是祭你们的。”
  我想了想这一路确实看见过很多那玩意儿,就是放在门口,用瓦片搭了个遮风棚的小油灯,本地人用它来招魂,就连小醉的门口也有一个。我来时还曾看着它奇怪此地怎么会忽忽地死了这么多人。
  “我……可没死啊。”我说。
  “死了很多啊。大家说都是外乡来的孩子,一户引一个回家,让他们逢年过节的也有点酒食冥纸。所以你千万不要拿东西给我了,你要什么来我这里拿好了……只要我有。”
  我已经完全坐正了,我沮丧地站起身来,把凳子放正了,“呼延是复姓,呼延灼是姓呼延名灼,你要叫他呼延爷爷才对。”
  小醉愣了一下,“啊?说故事的老爷爷也说呼爷爷,下回我告诉他,呼延爷爷。”
  我站在那儿,就我一向的作派来说,站得很军人了,我发着呆。我知道又完蛋了。我的教育让我像吊在半天里的阿译,上不去的同时也下不来。
  如果要找个借口,在文黛面前的失败我归因于对包办婚姻的内心反抗,而这败于什么?……败给我当不起的荣耀还是死人?
  “我走了。”我说。
  小醉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就走啊?”
  “不知道来做什么……军务……那个繁忙。”
  小醉几乎是沉痛地“喔”了一声。
  我走了,但是站在门口掀帘子的时候我更加能看到小醉的孤寂,我转回身来,尽我最大的恭敬和内疚鞠了个躬,“对不起了。真是扰你了。”
  小醉瞪着我,我不知道她怎么着,也不知道为了哪出就哭了。我有点儿发傻,想碰触她又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心有邪念而犹豫,我终于碰触她的时候她才开始说话,有点儿断续,女人哭诉的时候总是不知道哭第一,还是诉第一。
  “不是啦……我哥一年没回来了……你来我很高兴啦……他川军团的弟兄也不来了……这院子都看惯穿军装的了……它不习惯了……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说很难听的话,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哥的兵说他在外边养了个女人,我哥说哪有的事……我知道他的饷都给我了,他是找了个女人养他。他跟你一样很讨人喜欢的……我现在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去找她说话,我那时候生气了……这里真是太难过了……”
  我愣着,我都不知道我在不在听,我挠着脖子也挠着因愈合在发痒的伤口,找来一条手绢又找来一条,却发现两条都脏着。我叹着气,转着圈,搓着手,门外有人在砸门,是砸门而不是敲门,我停止了转圈看着那门。
  小醉哭着说:“隔壁王大妈……每天缠人说长道短,一说半天……不管她……。”
  于是我在好气好笑和好哭中终于有了勇气抚摸着她,“不管他,王八管他……小醉,你看我也回来了,我会常来,哭什么嘛,不哭。”
  小醉说着四川话,“我想你想得都快要死了。”
  我听得懂,如此之混乱,我混乱地心花怒放,几乎咧开一个混乱的笑容。
  但要命的是往下她说的那句我也听得懂,“我们回四川吧,哥。”
  而门外已经开始叫嚣,说长道短的王大妈也许存在,但现在外边砸门的是一个喝醉的鲁男人,那人乱叫到:“会不会做生意啊?来月事了你也要挂个牌啊!”
  小醉哭着胡乱说着:“……是隔壁王大爷啦……脑袋有问题的……不要理他。”
  门外那个人显然是在否人小醉说的话,“老子上回给的双份钱呢!说了下回来。光收钱你也要做事啊!”
  小醉勉力地编着谎话,“……脑袋有问题还喝多了……”
  我闷着,闷一会儿后掀起门帘,院里有一截锹把。
  我出来,捡起那截锹把,我看了看门。小醉追了出来,怕门外那位说得更多,她不敢吱声,只是猛力想把锹把给夺走。
  我看着门。
  外边是一个我的同类。区别只是他揣的是钱,我揣的罐头。
  于是我转向院里那几块我曾撼过而没撼动的石头,现在我有了一根杠杆和根本无处渲泄的愤怒,我成功地把它撬了起来,让院里有了石座。
  门外已经没声了,那哥们儿显然是已经走人了。
  我站直了,累得眼冒着金星,小醉愕然地看着我。
  “你……你不能老在屋里呆着,你要晒阳光啊!”我说。
  然后我看着这个千疮百孔的院子,一个全无生活能力的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年,要料理而没料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我看了看房顶,“烟囱方向不对啊!哪个地方都有常风向的,这方向,烟倒呛着自己了!”
  小醉绝对讶然地啊了一声,“我以为就是这样的。”
  我开始挽着袖子,那是个大工程,“没办法,真拿你。”
  然后小醉跟着,我去和烟囱决战。
  我蹲在收容站外的路面上,泥蛋和满汉在他们的哨位上唤着我。我累得要死,早上还崭新的衣服已经是灰一块土一块油烟子好几块,我望着禅达的暮色。
  泥蛋叫我:“烦啦,你进来撒。”
  我学他说话,“不进来撒。”
  满汉也招呼我,“来给我们讲打仗。”
  我没有一点儿心情,“我放屁的。我没杀过人,我吃斋念佛的。”
  “鬼信嘞。”
  “我放的就是鬼屁。”我说。
  收容站里传来人渣们做饭时必有的嘻闹,腾着巨大的烟雾。我的身边也有一座长明灯,我看了眼泥蛋和满汉,那两货冲我涎笑了一下。
  于是我回了头,靠在墙边,仰着头,看着炊烟竭力想升入云层,然后在一个遥不可及的位置上便被吹散。
  我累得要死,一边想着再有空得去帮小醉把活干完。我没法儿在她那做一个销金的醉汉,哪怕是销紧俏的罐头,因为在她眼里我不是别人。
  我们没法儿摆脱死了的一千人,以前一万都可以轻松忘掉。这回我们被诅咒了,下咒的人叫死啦死啦。他死了,他该死。
  泥蛋和满汉忽然都跑到我身边站着,我诧异地看了看他们,再看了看他们的哨位,原来是狗肉大摇大摆地站在他们的哨上了。
  然后我远远看见一个人过来,即使是步行,他也快得像炮弹。那家伙是迷龙,新发的军装又给撕破了,嘴角有血痕,脸上有抓痕,拳头不知道打什么打肿了。
  “他还真是,晚饭说爬也得爬回来。”泥蛋说。
  我跟迷龙打招呼,“迷龙回来啦?找着人打架啦?”
  迷龙斜我一眼,“你跟我打?”
  “你一定能把自个儿作死,早晚的。”我说。
  于是迷龙开始冲我扑打翅膀,“小鸡!小鸡!”
  我刺激他,“老婆孩子都跟死胖子跑了,这年头胖子没好人,可能把你老婆孩子养得肥肥的。”
  迷龙仰天长啸:“狗卵子!”
  他叫完了就冲天吸了吸鼻子,可能对我们他是怎么也不好意思打的吧,所以他又输了,一头扎进收容站。
  郝兽医在门口叫我:“烦啦,吃饭啦!”
  我应道:“再坐会儿。不想进去。”
  老头儿提醒我:“今天量不够。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送吃来。”
  “来啦来啦!”我一骨碌起身照收容站里扎。
  我的狗友们在院角支着锅,一锅饭正被七手八脚抢盛着,果然是不大够,我抢了个碗照里扎,狠刮着锅底。
  菜是咸菜头,也被稀里哗啦抢着。
  蛇屁股问:“罐头呢?罐头叫烦啦偷走啦。”
  我低着头,连咸菜头都不抢了,我猛扒饭。
  不辣涎笑着说:“快活不,烦啦?”
  丧门星贱笑着替我回答,那表情实在有辱武德,“快活死了。”
  “快活得都不愿意进来跟我们待着了。”蛇屁股说。
  迷龙坐在我们的圈子外,一碗饭盛得冒了尖儿,也不吃,阴郁地看着我们。但是连郝兽医也在傻笑。
  不辣催我:“快活就要说出来啊,让我们也快活。别装扒饭了,这里的规矩进了碗就没人抢你的。”
  “他喜欢吃独食。”阿译说。
  我瞟了阿译一眼,阿译见势不好立刻低头扒饭。
  我对他说:“拿你上桌我绝不吃独食,吃不消你。”
  蛇屁股欢呼:“好啦,烦啦正常啦,我还以为他触邪啦。”
  不辣一叠声地催:“说说说说说说。”
  我拉了个长调高呼:“累-死-啦!”
  然后他们等着我往下,虔诚得连我又往嘴里扒饭时都保持着寂静。
  丧门星有些失望,“……啊?两罐猪肉,三个字?”
  “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够了吧?”我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扒饭。
  蛇屁股边吃边说:“害得郝老头子晚上都要做春梦。”
  郝老头子叫冤:“我儿子都跟你们一般大了!关我什么事啊?”
  不辣揭发他:“等得口水滴滴的,烦啦还不说。这个没正经的死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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